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
莫絮是在客栈的人群呼天抢地的救火声中趁乱逃出去的。事实上,他之前在墨衣男子面前表现的虚弱并非完全是真的,因为这几日,叶迹都会及时为他输送真气,且每次运功完毕后,他身子的状况都会比上一次要好上许多。大概,叶迹是想让他明白,只要乖乖留在他身边,便不会刻意为难自己吧……
他苦笑一声,随即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好不容易顺着客栈里的暗道通上长远山,却见面前的石门与墙壁紧密贴合着,表面甚至光滑如镜,丝毫也找不到开门的关键所在。
口里喘出的气在昏暗的通道内挥散着蒸腾而起,呼吸是暖的,迎面扑来的空气却是一片冰冷。莫絮急急伸手在墙壁上胡乱摸索着。手臂上的伤口早在他大幅度的动作中崩裂,进而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是沿石墙走五步,推倒数第三个砖?不对!根本没有反应!
是在石门面前走叶迹曾经教过的五步阵法?不对!这种是设立机关的时候用的,而这里,显然很安全!
他用力在脑子里搜索着,好像都对,又好像通通不对。他在原地转了几圈,心里的恐慌随着时间的拉近越来越大,像是被黑暗以不可预知的力量迅速地蚕食一样!
兀的,他的眼光瞥到衣衫上染红的一团血迹,心中一动,只见他赶忙将衣袖捋上去,动作迅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粗暴地将手臂上的纱布拆开!
狰狞的伤口曝露在冰凉的空气中,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食指沾上新鲜的血液,他凑近石门,凭着记忆在上面画出一些龙飞凤舞的图案。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只见他用鲜血描画而出的图案猛地闪现出耀眼的光芒!
“哐啷”一声巨响,石门便在眼前缓缓开启了!
迎面吹来的冷风,刮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他眯了眯眼,耐着冷意,几乎是用了他现在能用的 最快的速度,一路跌跌撞撞地朝隐莲盛放的地点跑去!
空旷!一大片让人心凉又心惊的空旷!
原本压放在隐莲之上的青石已经被碎裂成好几块,零零散散的掉落在雪地之上。虽然被大雪覆盖了大部分争斗的痕迹,但是仍不难看出这里曾经出现过的惨烈。
莫絮伸手摸上隐莲被拔除的地方,指尖即刻沾染上一片粘稠的血液。他的脸色不自觉又白下三分,唇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着。
风声在耳边呼啸怒号着,他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刀剑相抵的剧烈撞击声。像是抓住了一丝薄弱的希望,他立马站起来,跟着感觉往那处跑去!也许这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想,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挽留,因为此时,别无选择!
叶迹双手紧握剑柄,在真气迅速聚合起来的瞬间,猛地朝下挥去!一连数丈的雪地从他面前一路掀地而起!直直逼向段青宁的面门!
段青宁被逼后退几步,双掌合力外推送!如浪的雪暴这才受力往回翻滚,进而从空中“乓”地一声摔落!
然而叶迹却未给予段青宁任何喘息的机会,只见他一下子冲过来,竟是想要近身搏战!
之前交手,双方水平相当,虽然叶迹处处下了狠招,但是丝毫没有抓住机会取而杀之!但是,作为一名杀手,近身刺杀便是他的长项!饶是他段青宁长了三头六臂,此次也是必死无疑!若是再不行!他也有后着!今日他段青宁能活着进来,却未必能有命走出去!
这个人占据了莫絮的心,断绝了他与莫絮可以在一起的所有可能!如何教他不恨?!他要莫絮属于他,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心里眼里只能有他!他要莫絮念他,想他,爱他!所以,段青宁必须死!
双影交错搏斗的速度快得几乎难以分清他们的招招式式!然而他们脚下不断崩裂,不断暴散开去风雪却是能显示出战况的激烈!
莫絮想要冲上去,却是被叶迹的手下不费吹灰之力的牢牢制住!他想要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叫不出!似乎真到了急切想要表达一切的时候,反而什么也说不了!
莫絮瞪大着眼,眼睁睁地看着段青宁在叶迹密不透风地搏击下渐渐变得吃力起来!鲜血沿着他的唇角缓缓渗出,气势虽然依旧凌厉,但这样下去显然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甚好!既然不是师徒,那我便更没有理由客气了。”
“我从来没说过我还在睡着,你这个表情分明是打了坏心思。”
“那我也再说一遍,我不放,从今往后你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我无赖、不要脸、无耻、小气、自私、霸道、自命清高、死要面子……但就是这样的我,想要你,你肯不肯给?”
