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在四周站着戒严的僧兵,犹豫了一下之后,上杉道:“每个人衣服上都有很明显的平家的家纹,用的武器上也是,这个是很明显的栽赃行为,另外……”
剩下的话,上杉是贴近他的耳朵说完的,足利異熾轻扯了嘴角,他走到那一排尸体前,蹲了下来,用手掀起了包在黑衣人头上的黑布,眯着眼,他用手划过尸体的鬓角,像是抓住什么东西似的,用力一掀,一个发套连同黑布一同被扯了下来,尸体露出了青色的发顶,那发顶上赫然的显着几个戒疤。
“果然是这样……” 足利異熾看着尸体头上的戒疤,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显得诡异了起来。
“将军大人,这个应该怎么办?”
足利異熾将手中的发套扔到一边,道:“暂时就先这样,后面有的是热闹可以看。我现在反正已经得到了预期的结果,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了。剩下的这些事,就让这些僧兵们来善后吧。”
“可是,将军大人,桥本他还没回来。”
“桥本?我让他去找人了。几日之内他是不回来的,所以不用担心他。”
“找人?”上杉不解他的话。
“恩,那个叫葵姬的女人。”
“葵姬?是那个在亲王殿下身边的女官吗?怎么?没有她的踪影吗?”
“是的。如果找不到她,那位亲王殿下可是会困扰的。走吧,上杉,我们也该回大觉寺了。”
只是,关于那个葵姬的事,足利異熾的话只说了一半。找不到那个女人,困扰的将是三个人,其中包括他自己,另外一位,则是在地上躺着的这些人的那位主子……
所以,就算是尸体……也要把她给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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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觉寺,在路过从小御所的时候,足利異熾碰见了从里面出来的天皇,看见他的手里拿着的是长刀和血衣。
看到足利異熾回来了,天皇并没有过多的话,只是看了他一眼之后就转身走开了。
走进正寝殿,没有拉上纸门,因为他知道那个男人必定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了地上,他听见那个男人开始说话。
“藤原死了。”
他坐了下来,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男人,冷漠的回道:“我看见了,你砍掉了他的手,是吧?”
“是的。”
听到足利異熾很干脆的回答,天皇顿了一下:“太残忍了……那个孩子精神已经临近崩溃了……”
没有回他的话,足利異熾提起了之前在御汤所的事:“袭击御汤所的是一群黑衣人,大概有四十人左右,现在已经被僧兵和武士全部歼灭,黑衣人身上的衣服和刀上,有平氏的家纹。”
“是吗?原来是左大臣……”天皇冷漠的回着他的话,眼睛却是一直看着被自己搁在一旁的衣服。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为了避免更加不幸的事发生,明天还请天皇陛下和亲王殿下先回京都。”
“的确是该回去了,就麻烦将军替朕安排明天的行程吧。”天皇的话依旧是平静。
“藤原的尸身也是要送回去的吧?”
“是啊,毕竟,他是五摄家族的领头人,他的尸身如果不运回去,其他的诸位大臣是会有非议的,而且,就算是他死了,也有必须要完成的义务……”
“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亲王殿下身边的那名女官好像失踪了,我并没有找到她。”
“葵姬是吗?也许是掉落某个山涧了,如果要去寻的话,也许连尸体都被野兽给叼去了。”
“那位女御不是事先已经指定的添寝之人吗?如果不找回来,亲王殿下,他应该会难过吧?”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天皇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用略微带了些嘲讽意味的话回道:“将军大人,你能够不避讳的在他的面前砍下藤原的手;又何必在意一个小小的女御的死活是否会让贑仁难过?至于添寝,那样的人随时都可以找到。”
“好吧,既然天皇您这样说的话,那就这样吧。明天我会先安排陛下您和亲王殿下回京都,我在这里处理完所有的善后事宜之后就会赶回来。大觉寺周围的侍卫,我已经加了倍,今天晚上您可以安心休息,我先告辞了。”说完,足利異熾起身告退了。
天皇看着他走了出去。在门关上那一刻,他突然抓起在身边的那把佩刀一把扔向了那扇门,刀撞上门框,发出巨大的声响后掉落到了地上。
天皇低下头,攥紧了那件血衣,眼泪滴落在了上面,将上面的血迹模糊了开了……
第四十四章
天皇在嵯峨野巡猎遇袭一事一经传出,朝臣里,上下一片哗然。此事亦惊动了各地的武家人,纷纷对于其幕后指使人进行猜测,并诅咒此人不得善终。
因为这是自恒武天皇开朝以来,第一次有贼人胆敢谋害地位至尊无上的天皇陛下,所以奏请调查揪出指使人,并予以正法的折子也是陆陆续续不断的从各地上呈花之御所。
