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清明当街刺杀燕然,近乎以命相搏;
再比如清明与潘白华相交五载,清明仍宁可一人入拥雪城行刺,其中固然诸多原因,亦有不愿南园冒险之意。
这些事情,南园一概不知,他倒是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想法:
比如说,他一直认为是清明负了阿绢;
比如说,他觉得清明这几年四处寻花问柳,轻薄无行;
比如说,他想清明对烈家父子,对宁王、对玉京的态度从来不够认真尊敬;
…… ……
但是,就是这样的南园,为夺回清明的首级拼上自己性命,甘冒奇险。
只有南园。
他抄小路,很快来到拥雪城下。寻一处极隐蔽的所在立住,见拥雪城城墙极高,乃是青石所筑,修建的十分牢固结实,触手粗糙。若是清明或是青梅竹在此,借着城墙凸凹不平之处与石块间缝隙,便可纵身而上。
南园没有那么好的轻功,他有他的办法,笨一些,但是实用。
他自怀中掏出一对精光闪耀的短刀,刀鞘上分别以青铜雕了一个虎头,饰纹古朴,锋利无匹,乃是他当年艺成时,段克阳所赠。
南园拿起一柄短刀,插入了石块之间的缝隙处,要知即使是缝隙,也用沙浆灌的十分坚固,但短刀入墙,并无阻碍。
他用手试了一下,确是承得住自己体重,于是将另一柄短刀插入稍高处,他身子悬在空中,一手握住上面那柄短刀,一手却拔下下面那柄,又插入了更高一些的地方。
就这样一替一换,不多久,南园已将至城头,他身体紧贴在城墙之上,远远望去,便如城上挂了一只极大的壁虎一般。
然而愈是向上,愈是危险。一来易遭守城兵士注意,二来短刀虽然锋利,却也是薄脆易折之物。它甚么时候会断,谁也说不准。
南园丝毫不敢大意,他心道未将清明首级带走,自己决不可白白送了性命。手下动作更轻更稳,几是毫无声息。
无奈人算毕竟不如天算,他离城头不过数尺之遥,其中一柄短刀终于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成两截,直摔到城墙下面,发出极沉浊的一声响。
这两个声音其实都不算大,但因在更深人静之时,便显得分外清晰,城头军士纷纷叫道:“谁?”“甚么声音?”灯笼火把也一并照了过来。
南园一咬牙,他原想悄然掩到清明首级示众之众,但此刻行踪已泄,无奈何,一手按住短刀刀柄,一翻身,便跃上了城墙。
城头上忽然跳上一个人来,一时间诸军士不由一惊,但飞龙骑毕竟不同凡响,极快便反应过来,一众军士各持刀枪而上,更有人去调配了箭手,通报上级,动作十分迅捷,丝毫不显慌乱。
南园大急,这些军士倒还不在他眼里,但他来这里并非与人缠斗,又恐引来其他高手,一抬眼见夜色昏暗,无星无月,灵机一动,掏出一把飞蝗石,向空中掷去。
他暗器虽不如清明,却也颇为了得,“扑扑”几声,四周的灯笼火把多被他打灭。南园记得清明首级示众的地方是在东南方,发足便向那边奔去。一路上若有人拦阻,皆被他以留风掌击飞出去。
但时隔未久,又有人点燃了火把。五六队黑衣军士随即掩了上来,将南园围在当中。
这些黑衣军士与方才的守城官兵又不相同,精悍威武,显是训练有素。也并未一拥而上,两队军士先上前围攻南园,其余几人却站在场外。时间略长,围攻中的一队便即撤下,另一队即刻补上,恰如车轮战一般,丝毫不给人喘息余地。令人更加头疼的是,便在这替换之时,竟也一无破绽。南园几次想借机冲出,均被挡了回去。
这个阵式,原是当年定国将军陈玉辉所制,专为对付江湖人物,又或杀手死士。这些军士虽非一流高手,武艺却也不俗。南园武功虽高,一时间也被困在其中,身上反受了几处轻伤。
此刻又有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叫道:“快,调十名忘归归来,这人厉害,到时看他飞上天去!”
