申包胥长叹一声。
“我和他数十年朋友,你说的没有错。”
“所以我送信给他,吃准了他就算知道我们楚军的全盘行动,也不会告诉阖闾,因为他对楚国,已经没有了恨,只剩下有国而归不得的眷恋。”熊鄢说,“而这封信,就是他现在落罪最好的证据。”
申包胥瞠目以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亲眼看着长大,又经常在他怀抱里撒娇的女子。
“那你又为何要嫁入王室?!”
“因为我要从内部腐蚀王室。”熊鄢嫣然一笑,“我要楚国王族的体内,流着我伍氏的血脉,我要楚国所有的王族成员,在我这伍氏遗孤脚下称臣!”
她转眼,看着申包胥,极尽妩媚地一笑:“先生,您认为伍鄢可有这个本事?”
申包胥只觉手心一阵发冷。
“伍子胥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复了仇。”熊鄢淡淡地说,“他的贡献已到了尽头。该我伍鄢,用我的方式复仇了。”
是年七月,伍子胥因私通楚国罪名下狱。大夫白喜率兵与楚国在钟离城下缔约,吴国归还楚国居巢、钟离两城,楚国撤兵。
白喜回朝后,官拜太宰,统领吴国军队。同时,泽地叛乱在末支、歧籍两支军队联手绞杀下,终告扑灭。
前线的军报传回王宫的时候,阖闾没有半点喜容。
他本已期待这个消息很久了。
可是在听到的瞬间,那消息却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的回声,传到他耳内,已经极为薄弱,无法引起任何波澜。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为承欢梳头。
以茉莉花中提萃的香油沾上牛角梳,有提神的功效。他缓缓替承欢将头发梳通了,而后,换过一盆药水,将双手包了厚厚的帛布,再沾了药水重梳一遍。
梳子所到之处,原本漆黑如墨的发色,渐渐转为灰白。
承欢一直垂着目,漠不关心似的,随阖闾摆弄他的头发。
阖闾的手势轻柔,语气也轻缓地说着:“这药水可以一时将你的头发变白,但连续使用一段时间后,颜色就会固定,再也不能恢复。”
承欢这才侧了侧头,看着他。
他的头发依然有大半是墨色的,中间夹杂着丝丝白色,这转首之间,有一种奇诡的美丽。
他只是侧首看向阖闾,并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阖闾停了手,柔声说:“你不要害怕。染白你的头发,并不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伍子胥。”
他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无限惆怅。
“你不是他。”
他伸手,托住承欢的下颌,细细地看。
“不过,你知道么,你的五官,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他淡淡说,“伍子胥一向深居简出,在朝堂之上,又素来和群臣隔得很远。如果你的头发白了,远远看着,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承欢转了转眼睛,明白了似的,问:“你要我替他死么?”
“你真的很聪明。”阖闾继续捧着脸,微笑,“不过,不一定要走到那一步。”
他松开了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满院姹紫嫣红。
“私通楚国,自然是极大的罪状。可是,失去伍子胥,对吴国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阳光下,食指细长白皙,有种奇异的透明光泽。
阖闾像是被自己的双手迷惑般,凝视良久。
他在疑惑。
自己杀了不少人了罢?所流的鲜血,大概足够灌溉这满园的花朵了。可是为什么这双手看起来,依然白雪也似的,仿佛一丝血腥也没有染过呢?
承欢看着阖闾转身,眼神里,忽然沉淀了一些莫名的深黑色。
二十
1
阖闾大城,盘门。
暮色晦暗。
天空中的青灰色光泽,自清晨开始,就没有褪去。这奇异的光线将雄伟庄严的城墙也镀了层青铜的质感,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阖闾大城仿佛蛰伏着的远古巨兽,狰狞中浸着悲哀的血色。
一艘小艇从内城的水道转出来,在溷浊的水流里打了几个转,慢慢接近了盘门。
守城的官兵从城楼上探首,大声喝问,却没有任何回应。小艇依然急速地接近城门。
城守末借立刻带了几名士兵奔下城楼,跳上停泊在水门关闸处的巡逻船只,摇橹过去,将小艇截停在中流。
他凝目看去,只见小艇上仅有两人。掌船的那人身材高挑,但全身都裹在灰色的斗篷中,在昏暗的暮色里,看不清脸容。
船舱里还坐着一个身影,亦裹着灰色的斗篷,缩在船舱里不出一声,仿佛天地万物,眼前种种,都与他没有关系。
“你们是什么人?”
末借喝问。
掌船的人停了橹,从斗篷下伸出一支苍白的手,手指纤长而骨节微露,在暮色里,骨节拗折过来的地方,透着令人不快的青白色。
这并不是一双习惯于操橹的手。末借在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思绪。
他手中抓着一物,对末借现了一现。
——那是一面代表了吴王无上尊严的黄金色令牌。
末借一见,立刻惶然跪倒。士兵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一时间没有了操舟的人,船舷与船舷碰撞在一起,发出格格的木质声音。
掌船的男子挥了挥手,声音柔和地说:“你们全部去城楼上守着,过了一个时辰,再下来。”
末借愕然地看向他,却看不清斗篷阴影中的脸。
他不得不从命,行礼后,带着士兵次第地从盘门下的水门侧边登了岸,走上城楼。
盘门的城楼分为外城楼与瓮城。他们站在外城楼的箭垛之间,看着那两个艇上的男子靠了岸,上了楼,又下了楼,穿过瓮城中央,走向水门侧面的水牢。
那水牢里,关押着一个对吴国上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士兵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起来。
片刻后,有一个人鼓起勇气,问:“将军,那两个人,是宫里的人么?”
