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岐籍已经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人要说出什么致命的话语,从那张无邪并且无害的口中。
但是他无法阻止,就像他无法阻止自己坠落。
“你得到吴国,我保全越国。”勾践说完了,静静望着他。
岐籍忽然有一种狂笑的冲动。
在他面前,一个阶下囚说,要把吴国给他。
他实在觉得这件事太荒诞了!
但是他又隐约地觉得兴奋,勾践闪亮的目光,让他兴起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家伙是认真的!
他紧紧盯着勾践,向左右挥了挥手。
原本站在船头的所有将士,立刻井然有序地退到左右舷桥上,船头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面立着。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勾践伸手。
“给我一把利器。”
岐籍紧盯着他,慢慢伸手,将腰间的短剑递给他。
勾践在手中把玩着这把短剑,微笑:“怎么这么轻易就给我呢?你不怕我刺杀你?”
“你不笨。”岐籍说,“而我,不弱。”
“对,所以聪明人应该与强者联手。”勾践淡淡说着,看着那把短剑,脸色忽然变了变。
这把剑,他很眼熟。
他送给承欢的“纯钧”。
“为什么这把剑在你手里?”他咬了咬牙,问。
岐籍低头看着他:“伍相国出发前给我的。”
勾践略带惊诧地扬目。
竟然是伍子胥么?
他方才还猜测了最糟糕的结果,就是承欢带在身上甚至行刺阖闾时候被搜了出来。
但是如果是伍子胥先于阖闾而发现了这柄匕首,并且将它交给岐籍,而又明知自己也在岐籍的军中……
伍子胥想告诉自己什么?
他收敛了心神,蹲下,以“纯钧”锋利的尖刃在地上划了几道。
岐籍也蹲下,看着他画出的图形,皱眉问:“这是什么?”
勾践不答反问:“你攻占泽地后回军的话,阖闾会派谁带兵与你会合?”
岐籍沉思了一下,回答:“攻打楚国时,孙武将军是主帅,伍子胥先生是副帅。现在孙武先生归隐山林,这次后发之军带兵的如果不是阖闾,就是伍子胥。”
勾践微微点头,指向地面图形,说:“这是吴国。”
手指下移,指向下面的区域,说:“这是越国。”
他抬眼,看着岐籍,浅浅一笑,手指向左方动了动,指向左方画出的三角图形,说:“这是楚国。”
岐籍皱眉:“这又如何?”
“我想阖闾动了出兵越国的念头,起因就是这次泽地的叛乱,潜伏的原因则是今年毁坏了吴越两地收成的春雪。”勾践波澜不惊地说,“问题在于,泽地的叛乱,的确不是我们越国挑起的。”
“不是越?!”岐籍真的从心底惊了一惊。
难道阖闾和伍子胥的判断都是错误的么?
“泽地本来是楚国的地界,在吴楚争霸中被吴国夺得。”勾践悠悠地说,手指把玩着剑刃,“我们越国这几年国力衰弱,不会主动去招惹是非。但是楚国就不一样了。”
岐籍觉得脊背有点发冷。
他带兵多年,经验丰富,一思考之下,当真从心底里寒上来。
楚国实在非常有可能是挑起这场吴越战斗并坐收渔人之利的罪魁祸首。
如果实情确实如此的话……
那么,在吴越之间战斗正酣的时候,楚国随时可能发兵攻打吴国!
“我要立刻修书一封给大王!”他猛然站起,简洁地说,“在吴越还未开战的时候,请大王重新思虑!”
勾践却拉住了他的衣襟。
因为勾践依然是蹲着的姿态,这么一来,仿佛正在眼巴巴哀求着他一样,但是下一刻,已经站起并勾住了岐籍的后颈,一个甜蜜到窒息的吻。
岐籍一直都很好地控制着自己,整整十年。
因为身在军伍中,如果没有极强的自我控制的话,随时可能毙命。
但是也正是因为一直都控制得过于严谨,此刻心底的火一旦被燎起,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状态。
他瞬间就迷失在这个吻里。
良久,勾践才松开了,只以唇对着唇,在细微的呼吸里轻柔地说:“你不需要写信回去,也不需要和越国开战。只要你听我的,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着回去接收吴王的宝座。”
岐籍猛然震颤了一下。
他伸手,将勾践狠狠摔在地上,立刻拔剑指着他,厉声道:“你竟然让我背叛大王!”
