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宁微微蹙着眉,将手中渐渐成型的人形木块拿远上下扫视了下,似乎是少了什么。他轻笑一声,眸光微转,便又低头细细雕刻起来。嘴角的弧度在不自觉中轻轻上翘,带着丝丝宠溺,如水般的温柔。
“叩叩……”门外传来清脆的叩门声,段青宁手上动作一刻也不见停,将木雕放在嘴边,轻吹一下,木屑便顺势拨拉一下散去,纷纷扬扬,如雪花般轻柔的散落在他青衣间,他却是笑笑,薄唇微启,“进来……”
“主子……”红玉将木架上的狐裘取下,微微笑着将它披在段青宁的身上,低语道,“主子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恩”段青宁应了一声,腕间灵活的翻动,眼未抬,便道,“你去吧,不用管我。”
红玉柔顺一笑,莲步微转,却是凑近了看他手中细心雕刻之物。那是一个少年,眉目间沐若春风,温润似玉,眼底却暗暗透出倔强的神色。恍惚看去,你只觉得他的笑容明媚飞扬,生动的像是吸纳了世间最旖旎的风景。她眸色微转,诧异道,“这不是主子收的那个学生么?”
见段青宁不搭理她,却也不甚在意,指尖触上额边,她歪着头做思索样,“好像是叫……莫……莫……哦……我想起来了……叫莫絮?!”莫絮二字,她说的各外用力,随即只看到段青宁雕刻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静静看着红玉。
那一眼浓郁沉黑,似能一下子望进人心底,红玉讪讪一笑,退后两步道,“红玉多嘴了……”在他面前还真是不能耍这些小心机,她在心底微微叹气,“可是主子这么晚不睡难道就是为了雕刻这个木像么?”
段青宁把头转回去,眼眸深处印上的是少年凝在嘴角的那抹笑,纯净如朝露一般。拇指轻轻摩挲在少年的嘴角,沉默良久,这才叹息道,“明儿个是那个傻小子的生辰,他喜欢的东西不多……”他抬手撑上额头,似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嘴角深度渐渐加深,“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连带着喝药也格外挑剔。有时候性子很倔,容易外歪处想。虽然看起来脾气很好,实则就像是一只小猫,生起气来也会趁你不注意的刨你一爪……”真是可爱的紧……
红玉默默听着,看着段青宁脸上缓缓绽开的那抹笑——宠溺而温柔——这样的笑容她曾经见过,却是为了段青宁口中的“御儿”,那个永远不可能把段青宁装进心底的人。然而,现在这个笑容却更加的与众不同,多了些安然恬静,少了些苦涩无奈。
也许,这就是莫絮所能带给段青宁的不同……
“主子絮絮叨叨讲了那么多,可是想明白了?”
“明白?”段青宁站起来慢步度至窗边,笑着摇摇头,道,“我想不明白……”窗外弦月高挂,清冷依旧,人心却丝丝泛起暖意。“他很好,我不想轻易的伤害他,如果可以,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可是主子……”原来他还是不明白,红玉急的紧跨上前,却被段青宁挥手相阻,听着他微微笑道,“你无须劝我,你也过来人,应该明白。我不想拿这个还装着别人余影的心来接受他完整的爱,这对他来说,不公平……”若是当真疼惜他,便不该这么做。
“主子的顾虑红玉明白,可是主子当真忍心他再为你受伤?”
