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 by 猫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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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 by 猫浮-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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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喜忍不住又眯了眯眼。 

十八 
“大王,下臣还有一事禀告。”白喜舔了舔嘴唇。 
他忽然觉得嘴唇很干。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下了一个平生可能最大的赌注。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 



阖闾皱眉看向他。 
“你说。” 
“这次楚军的主帅,”白喜又舔了舔嘴唇,偷眼看了一下伍子胥。 
伍子胥并没有在看他。 
他的眼睛只向着殿顶,清澈的瞳孔里空空的,仿佛他的神智正飘荡在远处思索着什么难解的题,又像是眼前的一切,与他再无关系。 
白喜这才有了继续的勇气。 
“这次楚军的主帅,是露申君熊鄢,”他极快地一口气说完,“本名伍鄢,乃是伍子胥大人的……侄女。” 
“你说什么?”阖闾皱眉,“寡人没有听清楚。” 
白喜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阖闾听完了,冷冷地笑着,转过头看向伍子胥,声调柔和地问:“伍卿,原来你在世上,尚有亲人?” 
伍子胥默然望向他,眼神空落。 
阖闾转头,避开他的眼光,喝道:“来人,去伍子胥家中,给寡人好好搜一搜!” 
白喜跪前一步。 
“臣愿往。”他说。 
阖闾冷冷看着他。 
“你不能去。”他抿了抿唇,嘴角现出一丝残酷的刻纹。那刻度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你留下。” 



朝臣们像一群麇集的虫子一样嗡嗡作响,以耳语般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对于眼前一幕的意见。这朝会已经拖延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时间,夏日的熹热蒸蒸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队列的后排忽然响起惊呼的声音。 
白喜回头,原来是有位年老的臣子晕倒。 
阖闾抬抬眼,淡淡说:“拖他出去。” 
立即有卫士上殿,将那老臣拖到殿外。阳光逶迤,金赤色的光点从他的衣带上跳跃下来,在大殿的白石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散开。 
群臣一时悄然无声。 



白喜觉得自己也快要晕倒了。 
阖闾不信他,因此才不让他去抄伍子胥的家。如果过一会儿,去的人没有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来,他就可能因为造谣生事,挑拨君臣关系而人头落地。 
——他相信熊鄢一定对伍子胥做过试探,但是他却不知道,这试探的结果如何,而试探的凭据,又还在不在。 
他在赌。 
事实上,他和伍子胥没有任何宿仇。 
甚至,在他弃楚投吴的时候,还多亏伍子胥在阖闾面前美言,才使吴国上下收纳他。 



但是正因如此,无论他为官如何谨慎,做事如何进取,都会被人拿来与伍子胥作一比较。 
为政时,伍子胥是正,他是副;吴楚之战时,伍子胥是副了,而他却又列在第三位。旁人说起大夫白喜,惯用的言辞是:那位和伍大人一样,是楚国人;或者,伍大人救过那个人;或者,哦,那人是伍子胥先生保下来的;或者,那个人,是伍大人的副手吧? 
他更勤勉地做事,更热情地去结交权贵,终于拜了上大夫,封邑也扩张了好几倍,甚至超过了伍子胥的领地。 
他认为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却发现,这些官职身份地位封邑,原来从来都不是伍子胥所需。 
如果伍子胥想要,一开始,就可以得到这一切。 
而且,阖闾依然只听伍子胥一人的。其他朝臣在吴王眼里,只是一群臣子。 
——一群中暑晕倒就可以随意拖出去,稍有错失就会利刃交颈的臣子。 
他恨。 
有伍子胥在一天,他白喜,永无出头之日。 



