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厢抵之,其实差不多。
生死相斗,秦书和阿木尔谁都不敢大意。
秦书一个俯身紧紧贴在马背上,阿木尔长刀堪堪贴着他的背扫过,颜如玉出了一身汗,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眼看秦书手腕一动,那挥出的鞭子生生被他扯得换了方向,银光带着杀气竟然一鞭将阿木尔胯下的马前腿抽断了。
阿木尔并不慌张,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持刀回身准确无比将秦书的马砍断了一条腿,这下两人均没了马,只得站在地上缠斗。
呆子挺聪明的,颜如玉暗赞,当断则断,马不合用便立刻弃了它,免得反受其乱。
秦书抿抿唇,心内亦是有半分紧张,阿木尔太强了,天生神力不是一般的强,若是今日同样用刀枪,现在他恐怕已经被阿木尔劈成了两半,鞭子优势在于长,阿木尔近不得身,但是如此耗下去,败的人还是自己。
阿木尔也开始隐隐有些急躁,一方面全力应对秦书,一方面分心去想方才颜如玉说得那些话,不能再拖下去了。
颜如玉手心滑腻腻全是汗,胸膛里怦怦直跳,此刻恨不得亲自下去帮秦书一把,早知道阿木尔强大若此,就叫爹来帮忙了,自己是胡乱逞什么强?
正想着,场中却生了变故,颜如玉听着身后将士齐齐抽了一口气,接下来的那一幕过于震撼,奇险至极,以至于让颜如玉毕生难忘。
被关在皇宫大内严刑拷问的时候,颜如玉都没这般紧张过。
阿木尔长刀翻转,刀锋朝外刀背紧贴手臂,硬生生侧身受了秦书一鞭,阿木尔动作很快,颜如玉几乎可以预见等阿木尔转过身那刀划过秦书喉咙的场景。
下意识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秦书!”
绝望凄厉的声音传出好远,人也从马上滚下来,脚软得站不住,只能靠在惊帆身上,似乎是慢动作一般,颜如玉绝望地看着阿木尔转过了身,那刀几乎抵上了秦书的颈项。
秦书动作却更快,右手鞭子已经被他扔在地上,袖口中寒光一闪,匕首已然在手,脚尖一点,右肩顺势侧了侧,阿木尔长刀砍入身体的声音清晰可辩。
那一刻时间像静止了一般,耳边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草原上呼呼的风声,直到秦书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他在这里看着,我又怎会输?”
阿木尔的长刀砍中了秦书的右肩,秦书的匕首却深深划过了阿木尔的咽喉。
蓦然爆发的欢呼让颜如玉缓过神来,脚依旧是软的,一下瘫在地上,方才积蓄在眼里的泪水不知是失了控制,还是喜极而泣,这一刻终于夺眶而出。
他还以为,方才真的又要失去秦书了。
还好,还好,不是这样,秦书没有让他失望。
阿木尔的眼神看向瘫在地上的颜如玉,手中长刀再也握不住,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也不知是谁的血,滴滴答答打在草上。
秦书保持着那个姿势,感到阿木尔渐渐将重量压在了他的身上,温热的血隔了战甲都感觉得到,阿木尔声音极其艰难,像是马上就要飘散在空中:“他是谁……”
秦书抿抿唇:“颜如玉,我大梁颜相唯一的公子,也是我……爱的人。”
“真好……”阿木尔喃喃,“秦将军,可惜你我为敌,若不然……”
“敌人不一定就不能成为朋友,秦书也敬佩将军,如此情势之下并未为难我四方城中无辜百姓。”
“四方城……的百姓都很好,还请将军,莫要……为难我的族人……”呼吸短促,阿木尔说完这话已经是进气少了。
秦书忽然感到一阵难过,战争已经使他厌烦,到底要什么时候,这世界上才能没有战争呢?
