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俭一言不发去了,执刑的虽是熟识的将士,但一点儿都不含糊,二十军棍下来,赵俭双眼发黑,一旁的将士忙扶住他送回了大帐,赵俭不敢放肆,去找齐钟两人请罪。
韩承信裹着大氅极是畏寒,坐在矮桌上不知道写着什么,大帐里的炭火不知道熄了多长时间,一旁的炭盆积了一层灰,连年征战,辎重日减,堂堂的一军师爷,大冬天的连炭火都没有燃。
韩承信看赵俭一眼没说话,是真的恼了。
赵俭也有些心虚,叫了声先生,韩承信抬抬眼,叹了口气:“怪我么?”
赵俭摇摇头:“我知道,这军营里,先生与齐将军是真的待将军好,将将军当亲人来看,是赵俭鲁莽,该知会先生一声的。”
韩承信看了一会儿:“你是该改一改了,这鲁莽的毛病,怀远说走你就让他走了,怎的做事就不想一想后果?以后我怎么放心让秦书将这几十万将士交给你?”
赵俭听到最后瞠目结舌,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韩承信的意思,连连摇头加摆手:“不不不,先生莫要开玩笑了,赵俭自己有多大本事自己知道,赵俭一直都是跟着将军的,怎能,怎能……”
韩承信见状笑了:“怀远那小子的心思我还是能猜出一二的,秦家就这一根独苗,他也是真心将你当兄弟来看,有些话我不便多说,你心里明白就好。”
赵俭还想说什么,韩承信挥挥手:“回去吧,让亲兵给你上些药,好好休息一晚,怀远的事我会处理。”
赵俭迷迷蒙蒙回去了,上了药趴在床上想了想这几年。
每次出战前大家商议战策的时候,秦书总不忘拉着他一起,那时候曲威刘宏都在,哪里轮得着他,后来何方旭手底下的兵更是分了他一大半,既不显得刻意,又无声无息地将他往上提,他竟然都没有发现,秦书一直待他亲兄弟似的,没想到竟然是存了这念头。
回燕京这一行,恐怕也是想让他多磨合磨合,乞颜若真的来攻,只有他与齐钟领兵……
赵俭不知道,秦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这么多的心思,就这般对他们用心良苦,像个老头子似的,想得尽是别人。
奶奶的,赵俭蒙头骂了一句,眼眶发热。
满程风雪挡不住一队人的去路,洪飞勉力跟上秦书,不住打量秦书左臂,唯恐他撑不住,日夜不休跑了三天,洪飞觉得秦书拼命似的,赵俭口中的那位军师是谁洪飞隐隐有些猜测,不想竟让秦书如此挂怀。
“将军,歇一歇吧。”洪飞一张嘴,立刻灌了满口的冷风。
秦书回头,马速渐渐慢了下来,虽然急切,但是秦书明白,他不能倒下,若是倒下了……
洪飞一喜,继续劝:“歇一歇吧将军,不然……”
秦书沉默地点点头,将马拴在一旁喂了些干草,水袋中的凉水穿肠而过,冷得一个激灵。
不敢走官道,官道远了些,绕近路能省下一两天,进城门的时候还要装扮应付盘查,万一被发现扣下不是闹着玩儿的,只能换了布衫做平常打扮。
反反复复来回折腾,心力交瘁。
洪飞递过干粮来,秦书顾不上什么斯文不斯文的,几口咽下,半倚在一棵大树下:“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我。”
洪飞点点头,秦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眉头紧紧皱着,连洪飞帮他盖毯子的时候都没有醒。
实在是累坏了,洪飞想。想要十天之内赶到燕京,就是将马跑死了,也不可能。
洪飞叹口气,留了几分心神,闭目静静休息一会儿,现在只剩三个将士还跟得上,过两天恐怕就只剩他两个了。
冷风肃肃,秦书依旧和惊帆跑在前面,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一直是赶路赶路赶路,终于赶在十一月的尾巴上到了燕京北城门。
洪飞每每想起赶路这些时日,都觉得是一场噩梦。
城门大开,不知为何,搜查得格外严格,秦书从马车帘的缝隙中望过去,五六个守城将士,角落里还站了个普通男人,说他普通,是因为面相普通。
但秦书洪飞都看得出来,那人是个练家子,且功夫很高。
秦书掀着车帘,冷不防那人好像有感应似的,鹰一样锐利的双眼直扫过来,秦书心头一凛,掀着车帘的右手纹丝不动,咳了两声,然后害怕似的,避过那人的眼神,掩上车帘。
洪飞驾着马车,等待盘查。
守城将士问一句他答一句,角落里的男人上下打量洪飞,看几眼走了过来。
“干什么的?”