此刻他肃立王廷之上,耳边是夏日的蝉在唧唧地交鸣,内心忐忑而振奋,那面临生死关头的巨大恐惧,竟然在他腰腹之间引起一阵抽紧的快感。 
一切,都即将见了分晓。 

阖闾派出的使者一去,就是半日。 
日暮西斜。 
终于有人快步跑入大殿,那由远及近的足音像一连串干燥而不详的音节,打在每个人心上。 
阖闾抬头。 
他的脸上因为等待多时,略微带了些倦色,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表现出内心情绪波动的表情。 
白喜偷眼看他,又看向伍子胥。 
伍子胥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眼睛里,深长缱绻的倦色,厌倦多于忧伤,疲惫甚于震惊。 
他们一起安然地看着使者从远远的回廊边出现,一步步接近。 
像是静静等待着一个结局,来临。 



使者跪下,将一节小小的竹筒呈上。 
“禀告大王。”使者大声说,“在伍先生府中,获得此物。” 
竹筒极细致精巧,温润如玉。在竹节处,依然留着青碧之色。阖闾将它放在手心中细细把玩,垂目良久。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L莹,会弁如星。”阖闾柔声而颂,“伍卿,楚国的旧人,送竹赞你高洁,你作何感想?” 
伍子胥不答。 
阖闾旋开竹筒,将其中的一方丝帛抽出,就手摊开了,细细地看。 
他一手支着额,眉头深深地皱进去。朝臣们伸长了脖子想看到丝帛上写着什么,却因距离遥远而看不清楚。 
但是丝帛左下端颜色鲜明的楚国王玺的印章,却还是能够看见的。 
这王印立刻引起群臣中好几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们沉默地看着阖闾和伍子胥,等待阖闾的判决。 
白喜也在等。 
他终于可以放下一半心。 
至少,他自己已经安全了。 
却不知,阖闾会怎么看待伍子胥,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人? 
这个将他一手扶上王位,助他逐一扫除异己,帮他出兵打败楚国,建立起千秋万世功业的人。 
这个与他最亲近,却又极遥远的人。 



阖闾也在想。 
他想了很多,忽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脑海里思索了半天,所想的种种,竟然已经全无印象。 
他不得不用手支着额,维持着这姿势,只因为他害怕一旦松手,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 
眼前的丝帛上,每一个字都在跳跃着,在他眼前放大然后缩小,扭曲起来。 
“伍子胥。”他最终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虚弱声调问,“这封信,是熊鄢写给你的?” 
“是。” 
“她是你的侄女?” 
“是。” 
“你早知楚国会枕兵胥溪,攻打我国?” 
“是。” 
这几句对话下来,说的人平淡,答的人平静,却如同雷霆重钧,压得人耳膜作疼。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出一声。 
盛夏的大殿之上,夏焰烈烈,沉寂如死。 
阖闾叹了口气。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他问,终于回头,凝视着伍子胥。 
伍子胥回望他,沉默不语。一双眼看透了千年风雪喧嚣,荒凉得如同降雪的漠漠平原。 
阖闾闭上眼睛,手指在案几上摸索着,抓住了案几的边缘,指节发白。 
“来人,将伍子胥投入水牢。” 



承欢在看着一朵花开。 
从黎明吐出第一缕香以来,这朵暗红色的花,其绽放的过程,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 
终于展开了大半,露出金色的花蕊。 
承欢一直看着它,从它的含苞,到它的开放,整整一天。 
如果没有人来叫醒他,大约他还会一直这样,支颐看下去,直到这朵花寂灭。 
身后有人接近了他。 
他感觉到了,却不回头。 
自刺杀那一日以后,身边的人与身边的事,和他仿佛再没有了关系。 
他只看他想看到的,只听他想听到的。 



阖闾坐下,看着他的侧脸。 
他觉得很累。 
夕阳已经半残。金红色的光从贴近地面的地方照射过来,承欢的脸庞有一半在柔和的阳光里,安详而宁静。阖闾细细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拢了拢头发。 
他的手势轻柔,语调却是哀伤的。 
“你可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我终于不得不面对事实。” 
他慢慢梳理承欢的头发。苍白的手指间,承欢那漆黑的发色形成奇妙的对比。 
“伍子胥终于是叛了我。” 
他挽起一缕头发,习惯性的,以发丝缠绕在指间上,细细摩挲。 
“他叛我,不要紧。” 
他说这六个字的时候,声音平静如水,像是说着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承欢恍若未闻地,只盯着眼前的花。世间万物,空空色色,他只有眼前这一朵花。 
甚至连身边的黑衣王者,那罕见的温柔,仿佛在他心底也引不起任何波澜。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阖闾才会仅对着他,露出这样的温柔。 