南园一惊,杀心大起,也不顾惜内力,留风掌力用到十二成,七八个军士应手倒下,包围圈被他硬生生撕出一个缺口,身子已到了圈外。
然而与此同时,十名头扎黄巾的忘归却已掩了上来。
忘归之威,在于狠、准、远三字。
三十年前神箭江涉立于京都城头,一箭射死城下万千军士之中,身穿宝甲的宁王。要知当时宁王身份是何等尊贵重要,身边岂无人保卫?原因就在当时绝无人能想到,在这等距离之下,还有人能达到这样的准头,这样的凶狠。
那一箭,实也是到了江涉自身能力的极限。
而江陵一手训练出的这一队忘归,比起当年的江涉虽略有不及,却也颇晓这三字要诀。
就在这紧要关头,“扑扑”之声又响,灯笼火把不知被甚么人一并打灭,这一手暗器功夫竟比南园还要高明几分。黑暗中一只极瘦削的手一把抓住南园手腕,低声道:“随我来。”
这声音十分熟悉,一时却分辨不出是谁。南园心头猛的一跳,不由自主跟着那人便走。
这人轻功极高,对拥雪城又似十分熟悉,三绕两转,带着南园来到城上一处极隐蔽的角落。
此处并无旁人,止墙上挂了一盏暗淡灯火,那人放松了手,南园一抬头,借着昏黄光芒看清那人面容,不由惊道:“是你!”
这人身形削瘦、眉眼秀彻、年纪尚轻,竟是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京城第一高手,吏部冷面侍郎,太师重要心腹。
青梅竹。
“你是来盗清明首级的是不是?”他开口,声音冷淡,一如平日。
“我劝你不要去了。清明雨罪太重,仇家也太多。莫说此刻陈玉辉部下,朝里也有一半官员恨他入骨。出征前朝里就对他下了重赏。并严令一旦拿住,立即就地正法,首级示众。眼下他首级木架上,有影卫、玄武与三十名神箭手看守,以你武功,冲不过去的。”
南园惊讶的看着青梅竹,这个人语气虽冷,却并无恶意。
“话虽如此,我怎能任他尸身被如此对待!”
“我来处理。”青梅竹望着那盏暗淡灯火,神色平静。
“你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他能好好安葬。你带走他首级又带不走他尸身。反正朝里也未说示众几日。明日我便提出放下他首级,他的身后事,我负责。”
“你赶快离开,越快越好。”
青梅竹在京城中,是有名的辣手无情,扎手不好对付之人。然而另一方面,他却也是有名的一诺千金。
南园此刻心情,实在是复杂莫名之极,“你……你本是石派高手,为什么要这样相助清明?”
青梅竹看了他半晌,忽然极轻的苦笑了一下,这在他脸上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表情,跳跃灯火打在他眼中,自来冷冽的目光竟似有几分迷茫柔和。
“相助他?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我在段克阳手下,他被石敬成收养,我的结局无非和他一般,而他,一定也会这样对我吧……”
(十八)曲终人散
烈枫之死,在清明去世的两个月后。
适时玉京周边五城已破,朝中又增援一万兵马,将玉京紧紧包围。
烈军已决意与城相殉,烈枫毕竟年轻,心有不甘,意欲拼死一搏。
他率领三千骑兵,夜袭中军大营。
这一次却是连潘白华也未曾想到,他与范丹臣、青梅竹等人商议军情,知此时玉京人马虽少,锐气尚存,故而定下这围困之计。但他们也未曾想如今玉京自保尚难,烈枫竟然敢主动出击!
