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进喜欢喝酒,毕生所愿乃是尝遍天下美酒,他知道,最好喝的酒要去哪里找,去楼里,各种美酒,甚至一坛千金,只要想,只要有银子,就能喝得到。
颜如玉不喜欢喝酒,也不愿意跟着宋进整日里往楼里跑,堂堂丞相家的公子,整日里逛花街,喝花酒,成什么样子?可是宋进打定了主意,非要拉着他。
颜如玉无法,只得跟着,后来宋进竟然发现,别看颜如玉没有喝过酒,可是酒量却好到令人咋舌,这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有酒非要和他对饮,往往颜如玉还没有醉,他就醉了。
宋进这人,没有人推着,就是个不会往前走的。
渐渐喝酒喝熟了,往楼里跑,一来二去的,宋进发现,颜如玉渐渐对着个女孩子上了心,会学着关心人了。
宋进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又没个可以说这话的人,他自己纠纠结结,喝酒也不拉着颜如玉了,一个人喝到烂醉,天黑到天明。
一开始颜如玉还不怎么觉得,后来有一回,宋进喝酒回来,被颜如玉拦住了,颜如玉怒气冲冲,质问他。宋进不说话,看着颜如玉嘴一张一合,听不清他说得什么,只觉得他站在自己面前,这小模样,真他娘的讨人喜欢。
颜如玉气得急了,以为他是因为双双,口不择言:“你要是喜欢,小爷让给你,小爷也不是非她不可,这么好的兄弟,你作何这般嘴脸!”
颜如玉是真心和宋进做好兄弟的,宋进合他脾气,偶尔呆愣,偶尔耍个小聪明,偶尔气一下他,无耻又无赖。
宋进却笑了,他想起自己为何那么多的人记不住,独独一眼就记住了颜如玉,为什么喝酒不拉着别人,就拉着他,为什么他看见颜如玉对双双上了心,却心里难受,因为他吃醋。
不是因为双双,是因为颜如玉。
宋进就这么被推着,明白了心意。
当下宋进捂着脑袋,向前几步,靠在了颜如玉身上,颜如玉身量小,被他压得一个趔趄,嘀咕了两句,但还是拿手扶住了他。
宋进就趁着这个诡异又难受的姿势,将脑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走到一半,宋进喝了酒,色胆包天,张口往颜如玉脖子上咬了一口,颜如玉嗷一声一脚踹开了宋进,捂着脖子咬牙切齿,脸却红了:
“你干什么!”
那晚夜色好,宋进想通了心情也好,被颜如玉踹在地上,爬起来:
“小爷不高兴,咬你一口怎么了?”
颜如玉哪知他心思,愤愤拉住东摇西摆的他不做声。
宋进靠在他肩膀上:
“嗳,你看今晚月色这么好,我带你去看月亮,好不好?”
“你个大老粗,看什么月亮,何况两个男人看月亮能看出什么来?”
宋进才不管那么多,拉了颜如玉就走,自此他毕生所愿除了尝遍天下美酒,还多了一个:愿有生之年,拥颜如玉入怀中。
☆、第六十三章
那晚的月色的确很好,月亮皎洁如玉盘,挂在天幕上。
宋进拉着颜如玉,摇摇晃晃爬上了燕京北郊的城楼,那段城墙,紧紧挨着护城河,宋进脚下用力,两人功夫都不错,站在城楼上,还不待宋进感慨一句月亮真大真好看,一群手持长矛的守城将士就围了过来。
“什么人!”
宋进赶紧摆出官架子:“我乃兵部侍郎,闲来无事,看一下你们警戒如何,嗯,还不错。”
有模有样的,一圈儿长矛并没有后退半步,宋进反应过来,“要看令牌对吧?你们等等啊。”说着就浑身上下开始摸,摸了半天,想起自己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他囧了。
颜如玉笑嘻嘻看他出丑,宋进一个又一个眼色使过去,颜如玉无动于衷,宋进急了,准备换个地方,这边揽了颜如玉的肩膀准备走,颜如玉才慢悠悠从袖袋里摸出他自个儿的令牌来。
天黑,颜如玉手指又捏在令牌上头,只看见下面的侍郎,又见着是颜如玉,燕京城里几个人不认得这张脸?
面面相觑,都收了兵器。
宋进一副我是大爷的模样,吩咐:
“你们,十米开外站着,不,二十米,若是扰了我与颜侍郎议事,你们担待不起!”
当晚月亮很亮,让颜如玉整个后半辈子都没有忘。
两人坐在城墙之上,下面是静静流淌的护城河水,宋进那阵子无耻劲儿过去,看着一旁的颜如玉,静了好大的一会儿。
“小爷我难得遇见一个能够一起喝酒的朋友,说好了,你以后要陪我喝酒的,尝遍天下美酒!”