周围欢呼过后已经静了下来,肩上人已经没有了呼吸,秦书点点头:“将军放心。”
像是得到了秦书的承诺,阿木尔膝盖一弯滑落下来,秦书却用未伤的左肩抢先一步撑住了阿木尔的尸体,让他仰躺在地上,草原的人,眼睛都是盯着天空的,即使死了也一样。
让一名勇者在死后屈膝,是一种侮辱。
乞颜的第一勇士就这么败了,短短的一生,却在乞颜的历史上永远闪耀。
乞颜大军兵败如山倒,偶有负隅顽抗者杀红了眼,也敌不过大梁士气高涨,秦书将颜如玉从地上拉起来抱进怀里,眼睛望着天空,进而又看着颜如玉的脸:“好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若不是顾忌着是在战场上,又有这么些人都在看着,颜如玉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刚才委实被吓坏了,他还以为秦书要死了。
他真的不能再失去什么了,若是秦书真的……他不敢想象。颜如玉将头埋在秦书肩膀上,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愿意松手,心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然后被无限放大成喜悦。
“远舟,我带你回家。”
“好。”
惊帆好似感受到了什么,长嘶一声载着两人朝后方而去,远远将血腥肃杀的战场抛在身后。
终于不负这几月的筹划,虽然秦书与洪飞都受了伤,但好在不是伤在要害,加上有商陆在,颜如玉那阵担心很快就过去了,洪飞和秦书并排趴在单独为两人辟出的大帐里面面相觑养伤。
宋夏来了两趟,打听到赵俭还在那边围着四方城不能回来十分不开心,这两天也不怎么来了,颜如玉倒是每天往这里跑,颜相和颜夫人也偶尔来看一下两人。
倒是商问天,牵着鹿到处溜达,溜达完了之后就来帐中看看他们,也不说话,一蹲就是半天,秦书洪飞总是逗他说话,逗得狠了,商问天便一言不发牵了鹿走,这天商问天刚走,颜如玉就抱着秦尧来了。
“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们,一个是好消息,另一个……勉强算是好消息,先听哪个?”颜如玉坐在凳上,秦尧穿了肚兜,还穿了小鞋,颜如玉扶住他,秦尧站在地上脚不离地蹦跶。
洪飞和秦书正好一人抓着一只秦尧的手,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好消息。”
颜如玉咳一声,脸上透出些晕红来:“秦尧会叫爹爹了。”
秦书晃秦尧的手停住了,以为没有听清楚,这就会叫爹了?激动之下动了动扯了肩上伤口,痛得脸色一变,秦尧大多数还是咿咿呀呀,正在努力挣脱两人的手,想要吮手指。
“来叫一声,爹爹……”秦书诱哄,奈何小家伙没听见似的,只顾着同手作斗争。
颜如玉将两人的手松开,抱起秦尧,十分温柔地亲了一口:“来,阿尧,叫,爹爹……”
秦尧小手抓了颜如玉一绺头发:“爹……哒……”
颜如玉十分得意,秦书十分郁闷,终于明白当初商问天整日缠着颜如玉商陆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这边抱怨了一阵儿,将洪飞笑得不行,实在没有想到秦书也有这么不着边际的时候,连忙打断:“公子不是说还有一件事儿……”
颜如玉点头。秦书闷闷的:“那件说不上是好消息的消息难不成是如心还没有学会叫爹爹?”
