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走了上来,足利異熾冲着贑仁伸出了自己宽大的手掌,贑仁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是平静,没有任何抗拒的将手放到了他的手中,并在他的牵引之下,进了正殿。
正殿面,端坐着诸位公家大臣,在那御几帐的竹帘后坐着的看不清容貌的男子则是他的父亲——天皇陛下。而在天皇的左下边,五摄家臣的位置里,空出了一个位置,贑仁望向那个空空的坐垫,楞了神,他仿佛看到藤原正坐在那里微笑的看着自己。
是啊……他来了……他依旧是来了……今天是自己的元服式……成人的日子……他怎么会不来……
淡然的笑着,贑仁端坐到了父亲对面那属于自己的锦垫上,此时站在御几帐盘的司礼官手执卷轴高声念道:“吉月令辰,乃加元服。懋敬是承,永介景福。”
话音落,在殿后坐着的乐人奏起了千秋万岁乐,在一旁的女官将奉着梳篦和剃刀的盘子送了过来,由原本在一旁的大觉寺本院主持将他原本绾着的总角发解开,用梳篦梳了几下,最后便取过那把剃刀象征性的剃下了一节发尾,念道:“一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于此开演上乘;度无量众;传佛心印。”
他将剃下的发尾放到了盘子里后,女官开始替贑仁梳理那略微有些散乱的长发,然后将漂亮的黑发绾于头顶,露出他了光滑纤长的颈部。在女官用发带将发髻固定住之后,司礼官继续念道:“冠礼申举,以成令德。敬慎威仪,惟民之式。”
女官欠身后退将一顶垂缨冠捧了出来,足利異熾则执笏走到了贑仁的面前。
看着眼前端坐着的少年,他忆起从上次嵯峨野巡猎,在他面前将藤原的手砍掉之后,自己已经有一月有余未见他。之前将他引入正殿的时候,他原本以为他会因为藤原的事抗拒自己,没想到他竟然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将手递到了自己的手中。
表情平静,神色泰然,一切都和当日,他那几欲崩溃的表情截然相反……
身边的女官在他身边低语着提醒他该接下来下面的仪式,于是他将笏递与女官,并接过垂缨冠,转到了贑仁的身后,将手中的冠戴到了他的头上,然后接过女官递过来的发簪,将帽子固定了起来。
此时在四周坐着的前来参加冠礼的大臣和女御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原本以为加冠之后,漂亮的亲王殿下会显得男子气概多一些,却是没想到就算是绾上发髻,带上发冠,越发将他俊美的脸凸显了出来,还有那一截白皙漂亮的颈项,被紫色的衬里衬托得柔嫩无比。
“章服咸加,饬敬有虔。永固皇图,于千万年。” 司礼官继续面无表情的念着贺词,提醒着下一个环节。
足利異熾接过女官递过来的白色御直衣,在贑仁面前展了开来。贑仁转过身,微微低了头,将双手套进了袖中,在为他整理衣领的时候,足利異熾的指尖似有若无的扫过了他的颈部。
出乎他的意料,贑仁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微微缩了一下脖子之后,他只是安静的转过身让这个男人替自己系好衣领上的袢扣,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笏板,冲着他行礼,从头到尾,漂亮的脸上连多余的表情都未有过。
“旨酒孔馨,加荐再芳。受天之福,万世其昌。”
在司礼官那阴阳怪气的喝声中,足利異熾接过女官递过来的酒盏,用尾指沾了少许,祭与天地后,递给了贑仁,贑仁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将酒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饮完酒之后,贑仁执笏跪在了御几帐面前,听着天皇宣敕戒:“孝事君亲,友于兄弟。亲贤爱民,居由仁义。毋怠毋骄,茂隆万世。”
而后,四拜与御座前,乐起,众官高呼:“千秋万岁!”
礼成后,贑仁坐到了天皇的御几座旁,开始接受大臣们的朝贺。
天皇挑开帘子的一角看着穿着成人服饰的儿子,略微感觉心安。其实在数日前,贑仁已经过了自己十三岁的生辰,因为连着元服式所以连生日庆典也推迟到了今天,不过晚上的庆祝活动他安排了很多,他希望这样可以让贑仁那连续数十日阴霾的脸上显露些许轻松的表情来。
贑仁面带微笑的看着各家大臣将贺礼抬与殿外的贺礼,一一点头回礼。义嗣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脸上笑意的时候,原本淡定的神情显得有些局促,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该坐下来行礼。
“关东将军?”
