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生得十分英俊,长眉入鬓,五官轮廓分明,烛光下侧脸看上去更是极为好看,带着些从前没有的傲气,傲而不骄,英俊得让人不敢直视。
“正好。”秦书走了两步,香伶手中拿着同色的腰带帮他束上。
“这里针脚有些大了。”香伶整了整衣衫,指着袖口。
“很久没人做过袍子给我了……”秦书有些感动,那些感动细细的,一丝一缕渗进胸口里。
香伶的手顿了顿,小心避开肚子,倚进他怀里:“以后香伶做,侯爷……”香伶斟酌了一下,始终有些羞赧,还是说了出来,“杜先生的事情,莫要太难过了,侯爷若是不嫌弃,香伶总是在的。”
秦书知道她的意思,手顺着她的头发轻轻抚了两下,又拍拍她的肩膀:“好了,莫说些有的没的,我知道,你也要高兴些,军医说你若是不高兴,到时候会生出个小老头或者小老太婆来。”
香伶捂着嘴笑了,嗔怪两句。
何方旭被囚禁了一年多,早就没了气力折腾,苟且偷生吊着一条命,不过是想着哪日出去了在百里璟面前狠狠整治秦书一把,而他都还不知道,此时的百里璟已再无心思去管这些。
翌日黄昏,秦书拎了一坛酒,坐在何方旭面前,面色沉静,那气度竟然叫何方旭想起了当年秦恒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也不过是如此了,父子两个如出一辙。
“怎么,来痛打落水狗了?”何方旭道。
“不是,只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秦书斟了一杯酒,何方旭不接,秦书笑,“我若是想要你的命,何必费这些心思?”
“问什么?”
“我爹。”
何方旭哈哈一笑,有些癫狂,没有回答秦书的话,却道:“秦大将军,你知不知道,你的运气真的不错,非常不错,让我等羡慕得眼红。”
秦书仔细想了想,何方旭说得不错,自己运气是很不错,只是这运气,是多少人拼了命给他换回来的。
“你爹?用得着问么,既然将我囚禁在此,想必你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何必再问?还用我一项一项同你说个清楚明白么?”
“我秦家与你无冤无仇,何方旭你未免欺人太甚。”
“无冤无仇?是啊,可是我与权势也无冤无仇,上头既然让我这么做,许了权势,许了地位,我焉能不做?不做是死,做了不也得了这一时的风光?”
秦书没有说话,权势这二字,害了多少人?
“你若是有本事就杀了我,为你爹报仇,如若不然,我有朝一日再得了势……”
秦书冷冷打断他:“不会的,何方旭,再不会有这么一天,我并未顾忌着公主,也没有顾忌着你是驸马,又或者你是百里璟在西北的眼线,我在等,等攻下四方城,我会让你在父亲墓前,血债血偿。”
冷冷的语气,让何方旭不寒而栗,他抬头看秦书,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似的。
秦书继续道:“公主在别院过得很好,别院里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你的部众,确切说是父亲从前的老部众,现在在赵俭的手里,赵俭你记得的,还有就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当知道这个道理,百里璟又能将我怎样?”
何方旭脸色发青,面如死灰,咬牙道:“不可能的……”
“没什么不可能,既然可以抓了你,当然也可以抓了他们,降者不杀,命何等重要,你应该深有体会。哦,忘了告诉你,韦县丞你还记得吧?他早就上了折子告诉百里璟,你被请到我军营来,又被乞颜抓了去做人质,百里璟并未下旨,不如我们猜猜,百里璟在想什么?”