话一出,洪飞便又笑了,秦尧不知道洪飞笑什么,见人笑也跟着咯咯直笑。
等都笑够了,颜如玉这才笑起来,幸灾乐祸似的:“我娘这两天一直担心你们,咳,炖了补汤让我带给你们两个。”说完朝外叫了一声,亲兵提了瓦罐,不多不少盛了两碗汤搁在桌上。
秦书脸色登时十分精彩。
洪飞大为不解。
颜如玉不由得笑出了声,顺手捏了捏秦尧的小脸:“你应该感谢厨房里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材料可以放,我方才看着,尝了一口,还可以。”又斟酌着补一句,“只是略咸了。”
欺负洪飞没有见识过颜夫人手艺,第一碗汤在秦书殷切的目光下洪飞干了,不是略咸,是很咸,洪飞想。没想到秦书喝完之后却大为称赞,真的很好,简直是神一样的进步。
洪飞不解:“明明很不好喝。”
秦书很耐心讲了讲颜夫人的光荣事迹,末了总结了一句:“有比较你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以后你试试就知道了。”
洪飞木着脸表示他不想喝放了朝天椒的汤,然后一下午两人都在问亲兵倒水喝,可苦了外头跑来跑去的小亲兵。
秦书伤势还算可以,趴了三天,洪飞却挺严重,估摸着再趴三天也不一定好,阿木尔那一刀差点将整个臂膀卸下来,被问起时洪飞说是,想着秦书还要同阿木尔打,他那会儿就想着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又偷着眼看颜如玉:“不会被军法处置吧?”
当然不会,秦书唱黑脸凶了两句,知他不是真心怪罪,洪飞也没放在心上,不听指挥的事儿就此揭过。
伤好了还要继续忙四方城的事儿,两面围城,就等着里头乞颜人粮尽水绝,秦书的意思是,让乞颜人投降,让出四方城,退居四方城以北,洪飞却恼了起来,无论如何不愿意议和,要继续领着人去打,和秦书吵了一场,两人不欢而散。
秦书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颜相和颜夫人看过了颜如玉,某天一早一言不发走了,只留了一封信,言明继续和颜相去混江湖了,有空了两人可以去听她说书,说《大话西游》,信的末尾大大的字写了一句:相信娘亲,小玉,你是亲生的,不是买手机送的。
颜夫人其实想写充话费送的来着,奈何怕颜如玉看不懂,给改了。秦书拿着信表示疑问:“《大话西游》是什么?手……机又是什么?”
颜如玉黑了脸,对于自家娘亲不告而别十分生气,将纸随便一团扔在地上:“不知道!谁知道她整日里乱七八糟说些什么!”秦书搂搂抱抱安慰着,又亲亲吻吻安慰到了床上,折腾了一早上,颜如玉气得一整天没理人。
秦书旁敲侧击,商陆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默许两人住下了,商问天整日里看着他的小媳妇,秦书对于一只吃肉的鹿不多做评价,直到这天,忽然发现商问天在喂他心爱的鹿喝酒,还是烧酒。
秦书只觉得脑中一黑。
☆、第一五一章
这世界上很多不可思议甚至可以称之为诡异的事情,眼前的这一人一鹿尤甚,秦书默默感概。
不久齐钟那边回了信,信是韩承信执笔代写,一条一分析利弊,言明议和可换得百年安宁,但会像以前那样埋下祸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番分析之后,到底是议和或者继续战还是交给秦书决定。
“远舟你看呢?”颜如玉无所事事,正在灯下画一幅画,秦书将信递给他示意他看,颜如玉瞄了两眼笑道:“你不都已经在心底做好选择了?还问我作什么?”
秦书觉得十分棘手:“历来都是这般,打仗,议和,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这次议和,能为我大梁带来多少年的和平呢?”
颜如玉心底隐隐有个想法,索性将画了一半的画扔在一旁:“先生不也说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是赶尽杀绝……”
秦书连连摆手:“不不不,绝对不能赶尽杀绝,有违天理,何况女人老弱亦是无辜,屠戮只会让双方仇怨结得更深。”
颜如玉似是想要长谈,斟了茶水,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会儿:”议和已成定局,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怎么能让议和发挥更大的效力,只要汉人与草原人之间的分异尚在,就永远不可能一劳永逸,停止征战。”
“正是如此,不仅汉人想要安定与和平,草原人也是一样,他们觊觎中原的丰饶,想要入主中原,这永远都不会改变。”秦书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追求公平,但是从来没有真正的公平,所以才会有不停的争斗。秦书不自觉地出了声:“也许等有朝一日,大家不分草原人与汉人,才能真正的和平起来……”
颜如玉好像被触动了脑中某一点:“你方才说什么?”