“……你肯不肯给?”
回忆汹涌而来,莫絮只觉胸口被风鼓得嗡嗡作痛。泪水沿着眼角不断的滑落,根本无法抑制……他就这样摇摇晃晃地站在风雪里,淌着血,割着心,像是一个无措的孩子,哭着寻找自己曾经遗落的真心……
他猛地咬破牙缝间细藏着的药囊,一股几乎令人作呕的苦涩即刻泻入口腔!渐渐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一个利爪紧紧攫住一般,不断地被扭曲,被用力的穿破!他闭上眼,半跪着身子弯下去,疼得几乎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着。
擒住莫絮肩膀的那人见他脸色渐渐青白起来,竟也吓得将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
撕裂般的痛楚过后,流失的真气渐渐聚合起来,从四肢百汇不断窜涌而出!莫絮甚至觉得体内所收纳的气息比之以往要强上数倍!
只见他手掌往外一翻,身旁那人所佩戴的宝剑便如同受到巨大吸力一般,刷地一下便投入莫絮手中!
局势逆转的太过突然,那人只来得及瞪大着双眼,便在惊恐中被莫絮的突袭刺中了要害!一声呜咽尚未出口,气息已然断裂得干干净净!
虽然很多时候都险险避过叶迹刺杀的要位,但是段青宁身上仍是难以避免地挂上大小大小的伤口!反观叶迹,虽然也受了些伤,但是却丝毫不影响他攻击的速度和力道!
就在他想封住血脉,聚力于一处,奋力一博的时候,突然!两人之间竟凭空横飞入一支利剑!来人以强不可挡的姿态顺利为他化解了身前濒临的危机!硬是逼得叶迹连退了十步,进而不得不停歇下来!
但是也在这么爆发以后的一瞬间,当他来人落地的时候,竟如脆弱如纸片一般仰头朝后坠去!段青宁看得心里一惊,急忙飞身而上,一把将那人紧紧揽入怀中!
“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手指颤抖着抚摸上莫絮惨白一片的脸颊,段青宁第一次这般失去理智的朝他大声质问!
“先……先生……”声音轻轻的,细弱游丝,然而他脸上却始终带着淡淡的笑。终于叫出来了,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唤他一声先生……
三年前,他将先生这个两个字日日挂在嘴边,三年后,他却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腐蚀在心脏深处。那些个日子里,每一句轻声呼唤都是他梦中一个奢侈至极的愿望,但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支撑他在黑暗中坚强地走下去的力量……
“……你竟为了他不惜吞下‘晚樱’?!”叶迹望着虚弱的莫絮,深深地苦笑着。再也没有任何人比他明白,晚樱的药效。这种可以在瞬间给人以强大内力,却对筋脉有强大损伤的药,是助人之物,亦是害人之物!
莫絮身子本就被虚弱,纵然吞下晚樱,如今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可是……他难道不知道他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还是说……他宁肯死也不愿看自己伤害段青宁一分一毫?宁肯死也不愿和自己在一起……
叶迹仰头肆无忌惮地大声笑起来,身子因此变得摇摇晃晃,“莫絮……我叶迹此生负尽痴心万千,却独独对你情有独钟……但是最后你竟拼死也要离开我……哈哈哈……这真真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最大的笑话……”
他背转了身子,喃喃念着,失神地朝远处走去……在漫天的风雪里,他的步履跌跌撞撞,竟第一次让人觉得有些脆弱……
莫絮不自觉紧了紧与段青宁十指紧扣的手,朝他怀中埋去。
叶迹做了那么多,终究还是舍不得让他死的。也许是心灰意冷了,也许是真正看开了……
至少,他并没有选择同归于尽。
莫絮的目光挪到不远处的青石上,久久没有再移动。
轻轻的在怀中少年的额上印上一吻,段青宁紧了紧双臂,就这样静静地搂着他,静静地等待悲伤过去。
那一年的风雪特别大,几近吞噬了长远山的一切。那条紧绑在青石上的银色丝线在大雪中缓缓融化出一滴滴晶莹的水珠,像是上天不小心遗落在世间的眼泪……
再后来,当后人记载长远山的事迹时,曾流传下了这样一个警示——青石之上的银丝万万不可弄断,否则,动辄便会山崩地裂,使人丧命于此。
清醒