贑仁那略微带了些关切的声音唤回义嗣的意识,让他极为尴尬的坐了下来,欠身行礼,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却是不敢直视他的。
“关东将军近来身体可好?我记得,好像我们有三年未曾见过了。”继续着之前惯有的笑容,贑仁看着他问道。
“承蒙亲王殿下的惦记,义嗣身体尚好。”
“来到京都可有去看望宗纯法师,我听将军大人说关东将军和宗纯法师交情颇深。”
听到他提到宗纯,义嗣开始变得不安起来,一时之间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话回他,在支吾了半天之后,才憋了一句话出来:“宗纯的夏休尚未结束。”
听他如此回道,贑仁脸上的笑意更深:“是吗?数月前,我收到法师的信笺,说我元服式的时候,他会提前结束夏休前来参加。如果不出所料,今天晚上他就应该会来的。到时候,关东将军您可千万要多留些时间在京都才好。”
义嗣汗涔涔的回着他,虽然贑仁到底话听上去只是单纯的问候,但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而牵连到亲王殿下,在他心里,一直都有深深的愧疚感。
下一位觐见的人已经在一旁等候有些时候了,义嗣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着他和天皇行礼之后退到一边坐着。
觐见继续持续着,在义嗣退到一边之后,第五个人上来的是足利異熾, 贑仁看着他,笑容不减,这让足利異熾略微有些愣神。
“将军大人?”上杉微微的扯了他的衣衫在一旁提醒着。
足利異熾低头浅笑着,道:“恭贺亲王殿下加冠成人。”
贑仁以笑回之:“能让将军大人为贑仁加冠,这实在是荣幸之至,以后还要继续仰仗将军大人您的扶持。”
他的语气平缓而不带任何情绪,反而让足利異熾脸上的笑意更加的明显。
“各家公卿都为亲王殿下送上了珍贵的礼物,关东将军似乎送上的是明国寻来的珍贵墨宝,相比之下,本将军的礼物真是粗俗得拿不出手了。”话虽如此说着,足利異熾却是毫无半点谦逊的意思。
“将军大人府中宝物无数,怕只是随手的一件都能够让其他的公卿汗颜了。”对于他的话,贑仁如此回着,“我倒是很有兴趣看看将军所谓粗俗的礼物是什么。”
“既然亲王殿下这么有兴趣,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在他身后低头坐着的上杉拍了拍手,廊外响起一阵足音,只见一名衣着杜若色十二单裳唐衣的女子低垂着头从外面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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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她是那样将脸垂着,但是看着她熟悉的身形,贑仁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手中的象牙笏板几乎被他的手劲给捏碎了一般。而当女子跪在自己面前,以他最熟悉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姓名的时候,贑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此时足利異熾才开始抬起头看着他,如同欣赏一副名贵画卷一般的看着着贑仁那扭曲的面容,看着他当即丢弃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在泪水扑簌簌的从他的眼中落下的时候,将那女子拥进自己的怀中。
所有的,在场的公卿们全部诧异的看着贑仁不顾身份的抱着那个将军大人呈上的女子痛哭,而那女子却是十分惊恐的推开他,躲到了将军的身后。
“葵姬……”被她推开,贑仁一脸的错愕,他甚至顾不得脸上未干的泪痕径自上前抓住她的手,想要从足利異熾身后将她拽出来。
被他的手抓得疼,却又挣脱不开,葵姬一副跃然欲泣的表情看着他:“你弄疼我了……”
足利異熾对着躲在自己身后的葵姬道:“葵姬,不能对他称呼为‘你’哦……他可是亲王殿下……”
“将军大人……”听到他指责自己,葵姬觉得有些委屈,但是又不得不从他身后站了出来,然后一脸不自然的看着贑仁,不停的想要把自己的手从贑仁的手中抽回来。
看着葵姬眼里的抗拒,贑仁颓然的松开了手,他不明白,为什么葵姬突然变得如此抗拒自己,又为什么会和那个将军大人如此亲近。
在上杉将葵姬带了下去之后,原本一直安静着,没有说话的天皇开始发话:“将军大人,这是什么回事?这个就是你送的礼物?”
