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你倒是观察得很细致。”说着,贑仁笑了起来。
并未接过他的话,世阿弥只是道:“再过数日……将军大人便要回到京都了。”
贑仁微怔:“将军大人何日回来,与我有何干系?”
“将军大人临出发之前交代过,金阁寺里上上下下的所有侍从都要照顾好陛下您。这照顾包括了陛下您的起居饮食,当然更包括了陛下您的心境,若是陛下您有一丝不顺心,金阁寺所有的侍从便是要受到处罚。”
“心境?何为心境?” 看着眼前这个僧人,贑仁只觉得有些哑然失笑。那个男人在说笑么,若真如此在乎他的心境,就不应该是将他囚禁在这个地方。分明,那个男人就是最无视他心境的人,竟然会有脸要求别人如此做?当真是个笑话!!!
“将军大人……他只是想要……你留在他身边……”说话间,世阿弥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是如此的不确定,不确定到他怀疑自己在这金阁寺,乃至于是整个花之御所的价值。
“留在他身边!?” 贑仁大笑,“你当朕是什么人!?和你一样以声色示人的男宠?还是武家那暧昧不堪的家臣小信!?朕为一国之君,纵然是身陷泥潭,依旧是天神之子!!!岂能为他人所轻视!!!???”
“不……我只是……”
“法师您的好意朕心领了!!!只是,倘若你家大人当真关切朕的心境,便不是应该将朕困禁于这金阁寺!!!”
“陛下……”
“法师请回吧!!!朕累了,想休息了!”说着,贑仁起身将手一挥,指向了那大门处。
世阿弥原本想再说些什么,看对方那一张满是怒气的脸,却又只得将话深深的咽了下去,叹了一口气,他说着“抱歉”之类的话起身告辞了。
仅仅是在他出门的那一刻,贑仁瘫坐在了地上。半晌之后,他又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终究不过是个懦夫……
对着那个男人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对着比自己弱小的人,却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对方有什么错呢?蛮横的是那个男人,而最终,能归结到的责任,终究是无能的是自己,莫说是击败对方,迄今而至,却是从头至尾的被对方压制着,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当初自己立下的豪言壮志便是在这事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么!?
想到此,他将拳头狠狠的锤在了地板之上。
“您好像不开心?”
原本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突然冒出了一人的说话声,令贑仁梦的抬了头。见到来人,他觉得有些狼狈:“义量,你来这里做什么?”
“世阿弥法师说您心情不顺,所以我特意来看看。”回着他的话,义量坐到了他的对面,将掩在宽大的袖子后的东西推到了他的面前。
贑仁撇了一眼眼前的东西——绀蓝的玻璃盘,盘里红艳欲滴的果子,在跳跃的烛火下闪着别样的光芒。
“早春的会桃,出羽的特产,父亲差人送来的。”说着这话的时候,义量用眼睛偷偷的打量着贑仁,见对方没有半点想要动那盘子里果子的意思,又道,“您不试试么?”
蠕了蠕唇,信手拈来一枚果子,轻轻的用牙齿咬了,果汁顺着齿关溜入口中,贑仁微微的皱了皱眉。
“怎么了?”
“有些酸……”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不爱吃酸的,我这就端下去叫人用糖腌一下。”话说着,义量端着那个盘子就要起身往外走去。
“义量。”
听他叫着自己的名字,义量忙的又弯了双膝,跪坐到了他的面前:“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你……不想问么?我私访你母亲的事……”
此话刚出口,房间里便突然的静了下来,只听得房外风吹树动,房内烛火噼啪,贑仁抬头看了一眼义量,正想着说些什么,却又听得义量开了口说了话。
“在陛下您的心中,难道还有比那件事更重要的事么?”回着他的话,义量只觉得嘴里是满满的苦涩。
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心中只有一个人,一件事,只这两眼分据这个人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而自己是什么?
倘若自己不是那个人的儿子,又有什么地方能值得对方看上一眼?
