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见秦书看过去微微一笑,圆圆的脸说不出的娇俏:“是你啊?”
秦书皱眉,依旧没能想出是谁来,对桌的赵子宴倒是先想起来:“好巧,是繁露姑娘。”
繁露可能有些不好意思,显然是想起了上一回宋夏拉着她做得那些事,打过招呼也未多说话,点了盏茶,一盘糕点,自顾自用的欢快,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尝那盘子里的糕点是不是如所见的美味。
没有心事,天真又烂漫,果真是好年纪,秦书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又不经意瞥了一眼楼下,北面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连伞都没有撑,秦书揉揉眼,还以为是看错了。
这么大的雨,他怎么不撑伞?
秦书赶紧下楼,走到楼梯口又想起自己也是没有带伞的,便折回来拿了繁露的伞:“繁露姑娘,不好意思,借伞一用。”
繁露赶紧抬头,一手捏着糕点,另一手抓住了伞另一边儿,两颊鼓鼓的,说话也含含糊糊:“不行,我刚买的,花了一两银子……”
秦书心急:“就借一借。”
繁露好不容易将口中的糕点全咽下,噎了噎,拉着秦书殷殷嘱咐:“也行,但你可要小心些,别给用坏了,这可是我头一次用……”
秦书一看,颜如玉已经走到酒楼跟前了,全身淋得透湿,头发全贴在身上,他身子本就单薄,再淋下去要是有个什么万一……
秦书心一急,直接摸出块银子来,搁在桌上:“繁露你先拿着,算是我买了,行不行?”
繁露还要思索一番,秦书拿着伞便转身走了,却不是走得楼梯,繁露和赵子宴眼睁睁见他飞身踩到了窗上,脚一使劲儿,竟然是直接从窗跳了下去。
繁露反应过来尖叫一声,赵子宴也吓一跳,众人闻声纷纷看过来,繁露张着嘴巴,又咽了咽口水,赶紧将眼睛闭上,不敢往下看,小声问赵子宴:“喂,你看看,小侯爷别被摔死了。”
赵子宴嘴角抽了抽,又抽空瞥了一眼:“你放心,已经安全着地了。”
秦书飞身出窗,雨登时将身上浇了透湿,伞在手中哗一声撑开,颜如玉大约是听到动静,正好抬头往上看了看。
秦书一身黑衣从天而降,眉目凌然,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一支梅花傲然怒放,若不是下着雨,将他淋了个透湿,这样子,加上衣衫翩然想必更为英俊。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颜如玉跟前,一脚踩在水涡里,溅了一鞋子的泥水,秦书伸手,想将他拉到伞下来,颜如玉往后退了一步,秦书拉了个空。
没奈何,心下微叹,只能伸手将伞遮在颜如玉头顶,伞移开,大雨冲得秦书一个激灵,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冷。
颜如玉低头不看他,眼睫长长地垂下去,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秦书笑笑,笑得很是勉强,有些难看:“这么大的雨,出来怎么也不撑把伞?淋得生了病伯母可是要担心的。”
雨不停地打在身上,越来越冷,头发也湿了,雨水顺着脸庞流下来,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秦书抿了抿唇,将脸别向一边去,深吸一口气又转过来,一只手却稳稳地撑着伞,丝毫未动。
“回去吧,别在街上愣着了。”
颜如玉不动,抬起脸来看着秦书,唇微启:“秦书。”
“嗯?”
漫天的雨幕,街上空无一人,秦书站在大雨里头,为他撑着伞,雨水从他那张极为英俊的脸上流下来,鬓边几绺碎发也湿了,显得有些狼狈。
“秦书,我……”
秦书知道他想说什么,这后果也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赶紧劫了他的话顺下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都知道,当初我说过的,你将我当做什么都好,靠一靠,等什么时候有了力气再接着走,我不怪你。”
颜如玉点头:“嗯,你知道就好。”说完下意识抬眼看秦书,却没看到他的表情,秦书早已经转过了脸去。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秦书将伞递给颜如玉,颜如玉不接,往旁边跨一步,两人擦肩而过。
走过去却被秦书蓦然抓住了胳膊,他的声音不大,在哗哗的雨声中却很清晰:“我会一直等着你。”
颜如玉拨他的手:“你不必再等。”
秦书固执地不松手:“我会等。”
颜如玉转过脸,一样的固执与倔强,盯着秦书通红的眼角看了一会儿:“我说了,你不必等。”
秦书不语,再抬眼颜如玉眼角已红,启唇便是冷笑,眉眼带刺:“那时候你曾对着天地起过誓,对我颜如玉,只有兄弟之意,这辈子绝无半点儿二心,若不然,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永不得安,难不成你忘了?”