“就你这酒品?”颜如玉摇头,“也就是我好心,陪着你,放心,以后有我一口酒,就少不了你半口。”
城墙空出那么一大块来,宋进议的事,也不过如此。
自此两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喝酒,逛花楼,偶尔听个戏,宋进这人特别虔诚,每月十五都要拉着颜如玉去北郊山上的一座小寺院里拜佛。
无论颜如玉怎么嘲笑,他都我行我素。
有一回,拜完佛,他拉着颜如玉,“要是我哪天不幸死了,你就把我葬在寺庙后头的空地上,我天天在这祈福,小爷保证,你就算半柱香不烧给我,我也一样保佑你。”
讲到这里,秦书忽然感觉自己听不下去了,即便是他,想到后来宋进的死,都觉得像是上天的一个玩笑。
原来那个时候,自己没有遇见的颜如玉,他是那个样子的。
秦书觉得,要是宋进没有死就好了,颜如玉也不必变成如今这样,自己也没有遇见颜如玉就好了。
情到了深处,宁愿自己没有遇见他,也想要他幸福。
*舔干涩的唇,秦书问:“后来呢?”
林景见他依旧垂了脸,面色模糊。后来?后来宋进死了,颜如玉在北郊庙里的后山上,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冢,这些都是后话了。
与心爱之人日夜相对,兄弟相称,满腔情意不能说出口,宋进委实憋得慌,他又是个忍不住话的,寻了那么一天,提着一坛好酒,在酒楼里摆了一桌,将从前那块颜如玉没有得手的玉佩一把拍在颜如玉面前。
“小爷没什么好东西,就当送给你了!”
宋进一向对这块玉佩珍视得很,是小时候他师父给他的,直言以后娶媳妇儿的时候可以当做聘礼,一块儿送了。
宋进这意思,不言而喻,可是那时候的颜如玉,就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他还不怎么明白。
酒喝到一半,宋进就喝大了舌头,他一向觉得酒能壮人胆,也的确如此。
“我昨天虽然没有喝醉生梦死,可是我梦见了最想见的人,远舟,你猜是谁?”
“是青姑娘?还是绯姑娘,或者是你哪个红颜知己?你的红颜知己那么多,我可不知道是哪个。”
宋进摇头,很严肃:“都不是。”
颜如玉刚想问是哪个,打趣他一下,宋进没能给颜如玉这个机会。宋进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站起来在颜如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低头就吻了下去。
后来他非常无耻又得意地告诉林景:“哎呀,你不知道,小爷我喝了一辈子的酒,都及不上远舟唇上那一点儿。”
顿了顿声音又低下来:“可惜他拒绝了小爷,要是哪天他心甘情愿喂我这么一口,小爷死了都愿意。”
颜如玉当时震惊又羞恼,一言不发后面像被鬼追着一样,跑了。
三天休沐假,宋进都没再见他,后来休沐假第一天下了朝,宋进将他堵在了宣德门门口,颜如玉避无可避。
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思行,对不起。”
宋进知他是拒绝了自己,哈哈一笑红了眼:“哎呀,都是好男儿,以后还是好兄弟,我们可是要喝遍天下美酒的,你到时候可不能推脱。”
自此两人绝口不提那日之事,只当没有发生过。
宋进后来曾调笑一般和颜如玉说过:“是我带你领略风月,而你却,半点儿风月不愿施舍于我。远舟,你这么好的男儿,当真是要配世间最好的女子,是我妄求了,你莫怪。”
颜如玉当日咬了咬唇角,没能答出话来。
林景笑笑:“后来宋进遇上了我,远舟哥哥又对他不自觉地有些疏远,宋进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和我一起诓了他。”
“我们当时,也算要好得很。奈何本来是假戏,我却当了真。”
“那时候远舟哥哥不像现在一样,他那时候,心里想不开,宋进他们两个当局者迷,我却看得出来,远舟哥哥其实,是喜欢着他的,只是他顾虑得太多,一直在拼命的否认。”
“他一直不敢迈出那么一步,谨遵圣人教诲,喜欢宋进,对他来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是喜欢,他也骗自己不喜欢。”
“直到后来宋进死了,远舟哥哥几乎是一夕之间,性情大变。”
这个故事林景说得要比颜如玉清楚得多,将自己知道的串一串,颜如玉无法释怀的过去,秦书一清二楚了。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白:“宋进为什么会……”
林景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可是那时候宋进一死,二叔叔便替了他的位子,远舟哥哥自那时便对我林家恨之入骨。”
哪里是恨之入骨,根本就是恨不得将他林家灭了满门,犹不解恨,还要永不超生才好。
一个宋进,颠倒了几乎颜如玉的整个人生,而一个颜如玉,又不知颠倒了多少人的机缘,赵子宴,秦书,林景,连带着赵俭,纪飞云,甚至还会有更多的人。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秦书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宋进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尸首明明停在颜府,却莫名其妙不见了?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恐怕除了颜如玉,谁都解释不清。
夜已经很深,林景说完了整个故事,后面那些他很多不能说的,都留在了心底,他答应了宋进,死后会带进坟墓里,谁都不会有机会知道。
“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些粥,其他的……再说吧。”
赵俭依旧在外间坐着,看秦书出来,忙迎过去:“将军……”
秦书摆摆手:“我先去静一会儿,天明叫我。”
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下了。
☆、第六十四章
天真执拗,善良任性,品性如莲,又那么坚韧,独自一个人,失了爱的人,他是怎么撑过的这么些年的呢?
