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太鼓旁边的乐师有弹奏的乐器,不由得探身问向身边手执酒盏,含颌而笑的男子:“真是奇怪,不知道哪里来的乐声,刚刚还觉得有些远,现在又觉得近了,和那对面越来越的灯火可是一起从天上来的吗?看上去很美,美中不足的只是有些略显不太真实。”
足利異熾瞥了一眼那正在移动中的灯火,回道:“如果我现在就告诉陛下您那是什么的话,那就失去了安排这一切的意义了。”
听着足利異熾那故弄玄虚的话,贑仁很是鄙夷,他知道那其实不过是这个男人安排的小把戏,那灯火处必定有一艘游船,船上也必定是有乐师,船移动着,就会有音乐声和亮光由远至近的感觉。
想来应该是取自唐代诗人杜甫的《增花卿》中的:“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两句吧……
看来他还真是低估了这个男人……
看着他那阴晦着的脸, 足利異熾浅抿了一口酒道:“亲王殿下好像有些明白那是什么了?”
侧目斜视着这个发话的男子,如果是常日,他必定反唇相讥,只是今日,他只想安静的过完镇花祭,然后早点回到禁中,于是贑仁回道:“很抱歉,将军大人,贑仁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对于那湖面上究竟有什么,贑仁和父皇一样,很好奇。”
听出他的意图,足利異熾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向了那越来越近的灯火,在乐声中,那灯火渐渐的显露了真实的面目。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眼前出现这一幕给彻底的吸引住了。
那是一首装饰着龙头鹢首的画船,画船里坐着身着唐装的乐师,弹奏着诸如万岁乐,太平乐,贺殿一类的由唐土传来的舞乐,船首和船尾还有两名舞姬在上面翩翩起舞,画船上灯火通明,映衬着唐衣的乐师和舞姬,还有那飘飘若仙乐的唐风舞乐。
好一似天上人间,竟分不得何来银霄殿,又何来俗尘世……
“果然很有意思啊!異熾将军!”天皇说着,难掩脸上的兴奋之情。
“天皇陛下您喜欢就成。”
“将军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讨朕欢心啊!!!”天皇说着,朗声大笑。
听到他的赞许和笑声,又适逢那舞乐正演奏到美妙之处,在一旁的公卿们随即附和道:“万岁乐和御音相和。”而后便是“万岁,千秋”的齐和声,此举令天皇更是高兴,笑声更是显得越发的高亢了。
乐船在湖面上停留的时间一直到几首唐风舞乐演奏结束,伴随着它再度隐入松林的是退场乐长庆子,当它划到湖中假山后的时候,乐声渐远,当它最后隐入松林的时候,却依然还觉得那乐声还跳动在湖面,让人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天皇微闭了双目,叹道:“真是美丽的一幕啊……不知道将军这一出有什么典故呢。”
“呵,不过是正好我这里的一个艺人念到一首诗,让我突然想到了这个点子罢了。”
“哦?是什么诗?”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天皇听了,细细的品了一下,回道:“这个好像是唐代某位诗人的,不过用在这里的确是很贴切的。不知道将军所说的那名艺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朕倒是有兴趣见见。”
话音刚落,就听见舞台旁的鼓手们又开始擂鼓了。
和之前有着强烈节奏感的鼓点不同的是,这次的鼓点舒缓有力,张弛有度,细听下来更是别有一番情趣,而合着鼓点声,从一开始就端坐在舞台边的一名乐师开始弹奏起了三味线,渐渐的鼓声停了,只剩下了三味线那铿锵的弹拨声。
三味线的弹奏,由平缓渐向紧张,整只曲子的节奏环环相扣,连那本来对这一切并无太多兴趣的贑仁也被乐师那出色的弹拨技巧给吸引住了。
当乐师手中的拨子随着一声喝,干脆果断的落在琴弦上的时候,在他身边的其他乐师开始合奏了起来,瞬时间琴瑟和鸣,乐声悠扬。
此时,在这华美的乐章中,渐渐的从渡廊下的某一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足利異熾此时才开始望着那舞台,回着天皇的话:“天皇陛下您想见的人,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水千:一种御前乐师穿的服装。
三味线:日本的一中民族乐器,由中国的三弦演化而来,由拨子弹奏,有时候听起来像弹棉花的声音……我囧……
PS:他的名字就叫“三味线”… …所以那个字不是错字
第十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 …
在乐声中登上那个原木建成的舞台的是一个身着浅紫色女能装束,头戴前天冠,面上覆着女能面具,手握松云纹彩金扇的人,当他在舞台上对着御座上的人行完礼之后,乐声也停了下来。
台下的乐师开始敲打着能乐的梆子,随着拍子声,龙笛声响起,而后是小太鼓,合着这乐声,女能开始轻绕纸扇,开始舞蹈起来。整个舞蹈缓慢优雅,配着那乐声更是显得古朴又肃穆。
若说之前的唐乐是欢快激昂的,那么眼下的女能舞却是另一种情绪,那是一种“闲寂”和“冷默”,近似于枯淡的美。就好似樱花在有过三重樱,七重樱,满开,花吹雪,叶樱的灿烂之后,还有只剩一树枯枝的树干,而镇花祭也是如此,唐乐之后,能乐的开演则是代表□已经从咏物转向了哀叹的基调。
台下的乐师击打着乐器,重复着那细腻的吟咏唱词:我孤独寂寞,似一苇飘零,曾与溪水相约,誓随之而去,舞者则是用最简单直白的动作表达着对春花凋零的依依不舍。
樱花之拂晓,樱花之迟暮,在何时何时?
