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老者狠心无视青年的心焦似焚,拒绝得斩钉截铁,“你不能去。”
“祥伯……”
“你懂的。”祥伯的口吻携带问责,浓烈的哀痛在眼里显现,“你们三个间发生的事祥伯不想打探,在这个家你和二少爷最亲,你怎能看他遇害也不替他讨公道!逸铭固然错,但罪魁祸首是那个男人!你可以和逸铭以命决斗却对真凶慈悲,甚至跪求夫人放他。你们是朋友你救他我理解,但你逃避他伤害二少爷的事我就不懂了。”
“……我……”
“大少爷心地善良,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有什么苦衷不妨跟祥伯讲。”
“祥伯,”段孟启尴尬地笑笑,埋低头逃避老者的追问转移话题:“明天我再找墨胤。”话音未落就抽身疾走——
“跑有用吗?迟早你会面对!”身后祥伯的高声警示让段孟启无法躲避,悲哀愤慨的情绪瞬间展露无遗。
“我知道……”段孟启停下脚步,“我知道的。”
“大少爷何苦为那种坏人让全家人对你失望灰心,不值得。你们是两类人,一辈子不该有交集。”正当老者苦口婆心规劝之际,刚刚还落荒而逃的青年慢慢回首——
“我知道我对不起墨胤,但钱牙救过我的命,所以无论如何我要钱牙活着,而且……”话语稍微顿一顿,“我喜欢他。”
祥伯震惊了,数秒钟前忠言逆耳的嘴发不出声,拼命睁大的双眼已理解无能。
“我……喜欢他很久了。”
最后的定论用尽段孟启全部勇气……终于说出来了。虽然一点也不轻松。
单手扶额,自嘲的微笑拢括太多无奈与杂情,好累,阵阵逼人窒息的压迫没有终结。
如果解脱……就好了……
……翌日,窗外阳光普照,耳畔听不见雀鸟鸣叫,貌似时辰不早了。
临近天亮段孟启才勉强入睡,浑浑噩噩浅眠至今。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顶着俩黑眼圈且模样狼狈的家伙,可怜如丧家犬让人唾弃。梳洗穿衣完毕,他清楚必须经历的劫难马上就会到来。
餐桌上的四个人表情各异,唯一相同处是全无笑脸。厨房师傅做满一桌好菜,殊不知主人们胃口不佳,饭菜快凉光也一口没尝。
萧凰诗初见段孟启时没爆发,相反敛语落座。晶亮凤眸的锋锐未损,只垂眼看着自己相扣的十指;她右边的萧逸铭脸色和昨晚一样铁青,白昼充足的光线让人显得更加惨不忍睹,木讷的神情好像是为前景担忧……
但这少见的情景不在段孟启关心的范围。他不时晃眼隔了一个座位的男孩;本该心灵相通的弟弟失去和他的默契,整个人神游物外,弯驼背安静坐着,罔顾别人对他的偷窥。
“墨胤。”段孟启轻唤几次不得回应,逐渐明白对方根本不想搭理他。明白是自己在二选一中选择钱牙,他没有资格回头去让墨胤不恨。
正待他想放弃时,一直没给予回应的对象竟缓缓侧过脸来,清秀的容颜苍白失血,无神的大眼睛目光胶凝让段孟启的心脏猛然抽痛。
“墨胤,我想跟你说……”话到嘴边段孟启才恍悟该从哪解释,该解释什么?
“哥哥要说什么?”茫然的男孩感觉到大哥的急切,尽管很难受,假若大哥有话说,他愿意听。
把双手放桌下反复握搓,段孟启踌躇不前:“我……我……”
“你没有话说?”段墨胤皱眉,样子十分受伤,“一句也没和我说的?……哥。”
一声低吟的‘哥’激得段孟启全身寒瑟,那个字既幽怨又满含渴望,希望自己能够给予一个答案,无须完美只求可以信服与安抚。可惜段孟启不会撒谎,现实也不允许他撒谎。“墨胤……我……”
他吞吞吐吐的态度让少年开始醒悟,先前迷惘的眼神渐渐染上一种悲哀的色彩。
见状,段孟启慌忙辩解道:“我是有话跟你说,但我没想好怎么开口。”说着挪过位置靠近弟弟并抓紧他透着冰冷的手,“墨胤你信我,我一定会完完整整的跟你说清楚……”
——“夫人!夫人!不好了。”
尚在段孟启表达困难之际从中岔进来一个尖细的嗓音,与声音相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进入饭厅。
萧凰诗瞪向胆敢骚扰主人用餐的婢女,让对方当即刹脚倒立一身寒毛:“说!”