在这样的局势下,全部将矛头都已经指向了之前与东宫有过对立关系的平家,这其中不单因为这次恶行之中,被重点袭击的是东宫殿,而丧生的则是东宫殿的心腹,有着和左大臣对立关系的右大臣藤原,更有着被绞杀的黑衣人身着带着平氏家纹服装。
明明知道这是陷害和栽赃,平氏依旧是抵不过悠悠众口的指责和怀疑,终于在嵯峨野事件发生之后的第十天,在天皇还没来得及下命令捉其问罪的时候,左大臣平氏已经连同儿子和其他家人一起切腹自杀了。而在禁中的那位中宫殿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彻底的疯了,无奈之下,天皇只得将其送进了寺院,赐号“白河女院”;养其终老。
至此,平氏一家算是彻底的没落。
然而最让人揪心的并不是平氏的没落,而是那位失去了心腹的东宫殿,自从嵯峨野回到京都御所,在接近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位东宫殿一直病着,高烧不断,别说是见人,就连药也无法灌下。
御医们对其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病情实好实坏,然后不得不在天皇的斥责中,继续胆战心惊的为他治病,一切皆因为,元服式迫在眉睫。
如此反复了有一个月,终于,在天皇不间断的每日探访之下,原本一直拒绝服药的东宫殿开始服药,身体开始渐渐的好转,只是那情绪却是依旧低落。
有人说这是心结,若能除了心结,东宫殿的病自然就好了,可是至于怎么去除那个心结,谁也不知道。于是借着操办元服式的理由之下,天皇下令将东宫所住的昭阳舍也已经将原来所有的家居摆设都焕然一新。
其实这其中也有让东宫殿换心情的意思,因为在嵯峨野巡猎事件之中,那位曾经在他身边体贴入微照顾他的葵姬也失踪了,虽说没有找到尸体,但是谁都知道一个柔弱女子在那山林里呆了这些日子,就算不是饿死也及有可能被野兽叼了去,总之,生还的机会很低。
贑仁看着进进出出的女官们将原来的陈设一一抬出,原来的山水屏风变成了歌仙屏风,钿螺柜子换作了漆绘彩柜,甚至连小小的八菱镜也换了。
当看着其中一个女官要将他搁在柱子边的金鱼缸抱走的时候,他有些激动的将鱼缸抱在了怀里。
“这个,不能带走……”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那位女官看着他,愣了一阵,然后尴尬的走开了。
此时贑仁这才觉得安心,他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有些无奈的笑着。因为这两尾金鱼,是藤原最后送给自己的东西,也是他对已经逝去的藤原,全部的寄托……
当最后一个帐幔被挂上廊柱的时候,有女官前来通报,说伊势神宫前来参加元服式的人员已经到了,天皇特命他们先来给东宫殿请安。
对于这一消息,贑仁显得并不是特别的在意。因为他知道,御草子根本不会再回到京都,从成为神宫斋宫那天开始,她就已经不能在涉足这里了。
将鱼缸重新放好,神宫来的神职人员未到之前,竹帘就被女官放了下来,贑仁低着头盯着自己坐的苇团上的花边发愣,根本没有注意到来人已经跪在了竹帘外。
来给他行礼的人有三个,为首的是位年轻的男子,身形上看上去和贑仁的年岁差不多,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看上去貌似采女的女子。
“殿下,神宫的人给您行礼了。”在贑仁身后坐着的女官用扇子遮着嘴在他耳边提醒到。
贑仁应了一声,抬起了头,“免礼……”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眼前的这个年轻男子给怔住了,这个人居然长了一张和御草子一模一样的脸,“你是……”
“小的是神宫祢宜亚弥,受斋宫大人的嘱托,特来恭贺亲王殿下加冠之礼。”
亚弥……
听到对方如此自称,贑仁的眼泪开始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他遣散了身边的女官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挑开了竹帘,走了出来。
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白色祭祀服装的男子,他明白,这是他的姐姐,姐姐为了见自己特地着了男装,换了身份前来探望……因为“亚弥”这个名字,正是姐姐在入神宫之前的幼名……
“贑仁……”御草子看着他一脸悲戚的看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阵抽搐。
贑仁跪在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贴近她:“姐姐……”
御草子紧扣着他的手,回道:“我在这里……”
“姐姐……”
“恩……”
“姐姐……藤原不在了……葵姬也是……都是我的错……都是贑仁的错……”
悲伤,那原本在一个月前就该到来的,绝望到底的悲伤,终于在今日,在御草子那双手温柔的轻抚之下,伴随着贑仁无尽的泪水和呜咽,姗姗来迟了。
