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这件事你先放一放好不好,我一会儿请旨亲自送你回家,你好好向爹解释清楚,他应该不会责怪于你。”
林如烟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若是叫林相知道林景是因为这个离家,又少不得要家法伺候,何况这个人还是秦书。
林景看着眼前的妇人,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二八少女,笑意张扬。这么多年来,她在这宫里,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她得到了皇帝的宠幸,得到了权利和地位,还帮自己的家族叔伯得到了无上的荣光,可是她也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
犹记得当年,她有次出宫省亲,自己年纪小又调皮,甩了跟着的下人,在门外偷听她与祖母讲话。
她伏在母亲怀里,哭得妆容全花,若不是顾忌着什么,简直要嚎啕大哭,哪里像一个妃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得几乎要昏过去。
“娘,我手上,沾了人的血……,我做梦都在害怕,如意宫里夜夜灯火通明,我害怕……”
百里璟那么宠爱她,进宫之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贵人,他却为她推了好几次早朝,事事顺着她,特意为她建了宫殿,赐名如意宫,不知叫后宫上下多少人看红了眼。
她身居如意宫,却过得并不如意,如意宫三个字,对她来说像个笑话。
一晃多年过去,距离那时,已经那么久了。
林景别过脸去不敢看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声如蚊蝇:“姑姑,我……不想回去。”
林景说他不想回去,这一天终于也来了,林如烟怅然。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下他。
“长亭,你不要这样……”
清楚看到她眼里忍了又忍的泪光,林景心里默默道了一声对不起。
“姑姑,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林家人。”
一句话千转百回,思量来去,还是说了出来,这是秘密,也是攻击眼前女子的最大武器,虽然他本意并非如此。
他本就不是林家人,所以他可以不姓林,真的已经够了,不想在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呆下去了。
就让他为了自己自私一次,行不行?他不是林如烟,有很多事不得不做,他可以的,可以抽身而退,他很自私,真的不想再被喜欢的人讨厌了。
林如烟又是伤心又是不敢置信,想要开口反驳,张了张嘴,却发现林景的话字字不假,他本来就不是林家的人,这样天大的秘密,本就应该让它永远消失,再也不要被人记起。
可是就在今天,为了离开自己,离开林家,林景又旧事重提。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补好的心,原来还是那样鲜血淋漓,原来心碎之后,是无论如何让都补不好的。原本以为你不说,我也不去触碰,就可以忘记,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原来也只是自己骗骗自己罢了。
那个人已经深深扎根在自己心里,融于骨血,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生长扎根,怎么都拔不出去,也许至死,不,即使至死也不会方休。
那个人眼神倔强又明亮,声音似棱石,叫起自己来却温柔,先是如烟,后是妹妹。
如烟,如烟,再没有人能把这两个字念得那样婉转动听了。
眼前的男孩子,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就连说要离开话的表情都一样的倔强。
“林景,你和大哥,真的很像。”
都一样要走,一样要离开。
林景摇头,“姑姑,我和父亲不像,父亲说……我很像我的母亲。”
林如烟凄然一笑,她本就生得漂亮,年轻的时候看起来是个异常娇俏的姑娘,这凄然一笑,看得林景难过。
“你不懂的,长亭。听姑姑的话,留下来好不好?你无意官场,尽可以自在做你的事,只要姑姑在一天,林家就不会逼你,你回家吧,好不好?”
她那样温柔地问自己,近乎于乞求,回家吧,好不好?若那真的是我的家,我自然可以回,可惜那不是。
林景狠了狠心:“对不起,姑姑。”
摸着右手的玉镯,摩挲来摩挲去,林如烟长叹一声:
“我留不住大哥,如今也留不住你,长亭,你知道,在我心里,你和我的儿子没有丝毫分别。”
林景知道,林如烟说的是真的。
她待自己,真的是很好。她几乎是看着自己长大,自己几乎是看着她变老,想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一切只是为了她得不到的那个人,她的大哥,自己的父亲,她爱得太决绝又太惨烈,她的爱不能给林箫,所以便想补偿给自己。
她是天子的人,是百里家的人,嫁给百里璟,她敬他,怕他,算计他,却不爱他。她心里唯一爱的,是那个名义上是她的亲人,实际上却半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大哥。
林景也红了眼眶,泪中带笑。
“姑姑,我虽称你为姑姑,可是在我心里,你和我的娘亲没有分别。我离开林家,是要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姑姑,你也知道爱而不得的滋味,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更好的事情吗?没有了,所以姑姑,你不但不要为我担心,反而要为我感到骄傲,我那么勇敢,对不对?”
林如烟闻言立刻泪如雨下,是啊,林景这样勇敢又倔强,自己怎么会强迫他,又怎么能强迫他?爱而不得的滋味,自己尝了一辈子,难道还要林景再尝一辈子吗?