“这……”婢女看看饭厅里的几个主人踌躇了一会儿,继而走到萧凰诗身旁凑到她耳边嘀咕一番……
“什么!”萧凰诗顿时暴怒,狠狠一拍桌,“岂有此理!!”
“夫……夫人……”小婢女吓得跪地。
“这是真的?”
“是……是。”
“好!非常好!”女人气的打抖却翘唇笑开,眼珠一转睖向不明所以的段孟启——“段孟启!娘过寿你真是送了好大一份礼。”
“怎么回事?”青年懵懂,他很少见萧凰诗这副模样,直觉发生了大麻烦。
“你知道今天外面谣传什么吗?”萧凰诗抿笑。
段孟启摇头,不祥的预感叫他没来由的害怕。
他的无知惹来女人冷笑——“传我的生日宴被野人捣乱,说我们段家三教九流人际好,还有一个……传段府二少爷品行下作,和很多男人纠缠不清!”
听到这句话萧逸铭第一个被震惊,立马转头盯朝萧凰诗,犹如白天见鬼似的惊恐,不可置信的神情就像眼前出现黑白无常。但他很快调整了反应,埋低脑袋将脸隐藏在阴影中……
另一位当事人段墨胤则霎时傻掉,身体像被酷刑凌虐般大弧度地颤抖。
“墨胤!”段孟启当即抱紧弟弟,担忧之情言语难表。感觉到怀中瑟缩的少年的眼泪滴落在自己手背上,段孟启真想为他承受一切痛苦!
“到底怎么回事?”段孟启不分对象的大声问道。
“你觉得呢?”萧凰诗睁圆遍布红丝的眼睛,“你觉得是谁?”
“……”段孟启突然缄默了,一个轮廓在脑海里隐隐成型。
“段孟启,你觉得该是谁?”萧凰诗步步紧逼,狂言控诉——“你为了那个男人毁了我们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问心
千年古刹白马寺无论何时都香火鼎沸,汇聚着各地各类虔诚朝圣的人。
金身大佛端坐铜台…独处高空,冷眼下瞰川流的人潮,沉默淡静的承载着万灵祈愿,冥冥中似已将福泽挥降古城……
钱牙在租屋从昨晚待到今早,考虑到来洛阳从没好好逛过城,随便收拾收拾就出街了。途径城里最负盛名的白马寺正逢庆典,络绎不绝的人迹让钱牙想起大清八早的菜场,顿时倍感亲切。丝毫没察觉有亵渎佛祖之嫌,天性喜好热闹的屠夫跟着大部队一起涌进寺院。
第一次踏进庙宇,钱牙对巍峨的建筑不感兴趣,几转几拐歪进了正殿,仰观雄伟佛像不免一声惊叹地,一时道不清心壑万般情丝。
钱牙不信神却笃定每个人生老病死苍天早有定数,这种信命不信神的观念有些病态,但他觉得信神是愚昧,信命则是在承认本身资质良莠的同时要尽量改变。
朝拜的信徒都带了香烛供奉,唯独钱牙两手空空嬉皮笑脸看人家忙。一些老人见他游手好闲就挤眉弄眼,窃窃嘀咕庄严的白马寺跑来个不搭调的轻浮小子,玷污佛门圣地。
钱牙耳尖马上听乐了,三十多被叫小子就表示他还很年轻。他冲着那些老人咧嘴傻笑,钱牙的疯癫猥琐吓退众老,一群人赶紧跪地磕头向佛祖求平保安,让神经病离远点。
钱牙慢慢绕到香油箱旁,可惜这样的举动安在他身上成了打劫碎银铜钱的架势。在老人们的警戒的视线下,他伸手进内衣扒出一袋碎银,数都没数便底朝天哗啦啦倒入投钱口,叮伶哐啷砸在里面的钱上相当悦耳动听。前刻还确定钱牙是盗匪的老人家立即傻了眼,明显被他的豪气征服。
‘散财童子’抖抖钱袋,直到一点不剩才将布袋对折揣进衣兜里。付完香油金底气也足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老年部落中央,双膝跪到空置的软垫上。