“回老爷,我家老爷急病不治,想在京找个好点儿的大夫。”洪飞面上不惊,心里却已戒备。
那人点点头:“你会功夫?你家老爷是谁?”
洪飞憨厚一笑:“会几下拳脚罢了,我家老爷就在里头,要不您看看?”说着一掀车帘,冷风灌入,秦书咳了几声,抖着左手,左手小臂奇怪地扭曲着。
那人只见马车里是个中年男人,面色疲惫,显然是多病,又见是个半残的,也就放了两人进城。
洪飞秦书走了好远心里还咚咚直跳,方才那人的眼神,实在过于锐利了,秦书从前也见过一次,是那年颜如玉落水,拿剑威胁他的人,换言之,是百里璟的手下,且极有可能是龙卫。
光明正大调出了龙卫,该不是和颜如玉有关系?
找了间客栈,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撇下洪飞在客栈里,秦书悄悄出了门直奔城北山上的小寺院,晚上寺院大门紧闭,秦书正寻思要不要敲门,却被人打断了。
“哎呀,你来得挺快的嘛。”那人从树上一跃而下,半点儿声息也无,竟似毫无重量一般。
秦书皱眉:“是你?”是那晚送信的人。
那人一张俊脸,嬉皮笑脸看着秦书,比当初商陆痞气只多不少,还带着些邪气:“怎样?千军万马老子如入无人之境,如何?”
秦书没有闲情同这人扯,他现在心里像火煎着一般,只想赶紧见到宋进,或者是送信的人,不待开口问,里面传出一声怒斥,声音不大,气势却沉:“慕容。”
慕容耸耸肩,正经了不少,示意秦书跟着他翻墙过去。
秦书尚是第一次见这种轻功,快极,轻极,当世应无人能出其左右,怪不得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他的速度简直太快了。
跟着那个叫慕容的男人,秦书左拐右拐,拐到了一间厢房,慕容却不走了,示意秦书一人进去即可,秦书毫不迟疑推门而入。
“果然是你。”
那人不说话,只看着秦书,上下打量:“又见面了,秦将军。”
宋进。
不,也许不该这么说。
他打量秦书的时候,秦书也在打量他,上一次见他的时候,秦书并未想过那么多,但是这次……虽然秦书从前没有见过真正的宋进,但是秦书确信,宋进绝对不是这样子的。
秦书全神戒备,眼睛一眯,言语之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寒意:“你不是宋进,你是谁?颜如玉呢?”
☆、第一二六章
“将军与从前,变化甚大。”
秦书全身紧绷,不接话继续问道:“你是谁?颜如玉呢?”
裴君行确信,如果这一刻他再不讲个明白,下一刻眼前的这位将军会扑上来,就算拼了命也要将自己送入黄泉。
“在下裴君行,昔日得颜如玉之恩,今日来报,将军不必如此防备,请坐吧。”裴君行温言,说话客客气气,和方才秦书在外头听的那声怒斥丝毫不相衬,好似不是一人般。
慕容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满身寒意,撇了撇嘴,轻悄悄找了一棵树,脚尖一点,落在树上的时候,树影半分未动。
秦书半信半疑:“裴君行?那封信是你给的?颜如玉在哪里?”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们要等。”
“等?”