剑锋划破衣襟,刺入肌肤,停住了。
勾践发出明亮又疯狂的笑声。
“岐籍!你这个懦夫!为什么不听我把细节说完?难道你是如此惧怕背叛,惧怕到不敢多听一声?还是——因为你心里早就暗暗地想着,现在才会这么怕?!”
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晶莹的碎泪,也全然不管自己笑得浑身颤抖的情况下,胸前的剑锋造成的伤口被绞得更大。
岐籍的手在抖。
这一剑,他竟然刺不下去。
勾践止住了笑,抬起头,喘息着,冷冷看着他。
“岐籍,给自己一个机会。”他字字清晰地说。
十六
阖闾在他的宫中醒来的时候,一只鹊子在檐顶啾啾地鸣。
他躺着,静静地听,觉得一阵微忧的快乐。
然后他起床,唤来随从,将还在沉睡中的承欢抱着,和他一起出门。
朱红色锦缎装饰的王舆已经准备在门口。夏日的阳光燥烈无比,远处的蝉叫声一阵高过一阵。他将承欢轻柔地放在王舆上,自己也坐过去,而后下令。
队伍在宫殿中缓缓而行,经过少阳殿,直入宗庙。
吴国历代先王的灵位都陈列在这里。他一个个看过去,寿梦、诸樊、余祭、夷昧……
这些人与他血脉相连,如今在香火袅袅中,灵牌们沉默着,安静威严如神祗。
他不信神,亦不信鬼。
但他却相信冥冥中的天道。
——他觉得今天早上的喜鹊的叫声,是个好兆头。
他洗了手,虔诚地上香。后堂传来动物濒死的呜咽,片刻后,掌管祭祀的官吏走过来,向他恭谨地呈上猪、牛、羊三牲的血。
阖闾在心中默祷。
愿这次战争胜利,让越国归入吴国版图内。
愿干将剑归还到吴国,破除那“有缺乃亡”的唁语。
门口的光线暗了一暗,阖闾回头,就看见伍子胥那淡色的身影站在门口。
他温和地说:“进来。”
伍子胥摇首。
“这是你吴国的宗庙,我不能进来。”
阖闾挑挑眉,好笑地问:“直到今天,你还是不能把自己看作吴国人么?”
伍子胥沉默。
“难道在你心中,你还是楚国人?”阖闾又说,“可那个国家,已经和你互相背弃,互相仇视。”
伍子胥低头看着地面,阳光照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里飞。
“我不属于任何国家。”他静静地说,“也不被任何国家接纳。”
阖闾叹口气,说:“你一直都不愿信任我。”
他又说:“我早已接纳你,成为我国的栋梁。忘了楚吧,你的根在这里。”
伍子胥非常轻微地笑了一笑。不知道是不是阳光造成的光影,那个笑容里竟然带着些微的讥讽之色。
“对了,我是来向大王禀告,给岐籍的大军准备的军备辎重,已经于今天上午出发,大约会迟于他的大军半月到达。”
阖闾点点头:“很好。”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伍子胥说,“我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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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闾等伍子胥离开后,再次祈愿。
他心中微微忧愁地想,岐籍的大军,应该已经到了泽地了吧。
只等泽地被攻陷,而后岐籍回军攻击越国的时候,就是他亲率大军前往,与岐籍南北夹攻之时。
却不知那一天还要多久?
他又净了手,带着随从离开。登舆的时候,承欢在毯子里动了一下,大约是醒了。
——自从那天遇刺事件后,承欢一直时睡时醒,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是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迷惘地看着一切。
大约是刺激过深的缘故?
