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颜如玉让开,秦书径自推门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
“用饭吧。”
“嗯。”
颜如玉也不推辞,接过他手中的筷子,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吃得极慢,秦书也不急着走,就坐在一旁看着。
一份粥渐渐见了底,两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颜如玉用饭的声音,间或碗筷碰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这样独处的时候还真的不多,秦书安安静静看他用完了饭。
“好了,不过若是有酒会更好。”
颜如玉搁下筷子,心情也好了不少,抬脸见秦书又走了神,果然是个呆子么?这么喜欢发呆,颜如玉挑眉,左眉峰一颗小小的痣。
“酒还是少喝些吧。”颜如玉没做声。
秦书收了碗筷,端了托盘想要出门,想了想,看着颜如玉欲言又止。
颜如玉用了饭,刚才又休息了一阵,难得善解人意:“怀远有话说?”
叫得是怀远,而不是秦将军。
“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有些闷得慌……”秦书问得奇怪,颜如玉却听懂了。
很是自然地点点头,薄唇轻启:“是挺闷的,闷得无趣,而且脑子不好使,有些呆。”
颜如玉托着脸,唇边有些笑意,怎么看都不像平日里燕京的那个他。
万万没有想到颜如玉竟然会这么直白,秦书这下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上了。
颜如玉继续开口:“闷也有闷的好处,只不过我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天生是要志在四方,指点天下的,还是像子宴那样的比较好。”
秦书心想还不如不问,无奈道:“我不呆,只是不如你们心思……灵活罢了。”
颜如玉表情促狭,开玩笑般接着他的话:“嗯,我和子宴不是心思灵活,是奸诈。”
“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书忙摇头,见颜如玉笑得促狭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笑,便不解释了。
“我知道,说你呆,还真是呆,傻子。”
后面两个字听起来莫名其妙叫得亲昵,秦书心下突然就那么一跳,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再呆下去就真的要变成呆子了。
一言不发端着托盘出了门,后面却传来颜如玉低低的笑声,倚在门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只听见自己胸口里不怎么规则的心跳声。
原来颜如玉他……,竟然也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第十七章
接下来几天就是日夜不停地赶路。
十来个人马不停蹄,一个个都累得够呛,紧赶慢赶,七月初九,才终于进了南方地界。
刚进了南方地界就开始下雨,开始还只是淅沥沥的,越往南雨下得越大,到了这会儿雨瓢泼似的往身上浇。
恰逢南方雨季,涝灾也多在这个时候发生,要去的是渭河支流的一个小镇子,叫苍兰镇,年年水涝,却不知道为何百里璟今年想起管了,还是在这个时候。
“我们到哪儿了?还要多长时间?”
颜如玉在后面大声问,前头小将士听见忙调转马头,紧了紧蓑衣,还是挡不住雨点儿,勉强睁着眼,好言道:
“颜大人,我们紧一紧,约摸戌时末就能到驿馆了,这几日雨下得大些,我们也走得慢,再过一天,就能到镇州州府了,镇州府距苍兰镇也不过两个时辰。”
声音很大,秦书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知道为何要问起这个来,秦书下意识看向一边的颜如玉,只听他自个儿低低重复了一句:“戌时末?太晚了。”
秦书跟着他勒马停下,听他吩咐,“我们今天不赶路了,戌时末太晚了。”
前方的小将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颜大人?”很是疑惑。
“这么大的雨,找个地方歇脚吧,明日再走,前方路也不好,耽搁一天不碍事。”颜如玉坚持。
这才半下午,距天晚还有一个多时辰,这几天从未没有过这种事情,都是加快了速度赶路的,怎么今天……虽然雨大了些,可是也不至于现在就停下来。
“可是大人,这里只有客栈,没有驿馆啊。”
秦书也想起这个问题,骑马走近了一点儿,凑过去:“客栈不安全,还是再走一会儿去驿馆吧。”
颜如玉微微撇嘴:“驿站能安全到哪里去?兵马虽多,可一个个弱得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来个像样的高手,还不是一样拦不住?”