“顺其自然吧……”段青宁将手中的木雕托在掌心,神色安宁,“世间很多事,不可强求,感情之事更是如此。”若他真真明白,应该能体会到我这样做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段青宁深深望入木雕中少年的眼,眸底染上浅浅的笑意——傻小子,你会明白的……
生辰这一天,天色并不见得很好,微有薄风吹过,刚刚聚拢的云层,如受惊一般又呼啦啦散去。莫絮默然的看着家中众人眼带欢愉的拿着东西进进出出,仿佛今日便是过上了最盛大的节日。纵然他已经提前向莫韦打过招呼,想要低调的不铺张的过完这个生辰,最后莫韦却仍是请了些平日里交好的亲朋好友参加今晚的生辰宴。
“是不是要下雨了?”他微微侧头,问恭敬的随侍在一旁的莫晓飞。
莫晓飞探头出去望了望,而后笑着回道,“回公子的话,依奴才看,还没有那么快。”
“是吗……”他低喃一声,深深抑住心底涌上来的不安,开口还欲再言,随即却是捂嘴低声轻咳起来。莫晓飞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帮他顺着气,便担忧道,“公子怎么样?奴才去请大夫吧……”都怪他昨日不好,不该让公子独自出去,今早看见公子失魂落魄的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想着,他焦虑的跺了跺脚,转身就要走,却是被莫絮拉住衣袖,“咳咳……别去……我没事……咳咳……你去给我备马车……我要……咳……出去……”许是昨夜里沾染了风寒,虽然没有发烧,嗓子却难受的紧。
“公子……你要去哪儿啊?都病成这样了!”莫絮急急递给他一杯茶,一边帮他顺着气,一边说着。
喉咙里的酥痒感被热水缓缓熨过,莫絮喘了口气,放下茶杯,微微蹙眉道,“你别管,今天我一定要出去,爹问起,你就说我去找池公子了。听清楚了么?”
莫晓飞不甘的嘀咕了一声,随即便有些置气的跑了出去。他只是一个小厮,很多事他并不明白,只是知道自从段青宁来了以后,公子便与从前不同了。开心的时候能一个人傻笑一下午,伤心的时候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刚刚那句话,便是说——段青宁真是个灾星!
灾星么?莫絮微显苍白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涩,怕只怕他不是他的灾星,而是他生命中的劫难,无法逃脱,不愿逃脱的劫难……
烟州城的边界有家出了名的酒楼,名之“临水阁”。虽然临水阁位置偏远,但是烟州城的达官贵人们却仍是为了能在那里占到一席之地而自觉得意。这也是为什么池淳书要提前预定雅间的原因。
能如此吸引眼球,令人趋之若鹜的临水阁除了那里菜色品味均为上品之外,更重要的是,这里圈养了一群能歌善舞的歌姬,个个皆是模样上成之色,诗词歌赋随手拈来,非一般妓院里的莺歌燕舞所能随意媲比的。
这是男人们能顾及脸面的销金窟,也是令人沉醉的温柔乡。
莫絮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便是池淳书所安排的“机会”,如今乍见“临水阁”三个飞扬的大字映入眼帘,心里立马咯噔一跳,有些心虚的望着站在恭候的小丫鬟。
“莫公子,你的朋友已经到了,这边请……”小丫鬟显然见惯了世面,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就连语速也掌握的极是恰当。
已经到了么?他紧了紧握着折扇的手,手心里汗湿一片,风一吹,有股凉意直达心底。如今果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了,只怕遭人误会,尤其是段青宁,他会不会认为自己别有用意?然而退了,却不能撇下段青宁不理。自今早在段青宁的房间醒来,那张艳红的请帖不见的时候,他便是猜到,昨夜,段青宁来过……
“公子?”小丫鬟也不着急,只是含笑着微带疑惑的看着他。莫絮点点头,温和道,“有劳姑娘了……”