御草子看着俯在自己腿上痛哭的弟弟,她只能用手安抚他的情绪,她知道他是憋得太久了。
一个月前,在听到嵯峨野巡猎发生意外没有多久的时候,那个男人,幕府的将军派人来到神宫的时候,说的是藤原死了,太子病重,要求她务必要在元服式前来一次京都。
她是担心贑仁的身体,却是更担心贑仁的情绪会就此崩溃。因为在祖父的教导下,被要求要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来的独立坚强的贑仁,其实比谁都来的更加脆弱。
所以在征求过前任斋宫的意见之后,她特地挑了这个时间扮了男装出来,因为对于她现在的身份来说,外出,势必会让整个神宫的人都反对。
自小,藤原作为祖父的左右手而常出入家中,又因出入禁中,有机会见到天皇和皇后,所以每次贑仁都会跟在他的身后追问着宫中母亲的情况。
祖父是个严厉的人,这种严厉不光是生活和学习上,更多是上精神上的禁锢和苛责。他从来不会主动跟贑仁提起他父母的事,就算贑仁问,他也不会回答,说得最多的就是“如果要见到父母,就刻苦吧,成为了东宫太子你就能够见到他们”之类的话。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贑仁才会在小小的年纪就要比别人刻苦数倍甚至十数倍,在别的孩子还在嬉笑玩闹的时候一个人默读诸子百家,春秋礼记,习为君之道。
所以,在那样的日子里,藤原就是他的全部,对他而言,藤原意味着宫中陌生的父母带来的关心和问候,而这也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期待慢慢的变成了对藤原的一种依赖,比起那未曾谋面的父母,藤原更像是一种温暖,一种弥久的温柔,带着某些熟悉的味道浸透了他这十二年来的岁月。
当嚎啕的哭声变成哽咽的时候,贑仁开始不停的自责:“每天晚上,我都做梦,一次,或者两次,或者更多的,我梦见藤原就那样靠在牛车上,身上全是刀的责问我,为什么我没有能给救他……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他会死,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想尽了办法……却只能看着他死……到最后我连全尸都没办法替他留住……”
这些话,却是这一个月来,他萦绕脑间,无法对旁人说出的。
这就是自己,可笑的自己……
说什么为了旁落的皇权,说什么骄傲和自尊,说什么仇恨,张扬着什么正义或者大义的旗帜,却将自己最重要的人推入地狱……
这就是自己……懦弱的,无能的,可耻的……只能躲在面具之后,自以为高明的玩弄着可笑权术的自己……
明明知道,明明自己斗不过那个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日不求饶,不低头,如果当初承认自己错了,承认自己输了,藤原就不用死了。
能让藤原活着……即使是将自己如同祭品一样献给那个男人,又如何?
自己这样的坚持着的骄傲,坚持着的高傲自尊,其实才是最终害死藤原的罪魁祸首,与旁人无关,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好想结束这一切,好想要回到从前那个无聊,烦闷,枯燥,却又平凡而温暖的日子……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晚了……
嵯峨野巡猎,那是那个男人精心准备的一场狩猎活动,猎物不是别的,正是自己……
听闻角笛之响;卧身绿地;穿梭丛薮;越度洼池;追筑野鹿,此乃王者之喜悦……
自己就如同是被他围猎的野鹿,角笛声起,他便要引弓而射。然而,他并不是想要获得猎物,他是在追逐狩猎的乐趣。
这种乐趣是残酷的,比起射死小鹿来,他更乐忠与将小鹿成年之前的母鹿射杀,然后看着那小鹿在无助中哀鸣……
最后,永远地沉默,安息于绝望的沙尘……
第四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冠礼了。
藤原故去后的第四十七天,在众人的朝贺声中,贑仁迎来了自己的元服式。
这一天的禁中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玉砌雕栏,鎏金画阁,富丽堂皇,一派歌舞升平,仿佛前些日子发生的不幸不过只是一场梦。
在举行元服式的御学问所之前,藤花却是开得比往年都要开得娇艳,层层叠叠的,梦幻般的紫色,看上去像挂在昭阳舍新制的垂幔,厚重而美丽。
在这一抹浓重的紫色中,一个如同神氐般的少年,踏着青海之波的乐音,踩着□飘然而来,他有着红润的唇、修长的指、乌檀的发、细腻的肌理、苍白精致的脸,在走过庭前那碎石铺就的道路后,他褪下脚上的沓,光足走上了带着些温意的地板,来到举行仪式的正厅。
正殿的柱廊前,站着一个身形高大,容貌如同惊龙一样俊逸的男子,那是即将为他加冠的幕府将军——足利氏。
见他走了上来,足利異熾冲着贑仁伸出了自己宽大的手掌,贑仁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是平静,没有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