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宴意味深长,神色很是不规矩,只差在脸上写个色字。
“飞云阁?”
赵俭闻言脸色一变,心说怎么就叫了这么个名字呢,不由得有些抑郁。
“赵兄居然听说过?”赵子宴来了兴趣。
赵俭沉默,秦书就当没有听见,也沉默。
赵子宴越看越好奇,见赵俭不说话,拿着筷子,挡住秦书夹菜的筷子,秦书无法,低低道:“我这兄弟,是蜀地飞云寨出来的,他们都在我的手下,呃……编成了飞云卫。”
赵子宴听罢也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光顾着说话了,来,用饭用饭。”
赵子宴面上招呼得热烈,内心也很热烈,飞云阁,飞云卫,可不是要乐翻天了,一顿饭下来,除了开头的小插曲,他觉得很是欢快。
赵俭贼心不死表示想要见一见赵子宴口中的姑娘,赵子宴颇大方表示要请客,两人臭味相投便称知己,硬要拉着秦书一起,秦书敬谢不敏,连连推辞。
“你们去就好,不用带着我。”
赵俭热情相邀,他想反正是有人掏银子,不去白不去:“将军,一起去吧。”
秦书依旧摇头,正合了赵子宴意,赵子宴也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勉强:“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们自己去,没意见吧?”
秦书点点头,当然没意见,一百个没有意见。
赵子宴揽着赵俭的肩膀,做哥俩好状:“我说赵兄,我有个好去处,保准叫你开眼界!”
赵俭闻言心急,赵子宴也心急,风风火火起身丢下秦书就要跑。
林景已经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了好久,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们这一桌,这一下,猝不及防和站起来的赵子宴看了个对眼。
“子宴哥哥……”
林景声如蚊蝇。
赵子宴立刻炸毛,赵俭心下惊奇,心说这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好奇盯着看了好几眼,原来是个男孩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秦书听到声音手一抖,筷子也跟着抖,抖着抖着一块牛肉掉在了桌沿,见四下无人拿另一头拨了拨,在盘下掩好,继续不紧不慢夹菜,权当没有听见。
众人的反应林景皆看在眼里,包括秦书自以为没人注意的小动作,心里难受了一下。
赵子宴袖口细细缝了一圈儿兔毛,他抬手摸了摸,开口很是不客气,风凉道:
“别,林公子,我赵家家谱上可是没有姓林的这么一个弟弟,你林家家大业大的,我也当不起你这一声哥哥。”
秦书微微用余光看过去,林景脸涨得比方才还红,他嗫嚅了两下,没说出话。
赵俭在一旁半点儿眼色没有,唯恐天下不乱,撞了撞赵子宴的肩膀:“这是谁?”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让秦书听个清楚。
赵子宴踱开步子:“不认识,不过赵兄啊,你可千万记牢了,以后见了这个人可要躲远远的,要不然,你哪一日死了都找不到地方伸冤。”
赵俭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打了个寒噤,赶紧跟上赵子宴,两人旁若无人越走越远,留秦书一人,侧脸对着林景。
即使不抬头,秦书也能感受到旁边热切的目光,那目光之热切,让秦书觉得他若是再无视林景,就要被他看化了。
“长亭也在这用饭,真是好巧。”
不冷不热,不见疏离,恰到好处的礼貌。
林景苦笑:“怀远哥哥。”
秦书说不上来他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心里自问,怨他么?怨的,怎能不怨呢?他与林景虽然算不得很亲近,可是怎么也算是朋友,林景就这样看着他和颜如玉,一步一步,走进那个死局。
可是怨又能怎样呢?林景是林家的人,能够冒着天大的险一遍又一遍提醒他,已经是仁至义尽,哪里能让林景背叛整个林家,将计划和盘托出呢?