于无时之空间,感铭花韵,忘怀生死,于“幽玄”之美中,获得自由,令人顿悟。
一瞬间,平心静气,让生命凝练,时间迟误,落花不落,飞雪不动。
只愿春逝之即,死于花之下,于释迦涅槃望月日……
看着那红唇齿黑,额卧双眉,似笑非笑的女能面具,贑仁不知道为何突然没有来由的拥有了一种杀伐如花的心境,而且它竟如落樱一般,一时纷纷,似云流水,如花吹雪,穿透了一瞬间,此在即永恒,当下,一瞬以外无他,一瞬,一瞬的重叠,便是一生……
舞蹈在浅尝辄止中结束,如同清水一般,似若无味,却又回味悠长,在女能舞者退下之后,所有的人均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仿佛如同遁入了佛家的“空”界之中了。
这或者就是夜叉说的 ,能令鬼开花入空的东西吧……足利異熾手执酒杯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舞台若有所思。
少顷,天皇微微挪动了身子,问着身边的男人:“这个舞是什么?”
“舞名《蝴蝶》,将盛开飘落的樱花看似蝴蝶的舞蹈。”
“跳舞的那是?”
“是前任观世座大夫观阿弥的儿子,小名‘鬼夜叉’的藤若世阿弥。”
“朕记得以前曾经有机会见过他父亲的表演,很是幽玄。将军可否将他叫上来,让朕见见。”
“一个艺能之人,本是登不得厅堂,既然圣驾有想见他的意思,我自然只有从命了。”说着,足利異熾唤过在台下候着的小童,吩咐他将世阿弥唤来。
小童去了不一会儿,世阿弥便从渡廊的一头款款而来,他已经换下了女能的装束,身着苍色的僧袍,外面披了一件秋色的百衲衣。当他来到御座前,跪拜院驾的时候,天皇注意到他好似一个女子一般,身形娇小,面容姣好,且嗓音柔媚如同“七色”。
“你长得不太像你的父亲。”天皇看着他道。
“天皇陛下见过家父吗?”世阿弥说着,眼眸低垂。这是规矩之一,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平日是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见到天皇,所以在面对上殿的时候,他不能以目光直视之。
“多年前有幸见过一次,你父亲表演的猿乐让朕印象很深,不过好像你的演出套路和你父亲有所出入。”
“回天皇陛下,正是如此。”
“不过你的倒是别有一番情趣,看上去更有一番禅意在其中。”
“承蒙天皇陛下的夸赞,世阿弥愧不敢当。”
“太过谦虚了,舞蹈很美。之前听说你好像也精通各类乐器,尤擅琵琶。正好,朕今日来的时候,带了一把正仓院里的藏品,如果你弹得好的话,这琵琶就给你了。”
说完,他身边的牟内侍从一旁的一个琵琶袋中取出了一把琵琶,琵琶颈窄腹扁呈梨状,以花榈木铸成,四弦、四柱,用拨子弹奏的拨面上绘着唐风山水,而琵琶的背面则是唐纹凤藻。
牟内侍将琵琶递到世阿弥的面前,世阿弥却只是以额触地,而不敢接过琵琶,天皇笑着问他,这是何故,他回答道:“这是从以前的遣唐使从唐土带回来的镙钿琵琶,是历代天皇的心爱之物,亦是正仓院的宝贝,不是我该拿的东西。”
听他如此一说,天皇笑道:“无妨,无妨,这东西本来也是放在正仓院当作了存货,不过今日有这个机会拿出来罢了,如果真的你能再让它响起那玄妙之乐,那你更是理所应当的能得到他,如果不能,也没有什么。反正总比他放在仓库里要来得好一些。”
转头看了一下旁边的足利異熾,在得到了首肯之后,世阿弥才小心翼翼的接过了琵琶,他细细的抚过了琵琶的转手和颈部,轻轻的用手拉了一下琴弦,发出的声音婉转悠扬,居然是他日常所用的琵琶所无法比拟的。
天皇含颌笑着看他如同对待宝贝一般的抚摸着琴身,转头对着贑仁说道:“真是美器,美乐,美人啊。”
贑仁以扇掩口,微微的点了点头以示对父亲看法的赞同。美器,美乐他的确是认同,至于什么美人,他可没有这个欣赏能力。素来是听说花之御所内女御成群,而今他也见识过了,至于这男色,他到底是没什么太多的印象,所以更谈不上认同了,而他也无此嗜好。
不过不管如何,反正,这个什么将军大人,生活作风是糜烂是无可否定的了。
“听说,亲王殿下好像也是擅长某一类乐器吧?”在世阿弥调试琵琶的这当会,足利異熾突然开口说道。
他突如其来的问题,令贑仁和天皇都楞了一下,见二人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错愕表情,足利異熾品了一口酒盏中的清酒,道:“我记得好像应该是龙笛,没错吧。”
贑仁正想应答他的话,却没想到他的父亲比他先开口了:“将军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呢?”