钱牙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释迦摩尼,没有半句祈福,唯有目光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真虔,慢慢阖上眼帘双掌合十——
我从前没信过你,但我愿从此信你。佛祖,你看得到万象,请让我看清执着的盲目,心再无所拘……
默祷着唯一的期盼,心无杂念向佛像俯身伏拜。一瞬间他似乎了解了信佛的美好,至少现在他没有故作轻松、没有跟人逞凶斗狠,而是感觉到真正的安宁……
————————
临近黄昏钱牙才离开白马寺,他竟不晓得自己能在庙里待至天暗,供奉、祈愿顺便求了只签。签上咋讲的呢?他仔细回忆,好像写着‘水急舟难渡,万事莫强求’。
莫强求?和他许的愿一样嘛,凡事不要强求。
钱牙苦笑。一切从他强求开始,强求在他最孤独时突然出现的少爷,他不想对方来了又去,利用对方的良心将人栓在身边,代价则是他价值微渺的身体。
钱牙不喜欢男人,换做别人他肯定不会那样做。可少爷不同,少爷善良温柔,对于迫切想要亲人的屠夫而言如同遗世明珠般高洁温暖,即便亲身验证少爷的懦弱亦无法令身陷泥沼的他讨厌。
当初放他走就好了。钱牙不止一次的想在段孟启伤好后放他走兴许不再有接踵而来的因果,他做他的大少爷,自己仍是云香镇的穷杀猪匠,从此两人互不相干,说不定自己已实现最初摆猪肉摊的理想。
但……回到过去真如设想吗?钱牙怔了怔不太确定。被萧凰诗侮辱后钱牙打过自己耳光也骂过自己下贱,没多久却又开始怀念少爷的点滴。假若养父的坟没出事,自己一定会永远怀悼初次爱人的奇异感觉。
………………………………
租屋被砸得满目疮痍,只剩张木床还未散架,钱牙把段孟启的赔偿全贡献给菩萨,现在兜里一个铜板都摸不出来,寻思城门离这很近,干脆直接出城吧。这么想着,腿脚仍习惯使然的朝暂居地迈去。
发现屋外有人钱牙扬了扬眉,原以为昨夜与段孟启饯别从此就相忘于江湖。钱牙不否认见到段孟启很雀跃,但兴奋劲一闪而逝就预感哪又有了问题,因为对方疲倦憔悴的俊容更多是怒火悔恨。
“谈好再不相见怎么又来了?”钱牙率先开口,斜着脖子往段孟启瞧,“让我猜猜,啧……一是你后悔帮我脱险准备补我几刀。”面皮超厚的老男人无视青年拉长的黑脸,不知死活继续编造戏言,“二是……你后悔没接受我的‘报酬’,特地来取。”
“想犯贱就去找跟你一样的货,别在我面前献宝。”段孟启出言犀利把钱牙不干净的玩笑顶回去,灰暗的脸色愈发难看:“你到底还做过什么?”
“我做过的你都知道嘛。”钱牙傻笑,憨厚老实的样子直逼段孟启怒焰翻腾,想再给他几拳:“我问我不知道的那些。”
“没啦!我都说了,没别的。”钱牙垂下眼,语气平和。岂知衣领下秒被段孟启狠揪,后领勒得脖子发疼。他重重呼出口气,眼睛一挑盯向近距离的青年,完全不为对方的粗暴生气:“如果你后悔了,请你这次绝对要下定决心,杀我也行、学你娘逮我见官也行,总之老子拜托你别每回犹豫拖拉的膈应人,一点不像雷厉风行的大男人,你不烦我都烦。”
“你!”段孟启捏紧钱牙的领口,磨牙切齿真想一刀解决他,“你害墨胤一次不够还散播谣言,你有怨恨冲我来好了,是不是不逼死墨胤誓不罢休!”