苦笑着,他摇了摇头。
他憎恶自己现在的身份,却又是不得不依赖这身份,因为正是有了这个身份,他才能够坐到距离眼前这个人的这么近的地方,他才能够这么靠近对方。
“陛下您是国君,国君理应呆在京都御所,眼下陛下您留在金阁寺只是暂时的,相信过不了多少时日,陛下您的身体也会很快康复,然后顺利返回御所。”吐字铿锵的说完这句话,义量端着盘子起身离开了。
贑仁琢磨着这话,总觉得话中有话,只是却又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本就打算这样睡下了,没想到临睡前,女御送来之前被义量端走的那盘会桃。
依旧是绀蓝的玻璃盘,只是盘中的果子上还沾着糖渍,分明是用糖腌制过了的模样。
将盘子随手推到了一旁,贑仁和衣躺下了。
烛火跳动,壁障在墙壁上映出诡异的倒影。贑仁侧过脸不去看那影子,将视线落到那玻璃盘上。
他记得自己之前是说过这果子酸涩,那孩子说要送去拿糖腌,没想到这么快就送了回来。事实上他原本只是不想要吃那个男人送回来的东西,所以才刻意说了这么一句,只是没想到那孩子这般的上心。
看着那鲜红的果子,贑仁半支起了身子,伸手在盘子拨弄了一下,意料之外的,他在那盘子底部的托架处发现了一张被叠得小小的纸条。
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下房间,确定门是关得严严实实的之后,他悄悄的将那纸条收入掌心,然后背对着门窗将纸条展开了来。
纸条上工工整整只工工整整的写了一行字:“明日戌时前来相邀。”
字迹是陌生的,从来未曾见过的。下首也没有落款,看不懂对方的意图,贑仁却是觉得异常的放心。
因为,那是那个孩子送来的。
随手将那纸条丢入火盆中燃尽,又轻拈了一枚果子入口,那是一股甜腻的味道,只是想起那孩子说的那番话,贑仁只觉得那果子甜腻得令人觉得有些苦涩。
———————————————————————————————————————————
大清早的,贑仁就起床了。女御们侍奉他用完早餐,开始陪着他下棋说笑。贑仁一刻刻的掐着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戌时了,依旧没有瞧见有任何不一样的动静。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贑仁有些怀疑。但是他又十分确定那纸条的确是写的明日戌时前来相邀。有些想不明白,时间也在等待中悄然流逝,眼看着戌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是,贑仁开始觉得有些沉不住气。
戌时三刻的时候,世阿弥送来晚膳。依旧是和昨天同样的食物,几尾烤鱼,数碟小菜,贑仁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同。但是自己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默默的开始用膳。晚饭用到一半的时候,义量突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方食案,说是从别处寻来的上等美食。
贑仁看了一眼那递到面前的食案,上面红红白白的一排,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刺身,只是这并不是他喜欢的吃东西。看了一眼义量,对方眼带笑意的示意自己试试。
那一瞬间贑仁突然想到了昨夜看到的那张纸条,于是他很笃定的夹了数块刺身吃了下去。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吃到第四块的时候,他就突然觉得腹部好像被火烧灼一般的难受。
瞧他脸色不对,女御们吓得惊慌失措,世阿弥赶紧的招呼着她们下去找御医来,于是瞬间整个房间只剩下了贑仁,义量,世阿弥三人。
“你给我吃了什么?”话说着,贑仁只觉得腹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
“只是一点小把戏。”义量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粒绿色的小药丸塞到了贑仁的嘴里,“吃了这个就会好一些。一会儿御医来了,您请不要说话。”
说话间,御医已经领着一个小根本慌慌张张的跟了过来。因为要近身诊断,女御们被世阿弥请到了门外,过了没几刻钟,御医退了出来,女御们慌张的问着他关于小天皇的身体问题,御医只说是吃了生冷食物引起的不适,并道已留下药,而且让小侍童拿去熬煮了,说话间,那小侍童已经低头抱着药箱从里间走了出来。女御们只担心小天皇的身体,也不正眼瞧那小侍童,便径直往了里间去。
里间内,小天皇已经在竹帘后躺下了,女御们正想说点什么,义量挑开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天皇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此话一出,女御们便不能再说什么,再小心翼翼的往里看了看,人还躺在那里,世阿弥还侍奉在侧,便也放心了。见她们没有任何异议,义量放下帘子说了些请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告辞了。
出了房间,义量以最快的速度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的将房门拉上之后,义量便双膝跪下道:“非常抱歉,母亲大人,我来迟了。”
☆、第 82 章
“夫人意欲为何?”看着随后而到的义量,贑仁冷冷的问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吉门女院。
他清楚的记得当日自己那样拜托眼前这位夫人的时候,对方的态度,彬彬有礼却又孤高不恭,眼下却是与那之前截然相反的一幕,着实令他有些弄不明白。
“非常抱歉用这种方法邀请您。”吉门女院说着,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歉意,“只因上次的相会太突然,所以谈话多有忌讳,有些话不得尽述。”
知她提的是自己身边随时都有侍女和眼线跟随一事,贑仁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今次相邀,是有一个好消息告诉您。”
她的话,令贑仁觉得有些意外:“什么好消息?”