阖闾觉得心里有点隐约的歉意,却又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眼前的人,安静乖巧得毫无威胁,让他放心,也惹他疼爱。
鹊鸣又起。
他忍不住抬头,想看看这只给他、给吴国带来好运的鹊子。
他怔住了。
鹊鸟的身形立在重粹殿的屋檐上,依然拗转着头颈呦呦地叫着。然而——
——那是一只纯黑色的喜鹊。
阖闾猛然觉得心底一寒,仿佛忽然被刺入冰棱,冷得彻骨。
他深深地呼吸,拗折手指,冷冷吩咐左右:“弓箭呢?”
左右的侍从立刻递上朱漆的黑胎大弓。
阖闾张弓,搭箭,瞄准了那只不吉利的黑鸟,松开了手。
利器尖锐的破空之声瞬间响起。
这声音让承欢惊了一惊。
他睁开眼,正看到那只鸟从殿顶上,被朱红色尾羽的长箭穿透而坠落。
黑羽飘飞。
那个士兵从宫廷的西侧奔跑过来的时候,阖闾觉得他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
士兵跪下,将一束帛书高举过头。
阖闾接过,展开,脸上微微变了颜色。
“消息确实?”
“是。”
阖闾沉吟片刻,立即道:“召众臣入朝,商议要事。”
烽火在阖闾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燃起了。
楚国的大军来得无声无息,在阖闾还为平定叛乱和攻占越国谋划之时,已沿长江入胥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居巢,围困了钟离,屯兵于豫章,剑指东南,随时将趋兵进入吴国腹地。
朝堂之上,众臣为这个消息而惊栗,交头接耳之余,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话。
“伍子胥呢?”阖闾看着左右,问。
有人回答:“相国病了。”
阖闾冷笑一声。
“病得真是时候啊?”
他深深呼吸着,按着他的剑,细长深黑的眼睛里燃起隐约的黑色的火:“伍子胥不在,你们这些人竟没有一人能为寡人分忧么?!”
良久,有一人站了出来,朗声说:“楚国来袭,一定早有预谋。楚军发动攻击的两邑,居巢与钟离,本是吴王僚九年我军从楚国夺来的,居民多为楚裔,便于楚军里应外合,因此才会这么快就失陷。”
阖闾看向这个人,却是和伍子胥一样,于多年前从楚国投向吴国的大夫白喜。
他挑了挑眉,冷冷问:“知道二邑是如何沦陷的,又能如何?寡人要的是结果——如何打退楚军!”
白喜跪下,眼睛微微转了转,回答:“大王,我军主力现在正在西南泽地,阖闾大城所留的不多,因此,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阖闾心内烦躁。
楚军来得太快了。
他本来料想这次吴越之争,会引来楚国或者晋国,在坐收渔人之利的诱惑下蠢蠢欲动。因此他才以讨伐泽地为名义派出大军。
别的国家猜测他讨伐一个小小的南蛮部族,不会派出主力,也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越国,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
而事实上,歧籍已经带走了吴国最精锐的部队。
可是楚军却来了。
——楚国怎么能够,这么精确地抓住这么好的机会!
“你说,”他冷冷地说,“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
白喜依然跪着,朗朗地说:“楚国能初战告捷,完全是因为居巢和钟离本来就是他们的土地。对楚军来说,攻占旧地容易,长驱直入就难了。因此大王可以趁着钟离还未被楚军攻占之时,与楚国议和。议和的筹码,就是还给他们钟离的土地。”
“你,要寡人与楚国议和?!”阖闾冷笑,“吴楚之间有多年的积怨,你却让寡人和楚国议和?!”
“吴楚虽然多年来战争不断,不过都是小小的摩擦,一两个城池的争斗。”白喜叩首,“真正招来楚国怨恨的,是大王令孙吴将军和伍子胥先生破楚国的郢都,还有伍先生挖出楚国先王鞭尸泄恨的举措。”
阖闾沉思,手指慢慢在剑柄上摩挲,忽然笑了一笑。
这一笑,极轻极柔,却让众臣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按你所说,解决眼前困局的方法在于和楚国议和,而与楚国议和的障碍是伍子胥。”阖闾淡淡地说,“白喜,你与伍子胥有仇?”