“散播谣言?”屠夫发懵,不懂少爷的意思,“我散播谣言?!”
“你尽管装。”段孟启加重手上力道,“和我们有来往的人在知你昨日闹场的事,而且还……传墨胤和男人有瓜葛。”
“与我何干?那男人又不是我。你闲着没事不找散布谣言的家伙反倒来找我,稀奇。”钱牙并非狼心,他只是陈述事实。其实听闻这消息他也非常紧张,他愧欠段墨胤太多,如今秘密被揭穿真的很担心。
“谁会散布?”段孟启冷笑,“知道的人只有你、我、萧逸铭、我娘还有祥伯。祥伯疼爱墨胤对段府尽忠第一个去掉,萧逸铭极好面子自尊心强,这种丑事他遮都来不及会四处宣扬吗?曾有几个背后说我家闲话的富户被我娘在生意上打击到损失惨重差点倾家荡产,她绝不允许谁损害段家的名誉利益。”
话到此钱牙算明白了,少爷认定自己搞鬼正在安名放罪了。“别拐弯抹角,你直接说我干的不就好了。”钱牙不想承认心里的难受,死盯愤怒的段孟启一字一顿道:“不妨告诉你,我的确耍过下三滥的手段做过很多坏事。”
“你认呢?!”
“等等,我还没说完。”高声打断青年的话,钱牙直视人的眼神没有杂质,“我以前害墨胤是我该死,但我很明确告诉你我没造过谣,我再坏也不会一而再的伤害好人,何况他还是孩子。没做过的我不会认,随你信不信!”
“真不是你?”男人的辩论令段孟启暴动的情绪突然有了丝平和,抓住男人衣领的手颤抖了下。
“不是。”钱牙和他靠得近,轻易发现他瞬间卸掉紧张的松弛,错愕之余露出难以察觉的欣慰:少爷果然很善良。
“……还好。”段孟启自言自语,同时松开对男人的抓扯。
“你相信我呢?”钱牙问。
“……”
“既然你相信我,那我问你件事。”
段孟启望着钱牙十分疑惑。
“当时你娘若没来找你,”钱牙明不该知问,奈何实在忍不住了,“你会不会一直和我呆在云香镇?”
“你……”段孟启不想思考话中深意,尴尬的移开眼睛,“你犯病了。”
“我还犯…贱了。”钱牙轻笑,低头牵起段孟启的手,对方没挣脱的温顺让他笑容里无端增加了苦涩,双方交握的手晃痛他的眼睛:“我知道,我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血刃
段墨胤坐在寝室前的廊木上,头靠圆柱静静仰望略显灰白的天空,雾蒙蒙的颜色好比他的心情:不安、混沌,像飘忽在半空找不着落脚点。麻木的外表和无助的内心完全是两个概念,如今除了躲藏在家里不知还能做什么。
见不得光的事正被传扬,虽然只是上流氏族间传播,二娘也在尽量想办法补救,但真实和造谣存在本质区别,掩盖都底气不足。大哥爆发了像被雷炸似的一股脑往外冲,脸庞上的凶狠和悔恨让他既心疼又惧怕。
为什么?为什么喜欢的人要这样对待他?
在丑闻和钱牙冷酷的相比中后者更令他痛苦,一刹那连求死意念都有了。那男人为何这么狠毒,一方面像挚友般对他体贴照顾,另一方面用尽卑鄙手段使他永不翻身……
他究竟做错什么呢?!段墨胤的眼睛包裹涛荡的泪,回忆钱牙走前说的话——‘你这傻瓜只能耍一两次,多了会腻。将来学聪明点别总以为四海皆兄弟到处是好人。’认识几个月,这几句大概才是钱牙对他最中肯的评价。
天真……幼稚……低能……只能被玩一两次…………
难道一两次还少吗?段墨胤僵着清秀的脸轻轻哽咽。他的立足地在哪?他已经不记得早死爹娘的相貌;一块长大的萧逸铭没把他当人,长期欺负已成习惯;二娘贯来以家族利益为重,连大哥都得不到她太多母爱何况是自己;剩下的祥伯疼他却始终保持主仆距离,绝不宠溺自己;而大哥……一直和他最亲近的大哥明知钱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