颜如玉太单纯了,人世以此伤了他,他又以此反过来伤害别的人。
说什么谁都不要爱我。
怕是被伤得狠了,怕了,所以明里表现出刻薄又薄情的样子,一心想着不要再去沾染些红尘是非,心里却牢牢守着一个人。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不渴望被捧在手心里,爱着,呵护着呢?即使是颜如玉这样看起来强大到无坚不摧的人。
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或是笑意张扬,每一个表情都似看尽了人生荒凉,不屑于流连这苍茫人世,所以才会决绝如此。
他还说人世艰难,不投胎了,下辈子做个孤魂野鬼,哪怕在地狱里呆着,也不愿意为人。
颜如玉,你何苦呢?
世上自有千万种大好风景等着你去看,说什么人生在世,就要可着自己的意思活着,可是颜如玉,说着这番话的你,又为什么独自一个人活得这么痛苦呢?
忘不了他,想着他,宋进那么爱你,若是知道你如此痛苦,他想必也不会安生吧?
颜如玉心中有爱,还有恨。
执着了那么长时间,那爱让他恨不得下一刻毒发身亡,就此了断这一生;但也因着那恨意,让他无坚不摧,九死一生活下来,说要报仇。
他那么爱宋进,爱得那么作孽。
赵子宴说得对,人要往前看,他懂,赵子宴也懂,几乎所有的人都懂,唯独颜如玉他不懂,他一直都活在宋进的过去里,怎么都走不出来。
宋进是扎根在颜如玉心中的一根刺,是烙在他心里的印,是他这辈子都抹不平的过去。
就像林景说得那样,他也许真的不会再去喜欢另一个人。宋进让他懂得何为爱,却并没有教会他,怎么去忘,颜如玉更不想去忘。
秦书想了想,若是宋进如今活着,该多好。他只要能站在颜如玉面前,自己就算拱手相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颜如玉高兴就好。
可是宋进已经不在了,那么,仗着颜如玉的一句‘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自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像他的话,现在看来,也是一种幸运了。
颜如玉执拗,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爱宋进,千躲万躲,后来宋进不在了,他千寻万寻,后来即使是有人同宋进有半分相像,颜如玉也会好好收藏,细细保存。
颜如玉高看自己一眼,说到底,也不过是因着如此罢了。
颜如玉,你不知,我同样也爱你爱得作孽。
这世上的缘分,你爱我,我爱他,兜兜转转,竟然是如此难全。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像是拿小火烤着一样,又是疼,又是煎熬,明明颜如玉那么好的人,上天怎么就忍心让他遭这些罪呢?
后来很长时间,秦书才想明白,所谓的定数。
颜如玉若是没有遇见宋进,即使是遇见了,宋进他没有死,就不会有以后那么多的事情,他和颜如玉,两个人也只能是,一个是西北的小将军,一个是燕京名动天下的公子。
约是没有什么交集可言的。
这样想来,宋进那一段时间,像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一般,将他带到颜如玉的身边,功成身退,并给他们一个圆满。
他要感谢宋进。
尽管这样想来,对宋进有些不公平。可是秦书却知道,颜如玉不说,他不说,但是两人心知肚明,宋进他,在颜如玉的心里待了一辈子。
所以说,天意不可妄测,上一个瞬间你以为是这个样子的,到了下一个瞬间,你会发现,其实不是。
这一夜翻来覆去的,睡得极其不安稳,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又想那个。
末了秦书迷迷糊糊想着,既然宋进扎进了颜如玉的心里,也不敢奢求颜如玉能忘记他,宋进既然已经不在了,他也不在乎颜如玉想着他。
和天争,和人斗,无论如何,都不要去和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去争在一个活人心里的位置。
毕竟一辈子,谁还没有个过不去的坎?他要想着,便想着好了。
赵俭没心没肺的,今儿这事儿闹了一天,也是浑身上下带着心里都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自打来了燕京,还是头一次过得这么纠结,头一沾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再醒来,就已经日上三竿了。
赵俭一骨碌爬起来,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赶紧往秦书那儿跑。秦书果然已经不在房里了,赵俭暗骂自己这个犯懒的习惯着实要不得,就又往隔壁去,走到门口,正好撞见了出门的秦书。
“将军?”
秦书嗯一声,赵俭想着他让自己天明叫他,自己却睡过了头,突然就不好意思了,接过秦书手中的那碗粥,想要将功折罪:
“他不吃饭?我去。”
秦书一把拉住往里走的赵俭:“不用了,人已经走了。”
赵俭不敢置信,那崽子好不容易得了手,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走了?“去哪儿了?”
秦书摇头:“我也起得晚了些,看样子是天一亮就走了,我也不知道。”
秦书松一口气,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他走了,自己也就不用对着他日夜煎熬,神思无主了。
虽然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想法,很不够君子,也很是不负责任,但是林景在这里,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走了也好。
赵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个林家的小崽子,将整个候府搅得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