“正是如此。”足利異熾回着他的话,眼睛却是看向贑仁,“时闻在嵯峨野巡猎的时候,亲王殿下失去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右大臣藤原形成,另外一个就是在身边随时侍奉着的女官葵姬。”
他的话顿时引起下面众人的议论,纷纷觉得这位将军大人说话真是毫无禁忌。因为藤原的死牵扯到了五摄家之间的利益纷争,也同时卷入了被称为“四大不敬”之罪的谋害天皇一罪中,所以从藤原死到现在的一个多月,在天皇面前,大家都很有分寸的闭口不谈这件事。
然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皇却是没有半点的反感情绪,他只是很平和的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对于天皇的问话,足利異熾笑了,“很明显啊,既然是亲王殿下最重要的人,我这个‘引入大臣’自然是要替他寻回了。不过她不是长得相似的女子顶替,她确确实实的是那位在亲王殿下侍奉着的女官。”
他的话让贑仁的脸色越发的显得苍白,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贑仁开始借口自己身体不适,颤巍巍的起身告辞,然后迈着踉跄的步伐走出了御学问所。
第四十六章
“何以见得她就是那个叫葵姬的女子?朕见她之前看见贑仁的反应完全不似之前在宫中的时候。”天皇坐在帘后用低沉的声音问着。
他的质疑则是意味着,即使是太子退场,也并不表示自己和这位将军之间对话的结束。
对于他的质疑,足利異熾并不觉得诧异,他轻扣着手中的笏板回道:“不管她是或者不是,至少她容貌是那个女人的就够了,这之前,陛下您不是已经确认了她就是添寝的人选吗?比起让亲王殿下接受其他陌生的女子,这个女人反而倒要来得好一些。”
听他如此说着,天皇面色一沉,回道:“添寝一事已经暂缓了,将军大人还是不要再提这事了。”
“是吗?那就让她在亲王殿下身边继续做女官吧。”
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给天皇任何反驳的机会站起身往外走去,而此时上杉已经在殿外等候他有些时候了。
见他出来,上杉迈步迎了上去。他还没来得及对足利異熾报告葵姬的事,就听得身后传来了关东将军足利义嗣的声音。
“将军大人……”足利义嗣看见哥哥走了出来,也找了个理由追了出来。
足利異熾回头看着他:“什么事?”
“那名女子真的是亲王殿下身边的女官吗?”
“是的,这个是毋庸置疑的,你有什么疑问吗?”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是那名女子的话……实在是太好了……”
听着他说这样的话,足利異熾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呵,义嗣,你在担心那位亲王殿下吗?”
义嗣的眼睛看向一侧,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种程度的关心有什么意义呢?早就背叛了他的你,有什么资格再去关心别人?还是老实的留在这里,等着在晚上的宴会见夏休结束的宗纯吧。”
义嗣看着他转身离去,脸上的表情却是显得十分无奈。
眼下的情况,的确是不管自己在怎么去表述对亲王的关心,都已经无济于事了。因为自己是背叛者……已经是不值得信任的人……这样的自己……真是可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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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之后,贑仁揪着胸口倚在昭阳舍前的藤花架下,错愕和狂喜两种感情同时冲击着他,令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想起,绝望,曾经在藤原死后的的日子里,持续不断的贯穿了他的全部生活,他不由得闭上了眼,任泪水从眼角滑落。
也仅仅是在数日前,在礼服送来的时候,他依旧是抱着葵姬的十二单衣痛哭着,唾弃着给她带来不幸的自己……
而今天,葵姬居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虽然她用着他并不了解的表情看着自己,说着令人费解的话……但是那的确是她没有错……她还活着……神啊……该如何感谢你的仁慈……不管她是怎样……至少她是回来了……
藤花架下的奇怪的声响突然惊扰了他的思绪,四下看来他意外的发现在藤花的最深处居然躲藏着一男一女,而同时对方也注意到了他。
那女子在惊呼了一声之后,一手飞快的用扇面掩了自己的面颊,另一只手则是微提衣角以极快的速度逃离了藤花蔓中。剩下的那名男子微微的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呼吸和乌帽之后从花丛深处走了出来。
“呀……原来是太子殿下……”男子发现是他,略微有些吃惊,不由得用手中的扇子遮了自己的嘴,意图掩盖自己偷情被人发现的尴尬。
贑仁看着他,脑子里却是无法翻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印象来。听他的语气是知道自己身份的,看来多少也是出入禁中的殿上人,但是为何自己从来不记得有见过这个人?
他的容貌算不上漂亮,轻裘缓带,青衫素冕的样子,顶多也只能算得上丰神飘逸,而且那双唯一耐看琥珀色的桃花眼看上去也给人一种十分轻佻的感觉,他握着扇子的十指倒是有着修剪得十分漂亮的长长指甲,只是他说话的声音,是软软的,听在耳里,让人觉得十分的舒服。
见他不说话,男子琥珀色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微微的侧了身子,看样子是想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脚底抹油的走掉,但是贑仁却是像发现了他的企图一样,眼神锐利的看着他,让他全身都不自在。
“你……是什么人……”仔细的打量完他,贑仁开始问着他。
“这个嘛……”男子用扇子遮着嘴打着哈哈,眼睛不停的看着别的方向,脑子想的却是如何从这里脱身。支吾了半响,他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望向贑仁的身后,喊道,“将军大人!”
听见他喊那个人的名号,贑仁条件反射性的转过头看着,却没有发现他所说的那个人的声音,等到醒悟过来的时候,那男子早已逃得不知所踪了。
日暮时分,所以来参加宴会的人都来了,篝火已经燃起,在举行宴会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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