世人只道黄连苦,哪知相思深入骨。
林箫想走,她便让他走,自己代替他,不入官场入后宫。
九死一生,残害皇嗣,逼死皇妃,拼命往上爬,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连做梦都会吓醒,早已经不是那个他疼爱的小妹妹,都说她心如蛇蝎,是大梁的罪人,是红颜祸水。
千夫所指,她愿意,她也活该,可是她不后悔,她愿意用这一手鲜血和一生禁锢,给他换一个自由翱翔的天空。
大哥,林箫,我爱你至此。
明明他叫着她的父亲也叫父亲,却不是以爱人的身份,而是亲人,命运何其残忍,又何其弄人。
林景和他一样,看起来柔弱,事实上比所有人都要勇敢坚定,她有什么资格阻拦?
都走吧,放他们离开,只要她还在一天,就代替他守着林景一天。
你在江湖之远做你的商人,我在庙堂之上做我的贵妃,守着你的儿子,我的家族,还有你的平安。
“你走吧,我也累了。”林如烟挥手。
林景从泪光中看过去,高高在上的那个女人,金钗步摇,珍珠满华服,明明还年轻,坐在贵妃椅上,姿态倒像是个耄耋的老妇。
“林景就此……拜别姑姑。”
说罢再也忍不住,泪一滴一滴滚出来。
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头,不多不少,三下,以父母之礼拜别她,不是母亲,更似母亲,她爱自己,爱自己的父亲,爱了她迄今为止的整整一辈子。如今是自己自私了,仗着她的宠爱。
看着林景头也不回走出如意宫的大门,林如烟心里空空如也。
长亭,你要走,我便让你走,你要秦书,我也可以将他送到你身边,只要你高兴。
十一月,天凉,风也凉。
颜如玉入狱已有十多天,高烧不退,百里璟却迟迟不开堂,也不审问,就这么拖着,再撑下去,苦肉计就真的要变成死人计了。
赵子宴为了这件事已经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秦书前去求情被禁足一月,连早朝和兵部的职务都停了,将军府更是围了一圈儿禁军,赵俭气得大骂。凡是说情的,或多或少都被赶了出来。
江公公奉茶出来,看着眼前跪着的年轻人,直着的身子已经开始发抖了,嘴唇紧紧抿着。咳了一声,“赵太傅,圣上正在气头儿上,你回去好好教导太子,就不要蹚这浑水了。”
“劳烦公公通报一声吧,赵子宴感激不尽,来日必结草衔环相报。”姿态已经低得不能再低。
江公公看了看日头,叫了贴身的小太监去传膳,这才叹口气,“先跟我进来吧。”
赵子宴已经许久情绪波动没有这么大,当下欣喜不已,双手撑着地勉强站起来,腿脚不听使唤,迈了两步差点儿瘫在地上,稍稍缓了缓,赶紧跟上。
御书房来过那么几次,都是陪着小太子来请安或者是考查功课的,也算是不陌生了,江公公示意赵子宴停下,赵子宴安静伏跪在地上等着。
这就是权力,能让在它之下的所有人都不得不俯首听命,这大约也就是它的诱人之处,古往今来多少人,汲汲于富贵权势。
富贵富贵,先是富,贵犹在其上。
只是可惜,他赵子宴也是这么一个人,他不像颜如玉,满腔心思只为风月,富贵权势这东西在颜如玉眼里,什么都不是,别人拼了命都想要的东西,颜如玉视之为消遣玩物。
想得出神,猛不丁头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也是来求情的?”
单刀直入,毫不含糊,绵软却威严。
“臣赵子宴,见过万岁。”
赵子宴以头抵地,算是请安。
“起来回话吧。”
赵子宴依旧跪在地上,只是将头抬了起来,百里璟眼下略有灰色,想来是睡得不太好,看了一眼忙收回来,“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倒想知道,他一个颜如玉,能让朕的太子太傅来求情,这是个什么道理!”
☆、第四十一章
赵子宴暗惊,果不其然。
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群臣勾结,自己身份又敏感,好在早有准备。
“回陛下,臣与颜侍郎相识于两年之前,徒慕颜侍郎之高义,谈诗论花,幸引以为知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圣上圣明,请明察!”
颜如玉能有什么高义?不过是比自己聪明那么一点儿,才高那么一点儿,酒量比自己好那么一点儿,看起来风流那么一点儿罢了,赵子宴腹谤。
“谈诗论花?好一个谈诗论花!”百里璟意义不明笑了笑,“谈得什么诗,论得又是什么花?可否说来让朕听一听?”