秦书半分不知情,裴君行只得解惑:“据我所知,你家颜大公子胆大包天,给龙椅上的那位下了毒,后来事发,莫名其妙失踪了两年之久。”
秦书双眼一阵发黑,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下毒?事发?两年?
失踪两年?
怎会失踪两年?颜相呢,颜夫人和赵子宴呢,那么多人,就连留在赵子宴那里的徐让都没有提过。
“你骗我。”秦书咬牙道。
裴君行慢条斯理:“秦将军,我骗你何意?颜如玉事发,双亲被龙卫追杀,万不得已才以当年恩情相求于我,两年来君行时时刻刻注意皇宫动向,这才得了这半点儿线索。”
裴君行不紧不慢,将当年之事一一道来,“……若非颜夫人相托,我又为何能知那图案?”
秦书总算是明白过来,前尘往事在他心里串成一条线,顿时清晰起来:“是林景?”
“他也算是君行的半个救命恩人,将军莫恼,君行代他赔罪便是。”
秦书怎能不恼,又如何不恼,当下恨不得与林景当面对证,是了,当年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若是宋进真的回来,林景怎么可能波澜不惊,怎么可能一路跟着他去西北,是他太大意了。
深吸一口气,尽量镇静,秦书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裴君行:“若是我猜得没错,百里璟必然不会轻易杀了颜如玉,像百里璟那样的人,不到最后一刻怎能死心?所以颜如玉一定被藏在某个地方,百里璟知自己无药可救,在殡天之前,一定不会放过颜如玉,我们等得就是这一刻。”
“我等得。”
裴君行点头:“龙卫,你知道的,只听命于当朝天子,现在他们在宫内分布杂乱无章,我们无处可寻,但等百里璟交待遗言,他们必然全在,我们只管盯紧了他们……”
裴君行面色越来越严肃,秦书稍微一想便明白了他的顾虑:“到时龙卫聚在一起,会很危险?”
“不仅是我们,颜如玉同样危险,届时我与其他手下分别引开他们,你与慕容去找颜如玉,找到之后让慕容引开龙卫,你带颜如玉径直来这里,一刻也不要停,这里会有人接应你们,趁夜将你们送出城,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秦书忽然站起,一条腿屈膝作势要跪。
秦书出其不意,裴君行连忙拦了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敬意:“千万不可,将军,裴君行一向不欠人,这是裴某应为。”
秦书抱拳:“大恩不言谢,远舟对秦书,比之性命亦重。”
裴君行沉默了一大会儿:“去了西北,就别让他回来了,你们寻个地方,过平安日子未尝不好。”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颜夫人交代过的,等事情过去了,他们会去找你们。”
秦书点点头不言,裴君行也不多解释,商量了细节,约定好了信号,裴君行将桌上的剑推给秦书:“将军现在想必没有趁手的兵器,这把剑先用着,到时请一切小心。”
知道其中危险,秦书也不推辞,拿了剑却没有回客栈。
冬天冷,夜半街上也很静,偶尔有一两个无家可归的醉汉,或者从花街柳巷里晚归的嫖客。
太子东宫。秦书一个起落,静悄悄进了偏殿,偏殿灯火通明,暗卫动了动,看清是秦书也就由着他去了赵子宴的卧室。
赵子宴醉得不知东南西北,外衫随意扔在榻边,腹中烧得慌,眉头舒展不开,紧紧皱着,憔悴得和从前的赵子宴判若两人。
秦书的火一下去了一半去。
赵子宴睡得一点儿都不安稳,不知还说着什么胡话,秦书仔细听了听,一会儿是颜如玉一会儿又是自己,乱七八糟的。
右手抽出剑来,剑身反射出的寒光划过秦书英俊的眉眼,秦书握着剑柄,剑身在赵子宴身上比划了比划,然后敲了敲:“喂,赵子宴,醒来了。”
任是谁醒来,看到自己脖颈上横着一柄剑都不会镇静,宿醉的头疼让赵子宴有些反应迟钝,一脸迷茫。
秦书出声:“是我,怀远。”
赵子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楚秦书的脸,声音倒是听出来了,赵子宴道:“怎的又梦见你了,这么长时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喜欢拿剑指着人。”
秦书眉毛抖了抖。
赵子宴声音低下去:“不过今天你若是真的杀了我,我也不会怨你,你知不知道,远舟不见了……”
秦书收剑,照着赵子宴肩头就是一拳,赵子宴被打得一下清醒不少,然后坐起来目瞪口呆看着他。
“醒了?”