这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所往来。只是两人站的立场不同罢了,怨不得林景。
秦书压下心里的不适感,指指对面:“嗯,坐吧。”
林景手足无措,险些撞翻了椅子。
“幸好回来了。”
似叹息,又似后怕。
幸好他们回来了,如果……林景不敢想,这三个多月,他日日夜夜煎熬,心慌得睡不着觉,一会儿梦见宋进,满脸失望,一会儿梦见颜如玉,神色寒凉,一会儿又是秦书……
他终于也体会到那种日日夜夜不敢入眠的痛苦,一个是颜如玉,一个是他林家,他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林家,可是他没有想到,里面还有个秦书。
一个又一个的选择,一个又一个的选项,让他选哪个都不是,选哪个都是错。
秦书看林景一眼,并未言语,那一眼,无悲无喜,眉眼间与宋进有些像,看得林景如坐针毡。
秦书总是这样,不对人置气,性子温厚到了极致。
即使面对着自己这样的人,害得他差点命丧于外,他也能这般不温不火,好似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林景宁愿秦书现在能跳起来骂他一顿,骂得他狗血淋头,实在不行,就把面前的吃食泼在他身上也可以,颜如玉从前这种事干得多,他宁愿秦书也这样,或者是狠狠揍他一顿,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这一眼,看得他愧疚难安。
林景也垂了眼,一时静默,两人都有满腹的心事。
林景想起颜如玉说的,说他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跟谁走得近,谁就会倒霉。宋进是,颜如玉是,而今秦书也是。
颜如玉还说他的真心不值钱,是,他承认,他的真心廉价到他自己都不屑去看一眼,先是宋进,后是随便哪一个,到了这会儿又是秦书。
也许开始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他不能忘情,觉得秦书与宋进有那么一点儿的相像,就上了心,又觉得颜如玉既然对他高看那么一眼,就想要抢先一步,开始只是抱着这种矛盾的想法,可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一样了。
他觉得自己是喜欢着秦书的,这种喜欢,也许一开始掺杂着其他的什么,可是后来,就仅仅是喜欢了。
秦书怀抱温厚,第一次将他护在怀里;秦书笑着,哄小孩子一般摸着他的头发;秦书叫着他的字,长亭……
他就像空气,无波无澜,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怎样,一旦不在了,才发现是不可或缺。
如今终于盼得他回来,方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成了这幅光景,让他再不敢往前踏一步。
想他林家的公子,朝中巴结之人不在少数,就连百里璟,因着林贵妃的缘故,也对他青眼有加,他的姑姑是皇帝最喜欢的贵妃,皇后终日卧病不出,她在后宫说一不二,他的爷爷是当朝丞相,与颜家分庭抗礼,他的叔伯俱是身居高位,动一动这燕京都能震一震。
出身是何等的荣光,虽不是累世高门,也算是新贵,比起颜如玉来,只高不低。
可他就是对着眼前的秦书,小心翼翼低了眼,垂了眉,秦书一笑能让他跟着欢喜,皱眉能让他忧心,方才秦书的那一眼,就让他定在原地一般,半点儿动弹不得。
不知道秦书现在是不是怨极了他,颜如玉是不是更加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颜如玉那样的人啊……
林景也说不上来他对颜如玉的感情是什么,那感情太复杂了。
还未熟识之前,林景崇拜他,颜如玉将宋进带到他身边,林景又感激他,后来熟识之后,林景羡慕他,宋进死后,林景又讨厌他。
甚至作为林家人,林景还莫名其妙地恨他,种种情绪,相互拉扯着,恨不得撕裂他。林景甚至有时候想,当初若是不认识颜如玉,不认识宋进,也不认识秦书,就好了。
要不就是,宋进若是没有喜欢上颜如玉也好了……
可是偏偏就是颜如玉。
颜如玉是什么人啊,哪怕他在泥水里打个滚儿出来,也像是镀了一层金粉似的,高傲得让人仰视。
他那样的人,宋进喜欢上他,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是吗?
不,不仅是宋进,谁喜欢上他都是天经地义。
猝不及防秦书的手在眼前晃了一下,林景蓦然一惊,才发现他想得太专注了,竟然连秦书的声音都没有听见,也想得太远了。
林景勉强笑笑,想说一句道歉的话,还未开口,秦书就打断了。
“林景,我想……”
听见他的称呼,林景的心一下就凉了半截。
☆、第三十章
往日秦书都是叫他的字的,长亭长亭,就像是长停一样,长长久久地停留,多好的彩头,可这回却叫了他的名字,连名带姓,生怕他不知道两人生分了一样。
秦书也想了好久,既无法怪他,也没有办法不去怪他。总之也不过是一个字,世事弄人,林景既然是林家人,就必然和颜如玉水火不容。
颜如玉和林景,两厢一比较,秦书自然选了颜如玉。
严格说来,林景应该是他在燕京的第一个朋友,他不仅将他当做朋友,还将他当做弟弟一样来爱护。林景这个朋友,他不是不想要,可是经过治水这一次,他觉得还是不要走那么近的好。
普通朋友也可以,见面了可以打个招呼,不会失了双方的颜面,可是要做挚友,只怕难。
斟酌了一番,在心里做了决定。
“……我想以后还是不要再常常见面了,既然你我立场不同,终日在一处岂不是招人非议?你家中叔伯想必也是不喜。”
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半点儿不拖沓。林景一阵难堪,又一阵不敢置信,他就这么护着颜如玉,要和颜如玉一起?就这么两句话要将自己从他的世界里驱逐出去?
林景这才清楚意识到,秦书和宋进其实是不像的。
宋进应该更像刚才那个赵俭,他大大咧咧,敢爱敢恨,满腔热血,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毫不拖沓。
而秦书他太透明又太简单,一样的敢爱敢恨,眼里容不下沙子,可若说宋进是熊熊之火,于瞬间燎原,他就是保存好的篝火,就那么一点点热力烤着,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山穷水暮。
老天爷何其用心,才能造化这样的人?