赵子宴心说你装什么糊涂,谈得是什么诗,论得是什么花,这还用我说?花街柳巷里,不就是解语娇花?但是无论怎样,只要百里璟肯听他说话,就再好不过。
赵子宴脸微微一红,面带惭愧之色:“说起来惭愧,请陛下恕臣无罪,这眠花宿柳之事……恐污了圣听。”
百里璟哈哈大笑。
“无妨,赵太傅也是个风雅人,只是朕的太子还小,若是跟着你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不好。”
乱七八糟的东西?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话中有话,兜兜转转,就是不说正题,赵子宴心里着急,也得看人脸色,当下忙垂首。
“臣蒙陛下看重,常伴与太子,愿尽心尽力辅佐太子,决无半点儿二心,也绝不敢教太子半点儿不相干之事,太子聪慧,更是宅心仁厚,更不会学半点儿与国家无关之事,我大梁有幸,又得明君。”
既奉承了太子,又拍了眼前人的马屁,而且能稍稍打消一下百里璟的疑虑,赵子宴默默为自己竖起了拇指,说得还不错。
“空口白话,赵太傅,欺君可是死罪。”
“臣不敢,圣上明察,臣自问,满腹才华,有满腔报国之志,辅佐幼主是臣之大幸,绝不敢有半丝非分之想。”
话由心出,也算得上是心里话了,所以显得格外真诚。
百里璟伸手将赵子宴搀起,打量了一会儿似要看到赵子宴心里去:“好好的状元郎,可曾怨过朕让你无用武之地了?”
赵子宴心砰砰直跳,颜相竟一言中第,和颜如玉更是不谋而合,果然问起了这问题,当下彬彬有礼:“圣上言重了,太子乃我大梁国体,是大梁的未来,太子太傅,何来无用武之地之说?”
百里璟看着赵子宴,赵子宴镇定自若任他看,看了一会儿,百里璟忽然开口:“赵子宴,朕问你,你是忠于我大梁还是忠于太子?”
这问题问得叫人纠结,说哪个都不是。
赵子宴被问得措手不及,仔细思量了一番,隐隐约约猜出来百里璟的心思,心下就有些激动,便大胆出了险招。
“陛下恕臣无理,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倘若有天……赵子宴保证,有赵子宴在一日,便保太子安坐皇位一日,保大梁安生一日,绝不叫外臣祸乱朝纲,才不负陛下这一番心血栽培!”
猜度圣意,加上出言不逊,端看这人到底是何心思了。
倘若真的猜对了,他赵子宴以后就真的要扶摇直上,颜如玉当然也可以化险为夷,若是猜不对……
猜不对也不过是这条命,黄泉路上有颜如玉作陪,想必也不寂寞。
御书房一时间静得连根针落地下都可以听见,赵子宴这辈子没觉得这么紧张,百里璟的目光好像要看到他心底一样,将他里里外外看了个清楚明白。
状元郎赵子宴,殿试之时就知他自视甚高,也知他才高八斗,所以打发了他去百里容身边,做了小小的陪读太傅,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尚未上过金銮殿,已有这般胆识与见识,心思之活络,普天之下,除了颜如玉,也就是他了。
“我就喜欢聪明人。”百里璟微微一笑。
赵子宴心里一下无比畅快,心知以后站在这里的自己必然是着身一品朝服,与太子指点天下,笑傲河山。
这么多人争来争去,都争不过百里璟,牢记着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赵子宴趁热打铁:“颜侍郎也是聪明人。”
“可惜他生错了地方。”
百里璟接口,给江公公使个眼色,传膳,赵子宴心说真是难对付,有恃无恐下了一剂猛药。
“陛下想必还不知道吧?颜侍郎在狱中受了私刑,眼睛瞎了。”
百里璟拧了眉头,不负赵子宴所望,抓住了重点,“私刑?”
“是兵部的林侍郎所为。”
点到即止,赵子宴清楚看到眼前的人眼角动了动,知道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需点明现在能和林家抗衡的唯有颜家,百里璟自然明白,颜如玉不能死,至少还不能现在就死。
江公公看赵子宴退下了,便将菜一一试过,又递了筷子,“陛下,用膳了。”
百里璟夹菜的手顿了顿,“你说,朕是不是太宠着她了?”
江公公不接话,“陛下,食不言。”
百里璟叹口气,他这皇位坐得,也很是憋屈,好在,就快到头了。
常言道,多事之秋。
秦书被禁足在将军府,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何自己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好端端地就被禁了足,同样是求情,别人也不过是呵斥一顿,或者罚俸,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是禁足了呢?就连赵俭都能自由出入。
赵俭在兵部混得如鱼得水,虽然只是个小都督,可是下面的人打成一片,忙活了一天,得了赵子宴的信儿,让他给秦书报个平安,赵俭喜冲冲就往将军府里赶。
也没有人拦着,正抬脚进门,后头传来个声音,叫赵俭停住了。
“三当家的!”
好久没人叫他三当家的了,那还是在飞云寨的时候,赵俭听着声音也熟,回头一看,可不是熟人?老是跟在屁股后头的半大小子,这两月不见,又长高了。
“嘿,徐让,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赵俭惊喜。
徐让挠挠头,“大当家要找送信儿的,我求了他好久他才同意让我来,大当家说找秦将军,可是我进不去,正愁着呢,就见到你了。”
赵俭边拉了他边往里走,“什么信儿?”
“大当家找着人啦,”说着又凑到赵俭耳朵边,“是个可好看的女孩子,说是要见军师,大当家派我来问问,不过我走了很长时间,现在估计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徐让有些不好意思,来的时候走偏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