末借点头。
士兵们怖然地互相看着,一个小兵冲口而出:“他们是来……赐死的么?”
末借猛然回头,冷哼:“住口!”
几个士兵绝少看到他们的首领这么生气的样子,立即噤若寒蝉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末借长长呼出一口气,才低沉地说:“伍子胥大人关押在这里的事情,并没有流传出去,你们也不要多口。”
“那宫里的人来做什么?”
“我相信大王不会自折股肱。”末借冷冷说,“我只是个小小的城守,内廷的斗争,我无从知晓。可是,我不信伍大人会背叛吴国。”
“我也不信!”士兵七嘴八舌地说着。“可是,大王那样对待大人,难免不起了杀心……”
“我们只是守城的人。”末借沉声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看着。”
城楼上静了下来,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声,这夏末的黄昏,竟然起了这么大的风。
末借低头看向那两个灰色的人影,此时,已经经过了瓮城,走入水牢那一面的阴影里。
黄昏的余光,将人影拖得很长,逶迤地映在地面上。地面的石头缝里,东一簇西一簇地开了些零星的黄花。
已经是夏末了。
他忽然想到,再过些时候,水牢里就会变得很寒,很冷,冰入骨髓了罢。
章二十 … 2
领头的男子走入了水牢。
脚底忽然陷入一阵柔软中。
是水。
他晃了晃身体,站稳了。浑浊的水流一下子漫过了脚面。
男子抬目四顾。
这石头砌成的牢房与城门一体,在外面几乎看不见入口。只有持有特别令牌、能够直越瓮城,又或打开对吴国来说至关重要的水门,才能在城门的内侧找到它。
——最初设计盘门的时候,主要的功用是针对外敌入侵而设,因此才有水门与陆门、内城和外城的区分。水门不开,外敌就无法从水路入侵;而从陆门进入,就会被围困在四面都是箭垛的瓮城中,被活活射杀。
这水牢可藏约二三十人,本意是为了战争时藏兵所用,在阖闾大城建造完成后,暂被用来关押人犯。不过,似乎也只用了一两次而已。因为以石为壁的内部过于狭小,而到了雨季,水流就会上涨,进入其中。
男子低头看了看已浸到踝骨的水流,抬手摘下了斗篷,现出黑得令人眼前一亮的头发,与金色的冠冕。
那代表了尊荣的王冠,即使在这么暗的地方,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也与这周围的环境,完全没有谐和感。
阖闾深黑色的眉紧紧锁着,依然低着头。水流迎着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潺潺地流动,从他脚面上掠过去,以他的脚为轴心旋转着,逐渐濡湿了进去。
从脚底生起一阵微微的冷。
仿佛那浅浅的水面下,也有着深黑的漩涡,以柔软而不离不弃的力量,在引诱着他下沉。
良久,阖闾才抬起头来,看向房间的深处。
房间里很暗。
虽然如此,光线依然足以让他一眼便瞧见石壁上悬吊着的人影。
他愕了一愕,再定了定神,仔细看过去,猛然觉得一阵怒意,火一样地烧上头来,猎猎的疼。
那双手被嵌在黑铁的镣铐中,挂在石壁上的人,正是伍子胥。
他冲过去,到了伍子胥面前,伸手抓住他,狂喝:“谁干的?!”
对方的身躯紧绷如弓,阖闾的手一伸出去,正好搭在伍子胥腋下,他不胜悲哀地想起,这几乎是一个拥抱了。
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拥抱。
承欢略略抬起了斗篷下的脸,淡漠地看着眼前一幕。
阖闾颤抖的脊背,毫无防范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在斗篷底下活动了一下手指,却没有动,只看着阖闾抱住伍子胥,放开,再抱住,脸色凄惶,就淡淡地笑了笑。
阖闾探首捧着伍子胥的脸,只觉得一阵冰冷。他惊怒之下,又问:“谁把你锁起来的?!”
伍子胥闻声,轻微地动了动。
即使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中,阖闾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毛以几乎不可见的角度颤动着,微微挣扎着开阖。那孱弱的姿态却带着让他泫然欲泣的冷漠感,终于,伍子胥睁开了眼睛。
阖闾自己都没有发现到,在这么漫长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呼吸。仿佛眼前这一双眼睛如果不能睁开,他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呼吸了。
等看清眼前的人的时候,伍子胥非常轻微地笑了笑。
笑容稍纵即逝。
他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阖闾冷静下来,咬牙道:“是不是那个叫末借的城守?寡人去斩了他!”
伍子胥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开口,以近似耳语的声音问:“不是你么?”
阖闾的手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不是我。”他说,“我只让人把你关起来,我没有想要这样对你!”