颜如玉指着前面几个将士,那个回话的将士也红了脸。
秦书仔细想了想,他说得不无道理,眼看着雨又大了些,不妨听他的,于是便放慢了速度,下官道进了一个小镇子。
镇子也算不上特别小,可能是因为雨下得大,街上人也不多,各家店铺也都关了门,他们一行十来个,还都骑着高头大马,行在街上颇为显眼。
一连找了几家客栈,居然都满了人。
十来个人来来回回,才在镇子中间找了个小小的客栈,客栈小,十来个人就将楼下大堂挤得满满的,房间也不多,各自分好了房间,颜如玉和秦书各一间,两人挨着住中间,余下的人两人一间,不够的三人挤一挤,各睡在两边。
吩咐了抬热水上去,便各自回了房。
颜如玉泡在热水里舒服得一个激灵,七月不冷,可是在外面奔波这么长时间,雨下得大,全身都湿透了,湿热湿热的,衣服又沉又湿,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这么泡一泡正好解解乏。
氤氲迷蒙的雾气遮了眼,看不清他的表情,颜如玉靠在浴桶中间,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偌大的浴桶,秦书进去正好,颜如玉却显得有些过分宽敞,衣衫脱下来才发觉他瘦的厉害,皮肤苍白,略显病态,从腰侧望过去还能看到肋骨。
不知道能不能好好撑过这一夜,颜如玉低了头。
有一下没一下擦洗着,秦书就在隔壁,这房间隔音又不好,到时候又少不得大惊小怪,还要解释,真是头疼。
洗完了澡,趁着安静,小睡了一会儿,是在晚饭的时候被叫醒的,可能这几天累过了头,睡得沉了些,发觉的时候,外面敲门声已经震天响了。
“来了。”
听得里面颜如玉应了一声,秦书这才放下心来,他敲了好长时间的门,里面一丝动静也无,还以为颜如玉出了什么事,若是再没人应声,秦书就寻思着要不要闯进去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颜如玉披着外袍,松松垮垮系着衣带,露出里衣来,发也没有束,可能是刚刚睡醒,还有些乱,只是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发白。
秦书皱眉:“着凉了?”
颜如玉摇摇头,“没。”
又伸出手指着秦书手中的那个小坛子,有些兴奋之色:“这里头是酒?哪里来得?”
秦书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咱们找客栈的时候,见着一家酒庐,刚才我索性无事,趁着有空,就又去了一趟,客栈里的饭食还好说,可是要喝酒的话,还是去酒庐比较好。”
颜如玉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当时也看见了,只是那时候酒庐是关着门的,也就打消了买酒的念头。
外头的雨一点儿未小,冒着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他怎么拍开的门,颜如玉只当不知道这些,笑了笑接过小酒坛。
见颜如玉脸上微微露出喜色来,知道是对了他的胃口,秦书也觉得这一趟没有白跑。
几天下来,秦书不敢说对颜如玉了解多少,但是也知道他虽然脾气不好,看起来难相处,可若是抓住了他的心思,还是很好说话的,并不如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面刻薄。
也不是故意想要讨好他什么,只是想要对他好一些,让他高兴点儿罢了。不知为何,秦书总觉得颜如玉一直都不怎么高兴,无论笑或者不笑,仔细看一看,就发现他一双桃花眼里好似藏着泪意,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样。
虽然那个词语不大适合用在颜如玉身上,可是秦书就是觉得他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叫做委屈。
客栈的伙计默默将饭菜放在桌上,一言不发掩上了门,颜如玉一看,就知道秦书打了和自己一起用饭的主意,这几天都是这样,即使在驿馆房间里用饭,也是一起,像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颜如玉觉得,其实秦书他也很是想找个伴,他来燕京这么长时间,因着各种原因,京里的人大都躲着他,也没有个和他说话的人,想必也觉得无趣。
林景倒是没有躲着他,可是他那点小心思,颜如玉全看在眼里,也没有那个心思管那闲事,只是无论林景的目的是哪个,眼前的这一位恐怕都会有些吃不消。
一想到林景,就想到以前的事,颜如玉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坐吧。”
指了指对面,没有酒杯,只能拿两个茶盏凑合,小心倒满了酒,其中一杯推给对面的秦书。
“我还记得你的酒量很好。”
秦书知道他指的是那次在青楼里,想到那天后来居然醉的不省人事就有些赧然,还不知道是颜如玉特意拿了酒灌他,只得点点头。
“还好,从小在西北军营里,被那些不正经的灌酒,已经习惯了。”
军营里可不就是这样,不会喝酒是要被人笑话的。
“那你跟着秦老将军上过战场吗?”
颜如玉喝了一口酒,满意地眯起眼睛,虽不如燕京的酒好喝,可是别有滋味,倒还可入口,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自然,十五岁就跟着上战场了。”
秦书觉得他眯起眼来的模样有些像偷了嘴的狐狸,就不自觉带了些笑意。
颜如玉有些不敢相信,十五岁,这么小?真的是看不出来。
“那那年草原人来犯,你也去了?”
近些年匈奴退居草原,部族内乱不断,一直也没有大肆来犯,只是偶尔到了冬季十一二月份,水草不足的时候会来抢夺物资,防备一些也就没什么了,可是颜如玉说的那次草原来犯,是个例外。
是五个部族联合起来的,又是在夏季,本来防备就松懈了点儿,刚开始就是偷袭,打得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西北本就开阔,加之那些人长在马背上,偷袭,使计,你追我赶的,花招百出,秦老将军可是费了不少劲儿,不过毕竟只有五个部族,也不成什么气候,打了一个多月,对方元气大伤,也就作罢了。
“嗯,那是第一次,跟着去了。”
也就是这一仗,秦老将军还朝封了个镇国将军回去。
颜如玉挑挑眉,很是感兴趣:“怎么样?”