他替承欢结起了头发,缓缓说:“但是,我是王。” 
“其实伍子胥叛不叛,都无关紧要。他是楚国人,想回到楚国,不是他的错。他叛了我,都没有关系。但我是王,我必须给吴国上下一个交待。你说,我该怎么办?” 
承欢终于回头,清澄的眼睛直视着阖闾。 
“怎么办?”他反问。 
“他拒我,没关系,我可以等。”阖闾闭上眼睛,也将所有心伤,都阖在眼帘后,“他想离开吴国,没关系,我可以放。” 
“他叛我,没关系,我可以不在意。他伤我,没关系,我可以忘。”阖闾淡淡说来,“但是,他叛了吴国,我不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千万吴国子民的命,不是我、或者他,能够承载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承欢问,目光明丽,直刺阖闾。 
他问得简单而直接,如一记重击,击中阖闾。 
阖闾笑了。笑容苦涩难言。 
“杀了他?” 
他的笑声干涩得像是脱水将死的旅人,面对漫漫黄沙,满天满地,都没有一丝慰藉。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十九 
白喜刚刚回到自己的府邸中,下人就来报告,说有位客人求见。 
“不见。”白喜烦躁地答。 
他正赢了生平最凶险的一仗,需要大把时间来定一下心神,顺便想一想,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亦应该空出这奢侈的时间来宁定心神,并咀嚼这胜利了! 
他忍不住想仰天狂笑。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终于是输给我! 
他现在很镇定,因为阖闾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白喜与楚国勾结的把柄,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和楚国勾结—— 
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而已。 
“大人,客人坚持要求在今天见您。”下人去了片刻,又回报,“他说,这全是为了大人您。” 
白喜稍微有了些兴趣。 
“请他进来。” 



来人身着素衣,竹笠遮面。白喜看了那修长身形两眼,忽然一凛。 
他立刻挥手斥退了下人,等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才淡淡开口问:“露申君远道而来,是想为你的叔父伍子胥送终么?” 
来人随手摘下竹笠,向着他微微一笑。 
正是女扮男装的露申君熊鄢。 
“你怎么知道是我?” 
“露申君的身影,任谁见了,都不会忘记的。”白喜说着,心内却忐忑不已。 
这里是吴国都城,熊鄢身为楚军统帅而深入敌国都城,难道她不怕遇险么? 
她如此有恃无恐,必然有她的原因。 
熊鄢听到他的恭维话,挑挑眉,笑了一笑。 
她笑得有七八分的得意,还有两三分的妩媚。这两种姿态掺合在一起,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多谢白大夫,为我们除去伍子胥这个心腹大患。” 
白喜一听这句,忍不住退后一步,脊背上阵阵发凉:“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钟离城下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熊鄢言笑晏晏间,词锋犀利,“我故意透露给你,我们曾经向伍子胥做过试探,看他会不会投向楚国。你这么有野心的人,怎么会不好好利用这一点呢?” 
白喜无言以对。 
“伍子胥深受阖闾信任,有他在,你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们楚国,也没有机会。”熊鄢笑得云淡风清,又有一种不惹人厌恶的得意洋洋在里面,“反间计是孙武先生所著兵法中最不受重视的一计,但它却是最有效的一计。” 
“你当日见我以女子之身统帅楚国三军,是否有些不齿呢?”熊鄢转了个身,眼角却依然看着白喜,“的确,论行军布阵,我不及孙武,不及伍子胥,甚至不及你。但是论谋算人心的功夫,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比得过我!” 