“你胡说!怎么可能!你……”
何方旭疯癫的模样,让秦书从心底生出一丝丝的快意。
“秦书从来不说谎话,你感到惊异了是吗?当初你将我父置于死地的之时,就应该料想到有这么一日,因为秦书身后站着的,从来不只是他自己而已。”
满意地看到何方旭浑身发抖,瞳孔有一瞬间的涣散,秦书起身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温厚并不代表任人拿捏或者软弱可欺,如果非要费尽心机才能活下去的话,那么秦书做到了。你们欠下的人命,父亲的血仇,秦书将以死血讨。”
秦书掀帘出去的时候,大帐里光线有那么一瞬间的刺眼,随后更加黑暗起来,何方旭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这绝望深深吞噬了他。
何方旭还记得两年前的秦书,那时候的他,年少意气,带着兵符到处跑想要召回旧部,几乎没有人看好他。
“一个黄毛小子而已,丧家之犬……”
“话都说不圆满,还是太嫩了些……”
“……太天真了,拿着个兵符就当是玉玺了?战场刀剑无眼,说不准哪天上了战场就回不来了。”
“……只是可惜了,虎父犬子,秦恒若是泉下有知,怕是被气得火冒三丈……哈哈……”
这是和那些将领们当年一起喝酒时候说起的,所有人的一言一语里,全是对秦书的不屑,人人都觉得,秦书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战死沙场,或者知难而退,然后兵符自然而然就可以到手,进而号令齐钟手中的那二十万人,秦书不在,齐钟再硬,到时候也由不得他。
而如今……
简直是天翻地覆。
是所有的人都小看了秦书。
这么长时间过去,秦书不仅没有像他们当初猜测的那样知难而退或者是战死沙场,相反地,他开始一天天强大起来,等何方旭发现的时候,秦书已经强大到令人瞠目。
他们都没有做到的事情,秦书却做到了,攻下了北陵,现在正在攻四方城,正一步一步,将草原人前进的脚步挡住,然后再让他们退出草原去。
也许不仅仅在于此,就像方才……
秦书说得对,温厚并不代表任人拿捏或者软弱可欺,他们所有人都忘了,秦恒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任人摆布或者踩踏,秦书他姓秦。
☆、第一一九章
翌日一早,秦书正和香伶用早饭,看守的人回报,何方旭自尽了,那小将士一抬眼,斟酌着看秦书脸色,见秦书没有说话,还想说些什么,被秦书一眼挡了回去。
不到一个月,香伶就要分娩,秦书怕吓着她,这些事情,还是不要让她听比较好。直到用完了饭,安顿好事宜,秦书准备去北陵一趟,出了门才将那小将士唤过来,边走边听他说。
“……舌头咬得血肉模糊,外面也都没有听见动静,等早晨进去送饭的时候才看到,人已经断了气,救也没法儿救了……”
秦书听完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大仇得报,还有些说不出的轻松,心情复杂又矛盾。
一路走到马厩,牵了惊帆交待亲兵:“让先生找人打理一番,将他送回大兴去吧,就说是自尽,看好公主,别出什么乱子就好,具体事宜听先生的安排,我回城一趟。”
亲兵领命去了,秦书跨上马,惊帆势如闪电,熟门熟路也跑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北陵城门,城门看守都认得秦书,没有人拦着,在街上走了一圈儿之后,七拐八拐到了林景香料铺子里。
兵荒马乱的时节,铺子又是刚开业没有多长时间,冷清得很,也没有客人,柜台上空落落的,林景窝在角落,趴在柜台上认真地写着什么,他写得很认真,连秦书进来都没有发觉。
“写什么呢?”秦书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抬手敲敲柜台,平静开口问道。
却不想,林景慌乱之下打翻了砚台,又手忙脚乱一股脑将纸笔收在一起,不由分说塞进柜台里,溅了一身的墨,有些狼狈,秦书不动声色瞧着他的模样,忽然笑出声来。
林景正想着要怎么向他解释,秦书笑完了开口道:“我又不会去抢或是偷看,你急什么?还是说这里头写了些不敢让我知道的事?”
“没,哪里有,我……”林景讷讷,开了口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急得脸上冒了细汗,最后低头,定定看着秦书蓝色袍子的衣角。
“我不问便是,你安心。”秦书掏出个纸包递给他,“你不是喜欢这个,给,这个月还好吧?”
林景接过看了看,糖渍蜜饯,小心放好了斟酌道:“嗯,还好,只是客人很少,卖出的东西连铺子租金都还不够……”
秦书四处看了看,耳听着林景说哪家的富家小姐又差了人来,要了多少脂粉,指明了要他送过去,西北的姑娘真是大胆云云。
“长亭模样生得好,也难怪她们指了名让你去……”秦书无意识开玩笑,忽然看到一根发簪,玉质发簪,青绿莹润。
林景有些窘,连连摆手,耳根有些红,看到秦书停了,也跟着看过去,看了一会儿问道:“看中了,是要给谁的?”
秦书直起身子,手在上头点了点:“今儿还没开张吧,第一笔生意,就是这个了。”
林景不动,等秦书回答。
“当然是给香伶,除了她,还能给谁?”秦书微微一笑。
林景无意识咬了咬唇,这么几年,这无意识咬嘴唇的习惯还是没有改掉,细长的眼中黯然一闪而过:“这个月你只来了一次,说好了半月来看我一次的。”
秦书也不与他争辩,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太忙了,抱歉。”
林景仔细看了看,秦书确实憔悴了不少。“是有什么事情吗?”
事情太多了,秦书摇摇头,也没有告诉他,斟酌了一下:“下个月也许不能来,提前和你招呼一声,那个,香伶大约要临盆,所以……”
林景黯然:“那今天留下用饭行不行?”