“再过些时日,您就能够回到禁中了。”
这话从吉门女院的嘴里出来的时候,贑仁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待吉门女院再次重复这句话的时候,他终于相信自己听到的并不是幻觉。
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吉门女院倒也不觉得有多惊奇,只是笑道:“陛下您好像不太相信我说的话?”
定了定心神,贑仁回道:“如果只是个假消息,我想夫人您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的找我来了。”
吉门女院微笑着点了点头,像是对他的认知表示默许。她微微的侧了侧身,贴近义量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不出片刻,义量便悄悄的起身退到了隔间。诧异她的举动,但又不知应由,贑仁也只得默不作声的端坐在原位上。
“将军大人不日即将返回京都了,此次回来正是为了亲自送您返回禁中。”
听她说这话,贑仁有些错愕,他相信吉门女院说自己会返回禁中的事,但是对于那个男人会为了送自己回禁中,特地从别处赶回京都,这简直是奇闻!
呆了半晌之后,他稳了稳心神,问道:“然后呢?”
“然后?”吉门女院又笑了,“没有然后了啊。难道陛下您还期待会有什么事么?”
“既要避开将军大人在我身边安下的耳目,又要遣散了义量,夫人您应该不会只是告诉我将军大人会亲自送我返回禁中这事。”
“聪慧如陛下您,果然一眼便看透呢?”
无视她的客套话,贑仁只道:“眼下已经没有了旁人,夫人请说吧。”
“我想冒昧的问一句,在陛下看来,是眼下回禁中重要,还是完成未了的心愿重要?”
贑仁楞了一下,他知道她说的是关于倒幕一事,当日他提及这事的时候,对方是干脆明了的回绝了,眼下又突然的提起,着实有点让他想不明白。
见他不语,吉门女院又道:“唐人古书有言‘知己知彼’,方才是胜策之道,想必陛下您也是深刻了解这一点才会想要从我这里得知将军大人的弱点。”
“是的,正是如此。”贑仁回着她的话,笃定的点了点头,“眼下公家的兵力乃至财力都大大弱于武家,若我能知晓将军的弱点,加以谋划,必定能一击溃之。”
“陛下您说的是战场上的事,战场上讲究财力,兵力的对决,更甚者是主帅之间的对决。主帅的用兵方式,乃至是性格,喜好都会成为左右战场胜局的要素。从这一点上来看,陛下您并没有错,只是……陛下您似乎并没有了解到知己知彼这一句真正的含义?”
“真正含义?”
“所谓‘知己知彼’,知己在前,知彼在后,陛下您当真了解您自己么?”
“自然!若不是太过了解自己的处境,我怎么又会相求夫人您!?”说到这一点的时候,贑仁说话的声音不免大了起来。
吉门女院笑着摇了摇头:“陛下您说了解,但是在我看来您并真正的了解。您所说的了解不过是建立在公家和武家的立场上的,而关于您自己的呢?您了解么?”
“我自己?”贑仁楞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奇迹,有的不过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持。”吉门女院淡淡的说着,仿佛那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事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因为这股坚持,人可以放下自尊,放□份,当年的将军大人正是有了这种觉悟,才在那样的劣势之下顺利的继承了将军之位。相比之下,根本没有这种觉悟的您,根本无法从根本上了解自己的处境,击倒那位大人,更是无从谈起。而主帅既是如此,那战事更是可想而知了。”
一席话,将贑仁堵得哑口无言。
那固有的对于身份的坚持是根深蒂固的,是他最不想承认的软肋,他曾经想过要改变这种局面,但是,终究是未果,因为在那个男人面前,他仅仅只有这一层伪装。
“陛下您不了解自己的弱点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您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何处。”
“优势?”贑仁颇为无奈的笑了,“眼下被困于这里,说话,做事,就连吃饭睡觉都有人窥视着,我哪里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呵……陛下您当真是一点都不了解自己……”吉门女院说着站起了身,“咱们把话又说回头去吧。陛下您认为我知晓将军大人的弱点,不过是源自你认为我了解他。然而倘若我说的并不是他真正的弱点呢?再则,陛下可知,相比当年那位那一番毫无胜算的处境而言,眼下的幕府将军已经牢牢掌控了这个国家的所有的权利,您觉得我说的弱点还有可能成为他的弱点么?”
“夫人您的意思是……”
“陛下您的认知范围仅仅限于公家那些拘泥于繁文缛节的贵族圈子中,连同你所有的对于武家的认识也是如此,一生困于那个地方将对您毫无益处,眼下尚且有了脱离那个地方去了解敌手的机会,我想聪慧如陛下您这样的人,又怎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