“呵,这个嘛……”足利異熾浅笑着,看着那个面色有些不安的少年,“亲王殿下以前是住在外祖父家,亲王殿下的外祖父以前好像也是个很会附庸风雅的人物,各项乐器无一不精通,听说连已故的隆子皇后也是吹得一手的好笛,我想,亲王殿下,应该也是会龙笛没错了。”
“将军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天皇说着,那带了写调侃的语气却好像是另外带了层含义在其中,“贑仁是会龙笛不错,不过倒不是到了擅长的地步,朕曾经也希望他能在他外祖父那里习得一身的风雅,不过看来他好像没那个才能,所以后来进宫也断了这样的想法。”
无视他的话,足利異熾依旧只是笑着望向对面的少年,少年挺直了背,以不低于他气势的目光回看他,竟然没有一丝的闪躲和逃避。
“听说龙笛和琵琶的和鸣是天籁之音,如果亲王殿下能在这里和世阿弥一起献奏一曲的话,我足利氏今日必定是光宠无限了,只是不知道亲王殿下能否开玉口了。”
“这怎么……”
天皇的话尚未说完,贑仁“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回道:“既然将军大人有此雅兴,贑仁自当奉陪,贑仁必定会让这次的驾幸成为花之御所史无前例的恩宠!!!”
注意到他说到“恩宠”二字时,语气刻意的加重了,足利異熾挑高了眉毛,一脸的玩味。
果然是越来越有趣了……呵……
看着他,足利異熾招手示意仆人将御所内的龙笛呈了上来。
接过牟内侍递上的来的笛子,贑仁轻抚了一下笛身,那表情好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半身似的。
的确,他是跟外祖父学过龙笛,但是并非如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学到一半就放弃了,而是他尽得了外祖父的真传,他吹奏龙笛的技艺连他的外祖父也时常称叹,只是自从升为进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个东西了。
今日,他倒是不知道会演奏到什么程度,最好是搞砸这场合奏才好!!!
“龙吟天籁弦如水,神韵飞出梦中来;近世长笛从羌起,羌我伐木未及己;龙鸣水中不见已,载竹吹之声相似。” 足利異熾斜倚着御座,念道,“真是期待人如金玉的亲王殿下会用这样的乐器吹奏什么样的曲调……”
世阿弥看了一眼足利異熾,略有些踌躇。
他明白此举意味着什么,且不说是否两个人的音乐搭调,单这身份的悬殊也让他心里有些微颤了。足利異熾点头示意他不要慌乱之后,他才开始深呼吸平稳自己的气息,迫使自己忘掉这个即将和自己同奏的人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请问殿下要奏什么曲子?”世阿弥欠身问道。
“越天乐。”
听他说着,足利異熾用扇子轻抵着地面,嘴角泛起一抹混沌的笑意来。说实在的,他真的没想到这位亲王殿下居然会选这个曲子……
相传,唐乐之越天乐是由汉高祖刘邦自己做的曲子,他这位可爱的亲王殿下选这个曲子,必定又是在向他说明着什么吧……呵……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越天乐”依序分为“序”、“破”、“急”三个乐章。序的主旋律是龙笛的独奏,是整只曲子中最从容的部分,演奏的快慢自由,根本没有节拍的限制。
贑仁将笛子搁置嘴边,平神静气之后,自腹中呼出一股玄妙之气,吹响了那管通体黝黑,看上去和普通笛子无异的龙笛,笛声轻扬,随风入云霄。
当乐章的“序”接近尾声的时候,世阿弥开始用拨子拨动了琵琶上的弦,此时进入了乐曲“破”的部分,主旋律依旧是龙笛,依旧是容不迫地流动著,只是在其间,穿插了琵琶断断续续的弹拨声。
贑仁按着笛孔的手指,指法翻覆,急缓有度,吹奏出来的曲调玄妙异常,而作为配声的琵琶声铿锵有力,点拨有序,使得两种乐器的和鸣竟然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无视身旁天皇和其他众公卿那铁青色的脸,足利異熾笑着,还颇有兴致的跟着音乐合着拍子。
他乐得享受这难得旖旎的风景,应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场面呢?在春逝的日子里,他的娈童和高贵的东宫殿同奏一首曲子,而他竟然是这欣赏者,就着这美酒和美食,还有美景,真是一场华丽的盛宴啊……
正是:
琉璃钟,琥珀浓, 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 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 皓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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