众臣的眼光都集中在白喜身上,幸灾乐祸者有之,同情者也有之。
所有人都知道阖闾对伍子胥的倚重程度,已经有人为白喜的命运叹息了。
白喜却夷然不惧地昂首,看着阖闾说:“下臣从楚国亡命来吴,是伍相国劝说大王收留下臣。下臣对伍先生只有感激之情,同僚之谊,绝对没有任何怨怼。”
他顿了顿,又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臣只是说出自己的分析,请大王裁夺。”
阖闾看着他,深思地以手指摸着下巴。
他能感到自己的每一条骨骼里都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着。
可恶的楚国!
当年孙武的大军已经践踏了楚国的都城,连楚王的夫人都被送上阖闾的床榻任他凌辱,但是他心底却知道,以刚刚兴起的吴国吞并历史悠久的楚国,做不到。
这就像一只幼狮可以咬住老象的要害,甚至给老象造成重伤,却无法吞下整个大象的身躯一样。
所以他退兵了,厉兵秣马数载。
有生之年,他要吞并越国,一统东南,而后再投入与晋国或楚国争霸天下逐鹿中原的游戏!
却没想到,这计划刚刚付诸实施,楚国就在背后刺他一刀。
他心底还有一种隐约的恐惧。
出兵越国的事情,只有这几个重臣知道,那么楚国是如何抢到这大好时机的?
他在沉思中抬头,却见众人都企盼着看他。
一群废物!
他心中忿然,真欲拔剑砍翻几个。
——不过这白喜,可也真是个敢说话的人。
智谋也不错。
他看向白喜,温言道:“你先起来。”
白喜受宠若惊地站起来,阖闾的食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良久,微微一笑:
“和谈与否,下次再议。寡人封你为使节,去钟离劳军。”
“劳军?”白喜惊异地问。
“对。”阖闾微微点头,“你代表寡人,送份厚礼去楚军的军中,顺便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
“厚礼?”白喜更为不解。
“楚军远道而来,想必疲乏不堪了。”阖闾微笑,“你替寡人送些粮草给他们,就说,钟离久攻不下,想必他军中缺粮。两军交战,贵在粮草,因此寡人体恤楚军的辛苦,特别派你送粮草过去。”
群臣中有人惊诧地吸气。
“请大王三思。”有老臣跪下,“给敌军送粮,闻所未闻!”
阖闾冷厉地看下去。
“闻所未闻?只怕是你孤陋寡闻。”
他一挥手:“退朝!明日再议!”
身边的侍臣立刻凑过去,问:“大王去哪里?”
“回宫。”阖闾冷然说,顿了顿,又说,“不,你先给寡人备马。”
伍子胥看到阖闾的时候,对方正从马背上跃下来,三重的朝服都被汗水湿透。
他随手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侍从,走进大门。在剧烈的运动后,发丝散乱,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漫布着细密的汗珠,透出深重的疲惫感。
他伸手阻止了伍子胥与他府中其他侍从的行礼,沉默着走进厅堂,坐下。嘴唇紧抿着显出残忍的刻度,但瞬间又放松了,疲倦地呼气。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伍子胥看了他一眼,挥手屏退了下人,走过去,为他倒了一盏清水。
“是的。”
“我去跑马了。”阖闾看着他,说,“沿着阖闾大城,整整两圈,经天平山,再回来。”
“那的确是一段很长的距离。”伍子胥淡淡说,“然则大王为什么要这样?”
“我需要将怒火先宣泄出来。”阖闾紧盯着他,“以免爆发在你身上。”
伍子胥愣了一愣。
“你今天病了?”阖闾问,“病势如何?”
“不碍事。”
“今天早上接到边防传书,楚国大军入侵,经大江入胥溪,攻克居巢,围困钟离。这些,你——知道么?”阖闾紧盯着他,问。
“我知道了。刚才已经有人报告给我。”伍子胥淡淡说。
“你能不能告诉寡人,为什么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