伍子胥又笑了笑,闭目不语。
“不是我。”阖闾无力地,祈求般地,一再说着这三个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猛然抬头。
“我先把你放下来。”
“不。”
伍子胥声音轻微,却不容辩驳地拒绝。
阖闾愕然看向他,正欲开口,伍子胥努力地睁开眼睛,直视着他。
他的声音微弱如斯,仿佛每一个字从口中说出来,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而实情也的确如此。
“我现在说的话,你听不听?”
“我听。”
“你信不信?”
阖闾深吸一口气。
连气息都是颤抖的,带着地底水流的腐败的味道,直进入他身体。
“我信。”他说,“我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没有背叛你。”伍子胥一字字地,努力将这几个字挤出喉咙。
一瞬间,在这深深的城墙底下,没有人会看见的角落里,黑色的王者跪倒在对方脚下,痛哭失声。
只有承欢在看着这一幕,以无悲无喜的眼神,落寞的表情像看见花开,然后花谢。
他依然全身裹在灰色的斗篷里,被水打湿的地方,颜色深一点,其它的地方,颜色浅一点。深深浅浅的灰,笼罩着他。
他看着阖闾跪倒,手指屈张着伸向伍子胥的双脚,终于触碰到了,又缩回来,掩面痛哭。
密封的地底空间里,断续的哭泣声音被不断地放大,空落落的,反复回响。
章二十 … 3
白喜走在路上,内心有一把火在烧着。
急火。
几乎攻心。
他晌午时分才得知,昨夜有人去水牢探过了伍子胥。
他只害怕一件事。
怕那个人是阖闾派去的。
他觉得自己不够心狠手辣。
伍子胥在水牢中,他数次想假阖闾之命,杀了对方,却一直没有下去手。
那也许是出自恐惧。
但现在他却说服自己,是因为自己太过仁慈,太过心软了的缘故。
他甚至觉得自己太善良了,才会落到现在忐忑不安的状况中。
所以他一定要弄清楚,昨夜去看伍子胥的人,究竟是谁?
然后,他还要想一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他走到城楼,末借已经在迎候着他。
“末将参见大人。”
白喜摸摸鼻子,犹豫地问:“昨夜……什么人来过?”
末借眼光闪了闪。
“末将不知。”
“不知?”白喜冷哼,“那你如何让对方进去?”
“来人有宫中的令牌。”末借恭谨地答。
白喜沉思,心中感到微微的恐惧。
“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末借摇头,“来人停留了片刻,就走了。”
他侧头看向白喜,又问:“大王不是让大人全权负责此事么?怎么大人不知道?”
白喜挥挥手:“你不要多问。”
他绕过末借,一路走去,进入水牢内。
光线极暗,等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阴暗,他才张目看去。
墙角地面上,蜷缩着一个身形。从灰色的斗篷里露出长长的灰白色头发,了无生气地散在水流里。
大约是昨天来的人帮他开了镣铐吧?白喜恨恨地想。自己为什么不更狠一点,在昨日之前,就想办法把对方整死?!
他怨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白喜探手入怀,抓住怀里匕首的刀柄。手掌中坚实的感觉让他稍稍定了心,他喘口气,一步步走向地上的人影。
他还在思虑着,到底该怎么做。
眼前的人,就算杀了,左右也是个死无对证。
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到?
白喜咬牙。
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要婆婆妈妈,如何成大事!
他蹲下,左手向地上的人影抓去,右手拔出匕首,一咬牙,捅了下去。
眼前忽然一花。
“当”的一声,匕首竟然被架住了。
眼前的人翻身坐起,一只手执着长剑,竟是以剑鞘挡了他这一击。
白喜觉得一阵冷意从脊椎骨延伸下去,从头到脚,瞬间冰冻。
这人也是一头灰白色泽的长发,看上去和伍子胥十分相似,却更年轻,更俊秀,眉眼之间,有一种薄脆的冷。
他不是伍子胥。
承欢冷冷看着白喜。
白喜也看着他。
“你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章二十一 … 1
摘自 icSun 一只猫浮 2005…09…17 14:13
http://。icsun。/bbs/ccb/index。cgi
眼前的少年,长发委地。这周遭肮脏腐败的水流,黑暗阴郁的光线,他像是全未在意的,依然坐在那里。
白喜心底,有一个声音瞬间清晰起来。
杀人灭口。
因为这个念头,他握着匕首的手颤抖起来。为了止住这颤抖,他不得不把手收回来,握紧了,瞪着眼前的少年。
“这里关押的应该是伍子胥,你却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少年看着他,眉目清亮。
“不错,这里关押的应该是伍子胥。你却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着利器前来谋害伍子胥?”
他着意模仿着白喜说话的方式,口吻里却没有戏谑,只是平淡到有点刻板地说着。
白喜一时语塞。
他猛然醒起,跳起来左右看着,骇然问:“伍子胥呢?”
少年摇头。
“我不知道。”他漠不关心地说,“总之,不在这里。”
白喜的心脏仿佛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迅速地落下去。
他拼命抓着脑袋,少顷,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他猛然抬起头,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