“我……”秦书想推辞。
秦书一出口,林景就知道他想说什么,赶紧接过话来:“我知道你很忙,还要去拜访韦郡丞,罢了,是我多求。”
话出口,店里便沉默了,秦书总觉得有些无力,也不接话。林景小心取了发簪,将它慢慢包好,纸张哗啦的声音中,林景忽然觉得有一丝倦意,这么久了,秦书连饭都没有同他吃过一顿。
没了颜如玉,秦书还是一样不喜欢他。
将近一千个日夜,他等啊等啊等啊,一直等却始终等不到秦书,这才知道,原来等待也是一件这么让人感到绝望的事。
秦书掏出银子放在柜台上,林景递出簪子,手里拿着那锭银子,伸手拨弄着,让它在柜台上滚来滚去,骨碌碌的声音中,他听见秦书又叹气了。
在秦书的心里,应当还是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吧,但是因着愧疚和承诺,又不得不将这个麻烦揽在肩头上,为自己担忧,还要时刻担心自己的安全,每个月还要百忙之中抽了空来看自己……
“也许什么时候,我就要走了,回江南去看看父亲,好多年不曾见过他了。”一时的倦意,也不知是不是心血来潮,说出的话连林景自己都吓了一跳。
秦书一愣:“嗯?什么时候想要动身,到时记得说一声,我让人去送你,你一个人,很危险。”
竟然是半分挽留都不曾有,林景了然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我走了,长亭……”
林景点头,定定地看着秦书。
他的眼睛细长,里头含着半分委屈半分期望,水润润的极是漂亮,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怜惜。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秦书又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变得沉静。
心里有那么点的难受,喉结动了动,握紧了手中的簪子,秦书声音低沉:“长亭,对不起。”
说罢没敢看林景的表情,很多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纵然是悬崖勒马又如何?他差点儿变成他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只差那么一点点。
这声对不起说得太晚,也不奢求林景将来能原谅,只希望……
无论如何,秦书这辈子都是欠着林景的,怎么都还不清了。呵……秦书啊秦书,何方旭说得对,你可真是好运气。
翻身上马,一口气跑出好远才停下,惊帆通人意似的,马蹄声渐缓,秦书望望天,快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再也不用费尽心机,活在仇恨和忐忑里。
即使没人告诉秦书,秦书也知道,百里璟快要死了。只要百里璟一死,赵子宴还在,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不但自己会好起来,还有……颜如玉也会好起来。
这是自己唯一能为他做的,为他披荆斩棘,让他和宋进能一世安生,再也不用去拼命算计。
秦书誓死也要保护的大地,这里头不仅有大梁的江山万里,还有情,亲情与爱情。秦书无法与颜如玉两厢情愿共相守到白头,那便允颜如玉与他爱着的人一世安稳,岁月无惊。
秦书想得一点儿都没错,百里璟真的要死了。
养心殿里,百里璟静静地躺在龙榻上,此时年迈的皇帝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浑浊的眼睛里有不甘也有愤恨,强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李太医跪在地上把脉,依旧是摇头,恐怕撑不过两个月了,加了冠的太子随侍在侧,面色隐隐有些悲戚:“父王放心,儿臣一定会找人来治好您的病,您一定能好起来……”
百里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费力地转头,百里容身后还有从封地回来的两位王爷,他们低着头,脸藏在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众臣嫔妃全在外面,百里璟再次吐血之后就成了这幅模样,众人都知道,百里璟怕是时日无多了,只是这病来得也蹊跷,无缘无故地呕血,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太医院束手无策,只能靠各种珍贵药材吊着续命。
林正松两鬓苍白,脸上显现出一丝疲态,若有若无盯着不远处说话的两人,眼里有些不屑。
那人大红的正一品官服,用一种可以称为懒散的姿态倚在红柱上,几乎要和红柱融为一体,他的面前还站着个工部的官员,工部的官员左右瞅了瞅见没有人注意,迅速掏出个盒子塞进那人手里,点头哈腰说着什么。
赵子宴抬手接了,似笑非笑看着眼前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年轻人露出个谄媚的笑来:“素闻大人一向喜爱此物,不知这颗珠子能否入大人的眼,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抬眼看了一眼恢复表情颇显正直的年轻人,赵子宴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手轻轻一推,盒盖半开,显出里头装着的一颗珠子,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光华隐隐,温温润润,也算是上品。
☆、第一二零章
啪一声,盒子盖上。
赵子宴将木盒往袖子里头一塞,上下打量面前站着的年轻人,也不知是在赞人还是在赞珠子,赵子宴道:“还不错。”
眼见此事有门儿,那年轻人生怕赵子宴记不清楚自己,赶紧又报遍了名字,然后忙不迭退下躲到后面去了。
赵子宴收了东西依旧状若无事,这光景也被一旁的董毅笙看进眼里,董毅笙耿直,看不下去这一套,几步走到赵子宴身旁,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大人,官员私相授受可是要交予大理寺卿查办的。”
赵子宴浑不在意:“那又如何?再说了,这也只是个人的小小爱好而已,怎可说是私相授受?岂不是委屈了赵某,董大人言过其实了。”
董毅笙无法,再次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和赵子宴咬着耳朵:“大人,学生敬你,可是这贪污一事委实要不得,蒙大人提拔,学生自接掌御史台以来,从不徇私,大人你……别让学生难做。”
赵子宴轻笑一声,也不见恼:“这其实算不得什么,不信你去看看这满朝文武,穿着我这颜色衣裳的人,哪一个不比我拿得要多?等哪一日,你能在朝堂之上指着我的鼻子说贪污,我才是真正的高兴啊。”
董毅笙抬眼看一眼赵子宴,赵子宴似真非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