秦书想了想,又看了看颜如玉,“我说了你可能不爱听。”
“你暂且说一说。”
颜如玉也好听一听是不是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他没出过门,虽说兵书也读了个遍,毕竟没有亲眼看过。
“打了一个多月,你追我赶,我们也损失了不少人,尸横遍野,草原的温尔娜河都被染红了,那半个月牛羊都不愿意饮那里的河水,惨烈非常。”
没想到他会说到这些,颜如玉还以为他会讲一讲战时的布置,战术或者他自己如何奋勇杀敌的这些事情,没想到只是这样,三言两语的,倒是叫人不胜唏嘘。
颜如玉支了头,望着对面的秦书:“不喜欢打仗?”
秦书笑:“这是问得什么话?当然不喜欢,好好的,谁想去打仗呢?你争我夺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去不回了,这些暂且不说,战乱不也苦了一方的百姓?”
颜如玉总算明白为何秦书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军人的凌厉了,但凡是军人,说到战争,无论喜欢或者是不喜欢,总是带着那么一股热血的,可秦书却不是。
他不喜欢打仗,是一个对于战场没有好感的将军,或者说是他骨子里根本就没有掠夺的天性。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也不知秦老将军怎么教导的,居然教出这样一个温厚的儿子。
颜如玉故意逗他:“你这话说得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难道你不应该信誓旦旦豪情万千地说,要将匈奴赶出草原去,让他们永不再犯的吗?这才像一个将军说的话。”
“将他们赶到哪里去呢?”
秦书倒是认真想起来,很是为难,皱了皱眉,“我也想过,可是他们也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再往北是雪山,往东是沙漠,西方是连绵不断的山,能赶到哪里去?”
叹了一口气,“我这样的确是不大招人喜欢,钟副将说是妇人之仁。”颜如玉愣了愣,也是,草原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再赶能赶到哪里去呢?
你说秦书古板吧,倒也是个精细的,竟然有这份仁厚之心,不以外族为夷。
“哪里,别听他胡说,你这样也挺好。我就见不得那些年轻的,纸上谈兵,说起来滔滔不绝,临到头也不知道知难而退。”
说得好像他自己很老一样,秦书失笑。
“在战场上肯定受过不少伤吧?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的武器,刀?还是枪?”
颜侍如玉直觉觉得他应该是用枪的,和那人一样。
“也还好,去年有人混进了四方城,我一时大意,就被划了一下。”秦书比了比腰侧的地方,“是用枪的,不过进京的时候没带过来。”
果然猜得很对。
这顿饭足足吃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平日里看起来不怎么说话的秦书,说起西北来也滔滔不绝,说得让颜如玉有些向往,他这辈子想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等什么时候有了时间,我也跟你去西北看看。”颜如玉道。
秦书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直觉想点头说好。
却蓦然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不由得悲从中来,说不定这辈子就这样,再也回不了西北了,那头就再也点不下去了。
“若是哪日真的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看一看。”
只是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第十八章
“还是算了吧。”
颜如玉突然开口,又解释似的,“像我这样的文官,要出燕京去西北怕是很难,也许等什么时候等辞了官,才会有机会。”
时间太长了,颜如玉也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起。
秦书见他神色有异,却不知何故,安慰道:“没关系,时间还很长,只是你这人心比天高,要你辞官怕是不容易。”
颜如玉生有文经武纬之才,可秦书就是觉得他不适合在这官场上,他这般的锦心绣肠,哪怕是去风月场上,也要比在这官场上好,尔虞我诈,他也许擅长,但是并不适合。
颜如玉闻言淡淡一笑,什么心比天高,世人只知他心比天高,有将相之才,却不知这官场也不是他自己想要退便能退的了的,他也是身不由己,因有未了之事罢了。
“亏你还读了那么多的书,你难道不知道心比天高下面还有一句话,叫命比纸薄吗?难不成是在咒我早死?”
眉眼清冷,犹带倦意。
再不甘心又如何?
与天争,与命敌,呵,到头也不过是这样,争得这么一星半点儿罢了。颜如玉微微吸一口气,不过还好,下面已经有人在等着自己了。
秦书急急解释:“怎么会?你说你,怎么老是胡说,死不死的。”
颜如玉拍拍他的肩,低笑,“好了,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秦书这才作罢,颜如玉又说累了,要休息,打发了秦书回房,便一个人静静躺在榻上,闭了眼却没有睡。
秦书啊秦书,你这呆子,还真是被你说中了。
纵然是心比天高如何,惊才绝艳又如何?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语成谶。
你不知道吧,你眼前这位看起来风光无限,位高权重的颜侍郎,他不比你好到哪里去。
因为他啊,是个短命鬼。
抽丝剥茧一般,寒气渐渐一丝一缕侵袭入体,那股疼痛如约而至。躺在床上的颜如玉身子一瞬间蜷缩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