赵子宴连忙点灯,看秦书也是满身的疲惫:“你怎么回来了?”然后难得心虚,“你都知道了?”
秦书:“我若是不来,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赵子宴揉揉头无言以对,秦书看了一会儿,便也作罢了,赵子宴明显是内疚得很,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么些时候过去,到底是稳重了些,知道怪不得赵子宴。
“远舟的事,我自有办法,你暂且不必担心这个,我来为得是另一件事……”
秦书压低声音,嘀咕了一会儿,终于在赵子宴越来越复杂的眼光中停了下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我从前竟然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远舟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不好受的吧?”
秦书低低头:“身不由己这四字,你应当比我明白。”
赵子宴眼神渐渐归于平静:“我知道了,你接着说罢。”
秦书目光澄澈,眉眼英俊,像是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我知道了……”赵子宴应道。
天色熹微,秦书临走,赵子宴依然有些怔,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很难受。秦书踏出几步转过脸来道:“谢谢你,大哥,无论秦书怎样,你永远是大哥,这一点不会变。”
赵子宴点头,秦书一笑,与当年并无二致,转身大踏步出了门,趁着四下无人回了客栈。
洪飞上半夜睡得还算安稳,下半夜左等右等不见秦书回来担心得睡不着,秦书回来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又去睡下了。
秦书连日的担心加上奔波也累得紧,回到隔壁躺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这一觉睡得颇踏实,再睁眼已经到了晚上,晚饭时间都过了。
不过几日的功夫,百里璟就撑不住了。
养心殿日夜灯火通明,太医院全部出动,忙得焦头烂额,皇后有疾在身下不得榻,后宫妃嫔几乎全都到齐了,以林贵妃为首,哭也哭过了,到了这会儿只得红着眼面面相觑。
百里璟时醒时昏,醒来便是不住呕血。
勉力撑到十二月初三,到了黄昏时分,终于不行了。
百官在外头候着,妃嫔在隔间,内室只有区区几人,江公公,百里容,林贵妃,林正松,赵子宴,董毅笙……
百里璟醒过来,费力地打量了一圈儿,一旁的李太医知是大限已到回光返照,将百里璟身上的银针尽数收了,躬身退到外间,跪在地上。
百里璟一个眼神,江公公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遗诏,念了一遍,念罢了百里璟遣了外人,只留江公公,百里容,林如烟三人。
“都出去吧,朕有话要说。”
赵子宴悄无声息跟着其他人一起退出来,眼神莫明。
“如烟。”
“臣妾在。”林如烟上前一步,跪在床头。
百里璟看了一会儿,从前的很多事情一一从脑中掠过,想起那时候初见林如烟,她跟在林萧的身后,明媚天真,尚且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嘴唇动了动,百里璟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怨朕么?”
林如烟摇头。
“是朕对不起你。”百里容偷眼看过去,还以为看错了,他的父皇眼中有后悔,有愧疚,还有不曾表露过的爱意,不敢多看,百里容连忙低下头。
“朕这一生不曾后悔过,唯一后悔的便是将你接进这皇宫里来,去吧,来日与皇后好好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