临水阁盛名在外,要说莫絮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却从未来过,好奇心也曾有过,不过除却莫韦家教甚严这一条,还有便是对自我的品行的约束。再红火,再华奢,说白了,却抵不过“烟花地”三个字。
绕过大厅,莫絮跟着小丫鬟从偏厅直入,越过假山,先感受到了便是氤氲而上的热气迎面扑上,他伸手挡了挡,听着脆如黄莺的声音响在前方,“很快便到了,公子这边请……”
水汽朦胧中,暖意渐渐涔入全身,仿佛在一瞬间便驱除了满身的疲累,赶走了周身的寒意。这个心思不可不谓之妙。
果真如小丫鬟所言,过了水汽朦胧的地泉区便是一道曲曲折折的回廊,红瓦砖墙,飞檐走阁。未走两步,便是一个洞阁,小丫鬟引他进了去。
不知道是不是洞中的空气稀薄,心脏一阵紧缩,跳跃的厉害,他竟有种窒息的错觉。掌心的汗一点一滴的涔出皮肤,颤栗出一种甜意泛滥在心底,捅破了思念的纸,跃出一个青色的儒雅身影缓缓的荡漾进眼底深处……
殇情
走至洞阁深处,小丫鬟先是伸手叩了叩门,纤手抵着门缝,手指朝内下压,略微施力便将门拨拉开了。她回头微微笑着对莫絮道,“公子请进,里面另有人伺候,奴婢便先退下了。”
莫絮点点头,跟她道过谢之后,这才抬脚迈进去。屋内光线充裕,全然不见初进洞中的暗黑。那人背他而立,青色的衣衫随风微微飘扬,黑如泼墨的发丝顺从的轻搭在肩背上,在细微的白亮下绘出一个温厚的轮廓。乍看过去,倒是颇具仙人之姿——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他轻吐出一口气,像以往多次一样,唤了一声,“先生……”心渐渐沉寂下来,多日来的不安仿佛在见到段青宁的那一刻都化作细碎的粉末,风一吹,散了。他知道这是一种依赖,像是树根,盘根错节般紧紧的攫住他的心,不断的在时光轻轻飘过的时候,生根,以疯狂的姿态发芽,不可抑制。
“让先生久等了……”声音听起来还微带着沙哑,段青宁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下意识开口便问道,“怎么?昨夜还是受了风寒?”
莫絮楞了楞,心底的猜想作实,原来段青宁真的来过。心猛然一跳,随之而起是一种微妙的情绪,泛着丝丝透心的甜,不多,却足够回味。“先生怎么知道的?”明明心里明白,他却还是忍不住小心的试探的问。
段青宁静静看着他,深黑的眼眸宛如无底的黑洞,紧紧的锁住人的视线,带着世事洞明的透彻,甚至带着一丝宠溺的浅淡笑意。“你过来……”低沉的男声带着微微粘和的磁性一下一下清晰的敲在耳膜深处。
他莫名的耳根发红,只觉得今日的段青宁格外的不同,看着他的时候,眼底深处仿佛多了些东西,无法言喻的感觉,带着微醺的幸福。
段青宁抬手抚摸上的少年微微透出凉意的发丝,动作轻柔而宠溺。平日里莫絮最是讨厌的便是段青宁的这番动作,仿佛只是把他当做孩子般看待。然而此时此刻,遇上这种久违的温柔,他心里竟莫名的有些酸涩。
“又长了一岁了……”他低笑过一声,微微俯身,鼻息厮磨着交错。他在那一瞬间对上少年微显仓皇的眼,“想要生辰之礼么?”
生辰之礼?他竟为自己准备了这个礼物么?莫絮楞在那里,睫羽轻颤,清澈的眼睛就这样直愣愣的看进那人眼底那抹挥不散的浓郁。仿佛变着戏法般的,在莫絮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段青宁手腕一翻,一个长条的水蓝锦盒便出现在他面前。
莫絮微微咬着下唇,指尖轻颤着触上盒面滑软的绸面,指腹一寸寸的压过。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段青宁主动送礼物给他,而不是他费尽心思才换得的。
“不打开看看么?”段青宁静静看着少年神色微动的脸,心底有什么东西随着少年小心翼翼的动作缓缓碎裂,再一点一点的溶开,化成一滩碧水柔泉。段青宁不自觉的放软着声音问道。
“不了”莫絮似被惊醒般,白皙的脸渐渐被染上一片红晕,落霞般炫美。只见他退后两步,急急把眼光转向桌脚的一处死死盯住,“我想回去再看……”尾音渐渐弱下去,他顿了顿,却是抬眼问道,“可以么?”
“既是送予你,便是你的,又何须过问我的想法?”