这三千骑兵乃是玉京城中最后一股精锐,横冲直撞,全无顾忌,直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造成的混乱却也不小。烈枫一马当先,直向中军大帐而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的本意,仍在潘白华。
这一股骑兵便如旋风也似,气势非常。虽也有飞龙骑上前,却竟无一人能够阻挡。只将至中军大帐,斜刺里忽然冲出一队骑兵,人虽不多,却是彪悍凶猛,为首一人手中长刀青光霍霍,正是燕然和他手下的五百骑兵。
这两人皆是当代杰出人物,虽也在前几日战场中见过彼此,正面交手却是第一次。烈枫晓得燕然厉害,不由分说,一抖手中一柄雪煞梨花枪,银缨乱战,照着燕然当胸便刺。
这柄雪煞梨花枪和烈枫手中三十六路雪煞枪法,却是当年京华七少中排行第五的云飞渡所留。
云飞渡去世时年纪尚轻,也未娶妻,烈军不忍他一身绝世枪法就此失传,故而烈枫自幼习得并非烈家刀法,而是云家的雪煞枪谱。
烈枫直到了十八岁,方被烈军准许使用这柄枪,至今已有十年。
这一边燕然见他枪法精奇,也不由暗自称赞,他举刀招架,两件兵器碰在一起,红光大现,烈枫手臂也被震得酸麻。心道这人力气好大!又见燕然手中亦是宝刀,不欲缠斗。枪身回撤,似有退缩之意,却在燕然撤马回旋之际,闪电般又是连环三击。
这三击乃是当年云飞渡的成名绝技,有个称呼叫做“追魂夺命闪电斩”。三十年前战场上这三击下,不知送了多少人命!当日清明对这一招也十分钦服,细加研究之后化入了匕首招数之中,当日京城长街之上,他刺杀燕然,用的便是这一招数。
燕然回身疾闪,勉强躲过这连环三枪,战场中他没时间想到那许多,心头却也是没来由一跳。
此刻周围已有兵士点燃灯笼火把,火光熊熊之下,烈枫白马银枪,英姿卓绝。燕然心念一动,暗想难怪玉京城能与朝中分庭抗礼三十年,着实的有几个了得人物。
这样一想,不由便起了怜才之念,叫道:“烈枫!我乃是戎族三王子燕然,你本领非俗,若能投诚,我定能保你不死!”
烈枫冷笑一声,抬手又是一枪,“燕然!我乃是玉京城中凤舞将军烈枫,你若是投降,我也能饶你一条性命,你信也不信?”
燕然也只好苦笑,心道为何自己识得这些玉京人,一个个都是这般骄傲不逊的性子?
他这里暗自寻思,手中却不松懈。烈枫手下被这些戎族骑兵一拦,攻势霎时便缓了下来,不如初进帐那般锐不可挡。当此时,忽又闻号角之声大作,却是中军内的前锋、锐步二营出动了。
陈玉辉手下飞龙骑,中军诸营,无一弱者,尤以前锋、锐步二营为其中精锐。顷刻之间,锐步营已结成坚壁阵,护住中军大帐。而前锋营则分兵两路,合着左右接应之势,将烈枫带来这几千骑兵分成数段。
烈枫心中一凛,他知道最坏的情形发生了。
要知他带来的兵马本少,全仗着一股勇锐之气才冲入其中。而依现在形势,三千骑兵被分开包围,直是任人宰割一般。他亦是个极有决断之人,虚晃一枪,带领身边几百骑士回身便走。
燕然又怎能轻易容他离开?纵马便上前追赶。忽然间烈枫身边又冲出一人,手中也是一把长刀,照着燕然当头便砍。
这一刀势凶力沉,非同寻常。燕然不敢轻视,侧身闪避。哪知那人这一刀竟是虚招,他估算好燕然闪避方位,一掌击去,风声隐隐,显是内力深厚。
燕然一惊,心道那里来了这样一个高手!也亏他武功了得,反应极快,一个铁板桥险险闪过。百忙中却又抬头看了一眼,见出掌之人二十多岁年纪,样貌颇为英俊,身上也未穿甲,气质坚毅,迥非寻常军士。
他自然不知,面前这人,正是当年与清明雨并称一时的沈南园。
被南园这么一阻,烈枫终是冲了出去,
但是冲出这一层包围,外面尚有第二层、第三层……潘白华已知夜袭之人便是烈枫,立意在这一战中将他除去。
烈枫左冲右突,鏖战半夜,不觉间晨光隐隐,将至天明。
这时他身边兵士不过一二百人,且因战到如今,大多身上带伤,外面尚有潘白华设下的数层伏兵,烈枫回顾四周,心知大势已去。
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
他一惊,回身望去,却是身边一个亲兵随口所唱。
“你唱的是甚么?