秦书重复了一遍:“我说要真正的和平,非要等……”
“不分草原人与汉人?”颜如玉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篇策论,那是科举改制之前,他爹写过的一篇策论,写之前颜夫人曾经有意无意说过那么几句话。
秦书没发现颜如玉异常,继续接口:“这何等困难?且不说草原与我汉人生活习性不同,风俗观念不同,言语不通,而且道德伦理观念也有所出入……”
比方说婚俗,在草原上,哥哥去世,弟弟娶嫂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甚至父亲去世之后,儿子也可以娶名义上的母亲,圣人所言的温良恭俭让他们更是半点儿不放在心上……
消除隔阂是何等的艰难。
颜如玉脑中隐约有个大概:“如此说的话,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这法子不在一朝一夕之间,花得时间也可能会很长……”
秦书觉得时间长短没有问题,听居然有法子,面色一下轻松不少:“什么法子,你且说来听听,时间长些没有关系。”
颜如玉薄唇轻启:“教化,朝夕数载不可为,少则一百年,多则两百年,甚至三百年。”
“教化?”什么样的教化?一百年都还不够么?
颜如玉斟酌着解释:“不单单是教育,教他们识汉字,说汉话,明白汉人的信仰与礼仪,最最重要的,你应该知道,历史之上两国邦交最好的法子……”
“联姻?”
“确切来说,是通婚,无论对哪个种族来说,血脉都是他们最割舍不下的东西,所以说,一百年犹显得短暂。”
秦书被颜如玉这番说辞彻底震撼住,以至于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脑中什么东西轰隆隆而过,那一刻,秦书恍然有种感觉,他超越了时间,超越了历史,站在时间的河岸上,俯视滚滚的历史潮流一往无前。
站在时间的河岸之上,像一个旁观者,历史所有的烟尘都从眼前散去,往日那些狭隘的制约着眼界的东西全部散去,那一刻,他不仅看清了遮遮掩掩的历史的过去,甚至看清了明白清楚的历史的未来。
汉字,汉话,汉礼仪,甚至婚姻血脉,假如真的可以推行三百年,那么三百年之后的情景将会是……
胡汉一家。
甚至是……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乞颜蒙古这个民族。
他们将彻底被汉人所同化,就像一杯水倒进深井里,激起短暂的,小小的波澜涟漪之后,于井水相融,再不会,也不能被分离出去,这杯水,将永远成为井水的一部分。
秦书曾经以为,他与颜如玉隔着一座山,只要他强大起来,就能同颜如玉并肩而行,他做到了,也终于强大了起来,但这一刻才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有人可以同颜如玉比肩而立。颜如玉的眼,看向未知又久远的未来,本以为颜如玉是站在山巅上的,可是等秦书爬到山巅又发现,他与颜如玉还是差了一截,颜如玉始终站在天上,不可企及。
恍然中竟然生出一种要失去的慌张感,他觉得,他留不住颜如玉,也没有人能留住。
颜如玉开始未发现秦书的异常,等了一会儿不见秦书说话,才抬脸去看,惊喜的,讶异的,震撼的表情从秦书脸上一一划过,短暂停留过后,慌张的,痛苦的,欲言又止的种种表情混在一起,让秦书看起来有点儿不知所措。
颜如玉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秦书露出这种表情,到底是怎么了,还是说自己哪句话触动了他的某个关节?
“怎么了,发什么呆?”
秦书渐渐缓过神来,手心居然出了汗,伸出手想拉颜如玉的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手一直在发抖。那种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令人觉得可怕。
颜如玉十分不解,伸出手让秦书握住,这才发现秦书手心里全是汗,不由得担心起来:“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
秦书莫名其妙陷入恐慌不能自控,几乎用尽了力气握住颜如玉的手,颜如玉面上显出一丝痛楚,但是远远及不上心里对秦书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