莫絮抬眼细细看着段青宁每一个微妙的神情,像是要刻在心底一般。若是日日便是生辰该有多好?若是他能始终这般待我又该多好?
“敢问公子宴席可以开始了么?”身旁恭敬的走上来一位身着浅紫衣衫的丫鬟,莫絮顺着声音向她望去,脸上却是烧的愈加厉害了。他暗道一声糟糕,刚刚进来的时候竟然没有细细去打量周遭的境况,全盘的心思都落在那个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心的人身上。真真是无药可救了……
莫絮含糊的应过一声,拉着段青宁坐下,便由着那名紫衣丫鬟去张罗。反正从头到尾,这件事他也是被池淳书弄的迷迷糊糊,不清不楚。
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洞阁很宽阔,环视过去,四面是繁复的雕花刻壁,而中央是一个足够纳下十余人的空地,下面铺设一个圆形的羊毛地毡,极尽奢华之能事。莫絮看的真切,却是忍不住将眉头皱的越来越深。这可要花费多少钱银啊?这个池淳书!若是被爹知道,指不定又是一顿打。
正想着,忽听两声双手拍击的脆响,他与段青宁同时抬眼望去。琴音拨动,颤悠悠的从外面传入。纱帐后,袅袅而出的是两行用羽扇掩面而行的女子,身随音动,每一个起转抬合,都被她们完美的接连在一起。
媚态百生,却又清婉若莲。
段青宁见惯世间百态,自然对此不以为奇,却不知莫絮自小便未涉及这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般美的事物落在眼底,有那么一瞬,竟让他移不开眼。然而心中所想却是——男子果真难及女子,虽然如今男风盛行,然而每家都当以续继香火为己任。眼眸里的光华渐渐暗去,不知道先生是不是也在乎这些?
段青宁随意坐看着,脸上虽是声色未动,心下却是心思百转,他只知莫絮性子纯良,却万万未料到今日他邀自己来临水阁是真真为了欣赏歌舞。看着少年呆愣的神色,他不自觉皱紧了眉,当即便开口道,“我们回去吧,你爹不是还为你宴请了客人么?”
“不行!”花了那么多钱,若是现在回去便更加不值了。莫絮看着段青宁愈加冷沉的表情,心里发憟,立即软声道,“先生……我是说……恩……这么早回去,不是浪费了我对你的一番心意?”
莫絮拿起桌上的酒壶一边倾身为段青宁倒酒,一边故作不在乎的笑道,“前些日子,学生不知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先生,竟让先生恼的连学生的面也不见了……”
“莫絮……”段青宁伸手按上他倒酒的手,微微皱眉,道,“你……可是在埋怨我?”
手上的温度在那一瞬间变的灼人,他紧了紧握着酒壶的手,却莫名的贪恋上上面的温暖。莫絮张了张口,却一字也未说。
“别担心……”段青宁顺势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语道,“有我在,我不会让莫家出事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这样的一句话,最是平常不过,但是不知道为何,只要是由段青宁说出来的,莫絮便会觉得很安心,仿佛有了段青宁在,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
“先生不躲我了?”这句话,他问的艰涩,眼角微红,似乎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
段青宁轻叹一声,挥手挥退舞姬,取过酒壶满满倒上一杯后,缓缓推至莫絮面前,犹豫了下,这才道,“你学业未完,衣钵未接,此后,我自当尽心教导你,不遗余力。”一句话,段青宁说的婉转,言下之意却是将先生与学生的身份划分的清清楚楚。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滞,它流动的那般缓慢,他的心却却因为这句话而滴血般的疼。
目光寸寸下移,莫絮怔怔望着。杯中酒清澈见底,粼粼幽光微微转动,恍惚照出少年略微苍白的神色。那般脆弱无助,仿佛只要一动,便会即刻消散在风中。
他低低一笑……
何苦执着,何必执着……
断情酒,烧心如刀,痴情泪,画心难得。从来便是痴心妄想,不过是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