白喜不怒反笑:“你也未免得意太早了!楚国统帅竟然自动跑到我的府上来,被我擒获交给大王,是多大的一件功劳!” 
熊鄢一点也不惊慌,甚至鼓掌大笑:“的确是大功一件!——却不知楚国统帅,为什么会‘自动’跑到你府上呢?” 
白喜一时语塞。 
“阖闾天性多疑,你也该知道。”熊鄢悠悠地说,“如果你这样把我交出去,你以为,他是会奖赏你呢,还是怀疑你?” 
她又翩翩转了个身,若有所思地说:“说到底,若不是他多疑,我们可能无法陷害伍子胥。所以,我真该好好感激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喜忍不住问。 
熊鄢旋风般转身,一双妙目紧盯着他:“这就要看你了!你——楚国的贵族,吴国的重臣,上大夫白喜,你想要怎么样?” 



熊鄢离开白府,立刻钻入一辆黑漆的牛车。 
她随手遮上车帘,车内男子立刻沉声问:“如何?” 
熊鄢嫣然一笑:“申先生,您看的一点也不错,白喜果然是个见利忘义的人。” 
男子皱眉,眉宇之间忧郁之色不减,正是申包胥。 
“他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难办了。”他说,“你用什么打动他?” 
“高官厚禄。”熊鄢说,“不是我们楚国的,是吴国的。” 
“哦?” 
“孙武早已隐逸山林,伍子胥又被阖闾下了水牢。他只要顺利摆平楚国进犯一事,到时候吴王一定会拜他为太宰,统帅吴国三军。”熊鄢微微一笑,“而我,也可以顺利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申包胥皱眉,问。 
“楚国太子选妃,我知道我也在人选之列,只是因为和伍氏的关系,很难入选。”熊鄢冷笑,“这次吴楚之战我们只要取得小小胜利就可以向大王交代了。关键是,我把伍子胥拉下马,回国之后,成为太子妃可谓十拿九稳。” 
她眼波一转,十指轻轻按着申包胥的肩膀:“先生啊……大王非常信任你,到时候你可要替熊鄢美言几句啊!” 
“你究竟为什么想成为太子妃?”申包胥皱眉,“你继承爵位,身份已然十分高贵,为什么想进深宫里去,忍受那漫长的寂寞?” 
熊鄢冷冷一笑。 
“先生,这您就不要管了。” 
申包胥深深凝视着她,“我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思,我很明白。当年楚王灭了伍氏一族,你心底对王室根本没有任何感念与尊重,所以我更不明白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熊鄢吃吃一笑,抬头凝视着他:“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申包胥叹息一声。 
“当年伍子胥从楚国亡命,路上遇到先生,他对先生说:‘我必灭楚!’而先生回答:‘我必复楚。’” 
熊鄢伸手取了一杯冷酒,一仰首,喝尽了。 
申包胥一转头,只见小巧的青铜樽边印着淡淡的绯色唇印,像半片枯死了的花瓣,粘在那青色的底上,心底猛然一动。 
熊鄢淡淡地问:“请问先生当时说的这个‘楚’,是指楚国呢,还是指楚国王室?” 
“这两者有区别么?” 
“当然有。”熊鄢目光闪动,“我也不怕告诉先生,我伍鄢从未忘却楚国王室灭我伍氏一族的惨剧,也从未忘却要向王室复仇!” 
“那你又为何要陷害伍子胥?他和你一样是伍氏的人!”申包胥不解地反问,“又为何想嫁入王室?” 
“当伍子胥将楚国先王鞭尸三百后,他心中的仇恨已经消除了,所剩下的,是乡愁。”熊鄢淡淡一笑,“他为了复仇,一直装作冷静坚强、绝情忘念,装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可是一旦仇恨报了,他就不再是那个伍子胥。” 
申包胥长叹一声。 
“我和他数十年朋友,你说的没有错。” 
“所以我送信给他,吃准了他就算知道我们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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