话音一落,便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天地之间之余雨声,一声闷雷,秦书手中的雨伞也随之落地。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颜如玉就已经算计好了,绕来绕去的,不过是为今日留一个后路,他这样聪明,也这样……
无情。
算准了自己爱他,所以他便拿他自己发誓,不惜用他自己的命,用这么一个诅咒,也要让自己知难而退。
秦书踉跄后退一步,头脑发懵,耳朵中轰隆隆直响。
“远舟,我懂了。”原来自己的爱,竟然是让他不得安生的。
但是他一点儿都不怪他,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爱上他,也还是会告诉他。从前秦书在书上看过,谁先爱上,谁便输了,是他先爱上,所以怪不得颜如玉,一切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
俯身捡起那把伞,又塞进颜如玉手中,颜如玉感到他的手在抖,秦书不敢多停留,手脱力一般一下垂了下去,低低嘱咐道:
“回家吧,外头雨大。”
☆、第九十三章
颜如玉嗯一声,接了伞继续走,心里头说不出的难受,想要回头看一看,又硬生生忍住了,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略略一回头,漫天的雨幕,秦书就那么看着他,见他回头,极是艰难朝他扯出个笑来。
身形挺拔,高大伟岸,带着与生俱来的温厚与安全之感,能让人近乎虔诚地去依赖,他正在努力学习着怎样去爱,去成全,看起来驽钝,人生的道理却比谁都参悟得透彻。
这一笑,让颜如玉心头猛一窒,呼吸错乱了一下,从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一下便击中了心口:秦书他,该是有多爱自己?
自己有多爱宋进,他便有多爱自己。
那个想过很多次的问题又涌了上来:秦书,你要是早点儿来就好了,怎么就……来得那样晚呢?
眼眶很热,颜如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是觉得心里很难过,又很委屈,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应该被骂的人,给了秦书希望,又亲手将他推进绝望之地,该委屈该难过的,不该是自己,该是秦书。
那个呆子,怎么就这么好?
颜如玉,你和宋进一样,都是个混蛋,宋进丢下你,你又丢下秦书,秦书何其无辜?
可是不丢下他,宋进又要怎么办呢?颜如玉不知道,只觉得心被撕扯得难受,今后要何去何从,没有人能告诉他,他也想不通透。
不想负了宋进,也不想负了秦书,无论爱或不爱,想来竟然都只是痛苦难当,一路踉跄进府,伞被丢在廊外,颜如玉泪眼模糊,房内颜夫人牵着商小天走出门来。
“小玉,这是……”
颜夫人急急走过来查看,话还没说完,颜如玉一下扑进颜夫人怀中,“娘……”,下一刻便像个孩子一般,放声大哭。
哭红尘多难,
哭身世多蹇,
哭身不由己,
哭情关难渡,前路渺茫……
许久积蓄的委屈,疲累,难过,不解……,全在这一哭当中尽数爆发,颜夫人眼眶也红了,她的儿子,在她怀里,委屈一如孩童,她想起很多年前,颜如玉小的时候,受了委屈便眼泪汪汪,扑进怀里,脆着声音喊她一声娘。
“好了小玉,好了好了……”
颜如玉几近哽咽:“过不去,还是过不去……,娘,我到底要怎么办?拿秦书怎么办,又拿宋进怎么办,你教教我……”
她的儿子哭着问她该怎么办,可是为娘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劫缘皆堪不破,能怎么办呢?
平生第一次起了恨意,若不是百里璟,若不是这权这势,若不是……,只是怎一个世事弄人?
“娘,没他的人世,实在太凄凉了……”
“傻小玉,哪里能呢,你还想撇下为娘的不成?不还有爹娘在吗,人这一辈子那么多坎儿,总要过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他不在了,这是命,怪只怪月老将那红线系了一半……”
颜如玉问道:“你说有今生来世,是真的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这辈子总要过,清楚明白也好,稀里糊涂也好,总得过,我的儿子这么聪明,玲珑剔透的,什么看不明白?可是有时候明白归明白,也要适时糊涂一些才好过。”
颜如玉不语,颜夫人又问道:“你喜欢他吗?我说秦书。”
喜欢他吗?颜如玉从来不去想这问题,也没敢去想过,他只是觉得秦书很好,不但很好,而且和宋进还有那么些的像……
心思一团乱麻,颜如玉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是你的另一半红线,线断了总得接起来,接起来就会有个疙瘩横在那儿,你得自己来,慢慢抚平了它。”
“可是宋进他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傻小玉,若是你和宋进换换,你不在了,愿意见宋进这么糟蹋自个儿吗?你再问问自己,当真对秦书半点儿喜欢没有?”