那亲兵也受了重伤,一条手臂皆被鲜血染红,也无暇包扎,见烈枫问他,不由惶恐道:“将军,这是我家乡那边的小调,我……我不知道……“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唱出这么一曲小调吧。
烈枫叹一口气,无意斥责于他,一眼却看见南园在他侧近,神色苦涩之极。心中又是一动,道:“南园,你快走吧。“
南园因听到这曲小调,恍惚间想到许多旧事,一时不免出神。忽听烈枫此言,惊道:“烈大哥,你让我走?”
“潘白华尚有两层兵力分布在外。以我眼下这点人手,一定是冲不出去了。他们以我为目标,你武功高,坐骑又未曾受伤。单身突围,或有一线希望。”
南园急道:“我怎能一人逃走,要走,咱们一起走!”
烈枫怒道:“你若当我还是你大哥,就赶快走!此时他们尚未合围,再拖一会儿,连你也走不成了!”
南园怎肯答应,正争执中,烈枫忽然伏身,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刀扎在南园所乘坐骑臀部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便飞驰而去。南园未曾防备,待到发觉时已被带出数丈之遥。他心中焦急,正要拼力挽住缰绳,却听烈枫声音自后面传来,决绝之中另有一种感伤之意。
“我害死了一个清明,怎能再害死你!:
南园手一颤,终于放松了缰绳。
天,也终于亮了。
烈枫勒马立在高处,但见前方一片尘烟滚滚之中,隐隐许多刀枪寒芒四现,便如夹杂在暮色中的星光一般。
风声激越,烈枫一身盔甲也被鲜血泥污弄的不成模样,额上亦有鲜血凝结。他摇摇头,一手摘下头上银盔,随手掷到一旁,发髻已散,他索性将其拆开,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不定,手中雪煞梨花枪却是滴血不沾,锋芒毕现,非但不显狼狈,反自有一种凛冽风姿。
飞龙骑中亦有几个参加过当年寒江一役的老军,不由均是惊呼出声:“云飞渡!”
此刻的烈枫,手下不过数百人,而包围住他的兵马几是几十倍以上。他自知必死,也不在意,却又见几十名头扎黄巾的弓箭手向前,围成一个圆圈,不知是何用意。
若说是以弓箭相阻,这人数也未免太少了吧,他正诧异中,燕然的声音忽然传来,竟是大有惶急之意,“烈枫,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赶快投降,我一定能保你性命……”
他话语未完,一支投枪忽然飞掷过来,擦着他头盔飞过去,烈枫很不耐烦的道:“你给我闭嘴!”
然而烈枫心中何尝不知:燕然并非虚声恫吓,他这一声喊,也确是出于诚意吧。
漫天箭雨,狠准非常。
烈枫并不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人。凤舞将军,一向身先士卒。
血模糊了眼睛,似乎连神志也一并模糊了。
据说在人死前,想到的往往是自己最忘不了的人,或是最在意的事呢……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你看,这两句诗里,有你的名字呢!”
你有多久,没认认真真的叫过我一声大哥了?
…… ……
烈枫死时二十八岁,比清明年长五岁。
当年烈枫降生之时,玉京城中寒烟寺的智照长老恰在烈府。烈军素知他是位有道高僧,便请他为这初生婴儿看一看骨相,智照长老看了半晌,却只留下两句偈子:“战国往生,烈烈枫红。”便即飘然而去。
烈军揣摩许久,不解其意。便依着这偈子中的两字,为婴儿取名烈枫。日后见他深通兵法,年纪虽轻,却颇有名将之风,便想这两句话,大抵是指烈枫在这方面的才华之意。
他却不知,“战国往生”岂是吉兆?而“烈烈枫红”更是隐隐预示烈枫死时情状,烈枫当时身中二十四箭,血染战衣,却是与当年的云飞渡一般无二。
而江陵一手训练出这一队忘归,经凤舞将军烈枫这一役,从此扬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