林景启唇,心上像是压了一座山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怀远哥哥,你当真要与我……”
断绝来往四个字,林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如何说得出来呢?他不敢,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秦书英俊没有表情的脸,眼圈即刻就红了起来。
秦书有一瞬间的不忍心,是林家和百里家,又不是他一人密谋出来的,自己又何必决绝至此?况且他也一遍又一遍提醒了的,不是吗?
可是提醒了又怎么样?他明明知道,两人都可能有去无回,可他依旧仅仅是若有若无模模糊糊的提醒而已,若不是这样,颜如玉也不会……
想起那晚颜如玉落水,想起两个月的风餐露宿担忧害怕,几次以为颜如玉死了,又想起颜如玉腹部蜿蜒的那条丑陋可怖的刀疤,还有颜如玉坏了的眼睛……
那时候他一个人濒临死亡,怎样被渭水冲出那么远,又怎样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回来,又从那么高的山上滚下来……
颜如玉当初寥寥几句交代了,却把秦书说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任何的差池,都能让颜如玉真的把命留在那里。
比起这些来,又算得了什么?
想着想着,秦书觉得内心火起,那股邪火怎么都压不下去,再看对面的林景,红了眼圈好不委屈,秦书觉得他自己一点儿都不过分。
凭什么?凭什么做了错事还要做出这么一副可委屈的模样来?像是在蜀地中计差点死掉的人是他而不是颜如玉一样。
强压着内心的那股火,不至于当场失态,秦书灌了一杯茶,又整了整衣裳袖子才道:“林景,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
转身看也没再看林景一眼,走得利落干净,他怕再看一眼就忍不住,会当场失态质问他。
直到走到楼下柜台,那股火还没有压下去,怒气冲冲的模样,让掌柜的战战兢兢,一句您好走都未敢说出口。
林景怔怔看秦书下了楼去,不明白他为何一瞬间怒气滔天。
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从前所有的情意用这一句话撇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句话,就让他从地上掉入地狱里。
林景再也说不出话来,拼命用胳膊支着自己的身子,才不至于瘫倒在桌旁,眼睁睁看着秦书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视线。
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过,他的背原来也能挺得这么直呢?和颜如玉,简直是一模一样。
后来很多年,林景每想起这一刻秦书的背影,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彼时他费尽千般的心机,得来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背影,秦书心里有的,从来不是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林景现在才真正信了这句话,敲敲桌子,唤小二:“拿酒来!”
刻意的接近与讨好,对着秦书自己可不就是活脱脱一个披着狼皮的兔子吗?难怪颜如玉他千防万防。
原来真心假意,是这么容易就能够看得清的,原来无论怎么样,只要自己还冠着林家的姓氏,秦书就容不下自己,原来自己做了是错,不做也是错。
宋进死了,他背地里让人笑话好长时间。林如烟后宫专权,也有人指着自己说,看啊红颜祸水的亲侄子!和颜如玉反目成仇,人家也说,活该!
还是个断袖!
哎呀,喜欢男人?真恶心!
你不知道吧,前两日他又和那谁家的公子,哎哟……
以色侍人!
…………
看看,这就是外人口里的林公子,外人眼中,他林景就是这么不堪。殊不知若论以色侍人,颜如玉颜侍郎岂不是更加有资本?可是那神仙一样的男人,谁敢将他拖入凡尘,加上这么一个罪名?
那些自己做过的,没有做过的,统统往身上招呼,叫他百口莫辩,也只能当做听不见。这一切只是因为姓林而已!多么无辜又可笑,可是生在林家,也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他难道,就不无辜吗?
林家也不过给了他人前的安逸富足风光无限,可是林家每次作孽却往往叫他得报应,这是什么道理?
人前风光无限,也只是人前风光无限罢了,至于人后?呵,人后便是如同丧家之犬罢了,在外面真真假假,在家里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家法,家法,无尽的家法。
因为找秦书找得频繁,被林丞相家法伺候也是活该吧。
偷偷摸摸听了家里人的谈话,特意跑来提醒他们,也是错误吧。
那些对自己笑着的,讨好的,谄媚的人,有几个是真心对着自己林景,而不是林家的?
“呵……林公子……”
林景抱着酒坛喝得不知东南西北,喃喃自语,林公子,这三个字在燕京里头,惹了多少人的眼红?是多少人求神拜佛都不敢乞求出口的愿望,偏偏就落在了他身上。
眼看着天色已晚,早就过了打烊的时候,掌柜在一旁战战兢兢赔着笑脸:“林公子,天晚了,您看您是不是要回了?还是让人送您回去……”
林景抬眼,微微笑了笑,露出的虎牙在夜里闪着光。
“回去?回哪里去?”
林景嗤笑,看着一旁的掌柜面上出了冷汗,他们都很怕,怕林家,怕丞相,怕贵妃,怕皇帝,怕自己。
说到底,是怕权利,穷人怕富贵,富贵怕权利。要是有了权利,便能将想要的握在手里,该有多好?要是有了权利,便能称心如意,多好。
小二哥也在一旁低声劝着:“公子,天晚了,该回了……”
林景被他吵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