颜如玉撇过脸,不语。
“去睡一觉吧,一觉醒来,雨也该停了。”
颜如玉进了房,留下身后一行湿哒哒的脚印,商小天歪头看着颜如玉,想要跟进去,却被颜夫人拉住了:“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想,小天跟我来。”
大雨如注,颜如玉撑伞渐渐走远,秦书抹了一把打在脸上的雨,心若死水,但即使这样,还是忍不住去想他。
太天真,太执拗,又太倔强,所以一个宋进便能让颜如玉生生与自己隔开,红尘万丈,他在那头,自己在这头。
颜如玉就像一只蜗牛,带着壳,那壳很硬,坚不可破,他好不容易愿意探出头来试着去接受未来,接受自己,却只因为小小的一个变故,又退缩了。
也许他那时候想着,宋进是喜欢过林景的,如此便怀着一丝的愧疚与不安,小心翼翼接受了自己,但是知道了宋进自始至终都是喜欢他的,这种愧疚与不安终于以排山倒海之势,再次将颜如玉深深压入了海底。
到如今,已经是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秦书曾经想过千万次,若是颜如玉知道了他与林景的那件事会如何反应,不过也如今日,不,也许还不如今日。
那是多狠的誓言啊,死无葬身之地,永不得安,还是拿他自己发誓,半是哄骗,半是强迫,就将他诳进了这怪圈里。
一把伞忽然遮在头顶,赵子宴静静地站在秦书跟前。
“你都知道是不是?那时候他说结拜,说什么这辈子若有二心……”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赵子宴觉得颜如玉简直要疯了:“是。”
秦书笑笑,有些嘲讽:“果然,都知道,就只有我自己像个傻子一般,笨得可怜。”
“秦书……”
秦书摇摇头,再睁眼已是万念俱灰:“赵子宴,我放弃了。”
他要不起颜如玉,更赌不起那个诅咒,哪怕死了,他也想让颜如玉好好的。天边一声响雷,咔嚓一声,响彻天际。
秦书转身,他的背影努力挺起来,远远看过去,依旧微微佝偻着,像个小老头。
看得人心里发酸。
侯府两个多月来气氛沉闷,秦书也不出门,整日在房中闷着,林景走了一趟江南,再回来已是这般模样,秦书谁也不见,连赵子宴都被挡了,林景东跑西跑堵了赵俭,缠着问了好些时候,这才有了些眉目。
转眼秋日已至,八月初六,西北乞颜南下,大军压境。
赵子宴连官服都没有换下,被两个将士堵在门口,怒不可遏,登时风度也顾不得了,连乎带喝便闯了进去,秦书披着氅衣,正在后院喂鱼,赵子宴进去,他也不过略略抬头看了一眼。
“你来了。”
赵子宴满腔的怒火顿时消了一大半,皱眉道:“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瘦得眉骨都凸了出来,脸色憔悴,一幅行将就木的老人模样,不时掩唇咳一两声,天气也不冷,居然披了羽氅。
☆、第九十四章
“病了些时候,怕你担心,也没敢让赵俭告诉你。”
赵子宴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想了想道:“你还当我是个大哥,就不该这般生分,可看了大夫?”
秦书点头:“嗯,你这么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赵子宴下意识摇头:“没有,就是来看看你。”
秦书笑笑,盯着赵子宴,赵子宴被他看得内心一突:“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好了,告诉你便是,乞颜大军压境,恐怕不日就要开始打仗了。”
把最后一点儿鱼食洒进池塘,秦书点头:“嗯,我知道了。”
赵子宴憋了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口,只能低低叹了一口气。
秦书想了想道:“你能不能同他说一说,我想见他一面。”赵子宴应了,也没敢告诉他,颜如玉正有此意,只是这见,恐怕还不如不见。
八月十三,乞颜与大梁正式开战,八月十四,秦书遣了非要跟着的赵俭,一人出门去烟波楼见颜如玉。
秦书刚一出门,林景便看见了,立刻跑过去:“秦……”
话未出,乍见秦书的模样,眼圈已经红了。秦书笑笑,抬手抚了抚林景的头发,心下已是无波无澜:“好久不见,长亭。”
“你怎么……成了这样子,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怎会,今日我有些事情,要去烟波楼见……,见他,改日再同你说话。”
林景点头,目送他走远,一时间心里千回百转,难受得要命,思来想去,咬了咬唇,拔腿便往铺子跑。
颜如玉坐在矮桌旁边,自斟自饮,香伶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眼里依旧含了泪,还是肿的。
“香伶,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
香伶一笑,泪便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怎会。”
颜如玉也笑笑,冷冷清清的:“那便好,只是委屈了你。”
又饮了几杯,却是越来越清醒了,颜如玉嗤笑,是谁说酒量好了才好的?都不会醉,哪里好?
秦书推门,吱呀一声,颜如玉抬头,两人各自一眼又转开目光。
颜如玉强压下心底的那丝异样,举杯的手几不可见抖了抖,微微一笑放下酒杯道:“坐吧,香伶先出去,我同小侯爷有话要说。”
香伶一袭蓝衫,和颜如玉衣衫有些像,闻言便出去了,秦书坐下才敢仔细打量颜如玉,还是那副模样,桃花眼,薄唇,眉形很好看,左眼眉峰一颗小痣,墨蓝袍子,风采折人。
“远舟。”
“嗯。”颜如玉垂眼,倒了一杯酒推给他,“这杯酒,还是不要再推辞了吧。”
秦书接过,顿了顿一饮而尽,看着颜如玉的眸子道:“真苦。”
“人生本就苦。”颜如玉回答。
秦书笑笑:“你说这辈子要我绝无二心,那么下辈子是不是许给了我?这样的话,我这辈子不爱你了还不成么,我等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颜如玉没做声,秦书长叹一声,忍着喉头的哽咽笑笑:“这么小气,连下辈子都不许我。”
颜如玉也笑:“凡事不可妄求,其他的念想还是早早放了好,失了大家的颜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