莫絮醒来的时候,身旁还遗留着那人身上躺过的温度,显然是刚刚离开不久。心里莫名地被一种温暖的情绪填得满满的,这似乎是比做上一个美梦更让人觉得幸福的事。莫絮懒懒地翻了个身,眼睛睁开一条细小的缝隙。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细细碎碎地转落在地上,映得一室竹屋幽雅静谧。这是那时离开远雾山后,段青宁带他骑马来过的地方,也是他承诺过要给自己的竹林归隐之地。之前在屋外看了一眼,却并不知内部的构造,如今倒没想到,自己真会有这么一天,真真切切的躺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莫絮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笑起来。
这几日,其实一直昏昏沉沉的,他隐约知道自己服用了隐莲,身上的毒已然消去;知道日日夜夜都是段青宁陪伴在身旁,间或自顾自地和他说一些话,尽管始终得不到回答;知道自己迎来了一段新的生活,知道自己终于苦尽甘来,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可以活在阳光下,自由地走,自由地跑,自由地哭,自由地笑。
只是他一直醒不来,身子软绵绵的,像是泡在了水里。外面的世界离他那么近,像是一伸手就能够住阳光,外面的世界又离他那么远,像是怎么用努力也走不到路口。
但是他并不害怕,因为段青宁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他可以听到他说话时低沉中带着微微粘合的磁性的声音;可以感受到缠绕在呼吸间他干净的,令人依恋的气息。这样……也就够了吧。
他不徐不急地从床上坐起来,穿鞋,着衣,束发,洗漱。样样都做得十分细致,像是有些担心身上的哪一分做得不好,被人挑剔了去。为什么会有这样忐忑的心情呢?是因为太久没有见那人的样子,所以分外对彼此间的见面有了苛刻么?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奈地想着。
出门的时候把压在茶盏下的信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记忆中,段青宁曾在他昏睡的时候为他细细念过信中的内容。这是紫鸢写给他的,大致上是来向他告别。信上说她会跟着与一个叫做关二男子一起去闯荡江湖,也许哪一天会混出个名堂来,也许哪一天也会因为累了,就在一处小镇开一间客栈,安安静静的了却一生。
人的一辈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与最爱的人相厮相守。如果不能,何不找个能够去爱的,值得去爱的人走完这段孤寂的路呢?
“最爱”与“可以爱”无异于“爱人”与“被爱”。被爱有时候比爱人要幸福,同样的,可以让你爱的人有时候比你做认定的此生最爱要值得去珍惜的多。
因为我们能握住的,能抓牢的,是身边最近的幸福。
“小公子醒了?”红玉停了手中为马儿刷洗的手,转头笑着对站在台阶上的莫絮说道。“还以为你明儿个还才会醒呢!这隐莲啊,好是好,但只会在人处于沉睡的状态下发挥药效。我看你伤得那么重,起初还真是担心呢。但现在你既醒了,那身子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莫絮点点头,走下台阶,朝站在溪边的红玉走去,微微笑道,“劳你照顾了……我只是觉得现在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看着这周遭的一切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不真实?”红玉转身沾了水,继续为马儿刷洗,一边笑着说道,“别说小公子你了,当初红玉见到这间屋子的时候也只当自己在做梦呢!这里的每一个建造,甚至每一根竹子。像是这桥,这屋,这桌子,椅子,栏杆……通通都是主子亲自弄好的。”她说着,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莫絮,认真地继续说道,“……他从前又何曾做过这些?这份痴情,这份对小公子你的好,连我都看得眼红。所以,小公子就不要与他怄气了。现在,他把青殿也让给尹水洛了。唯一有的,也只是你了。”
莫絮听得一楞一楞的,既有感动,也有不解:“青殿?那是什么?”
“瞧我,也不记得你昏迷了近半月之久,这其中的事由曲折,说来倒是话长。”
红玉把手中的刷子丢在地上,朝马儿安抚几句,任它散漫着步子渐行渐远了。这才拉着莫絮坐在台阶上,撑着头看着远处,慢慢回忆着说道,“……当初主子以来长远山为宫主撷取隐莲的借口,使得宫主稍稍放松了警惕,这对下面一大群跟着主子造反,想要将宫主取而代之的人是好事一件。而这些年来,靠着尹水洛每次与宫主行房事时,偷偷下的毒,我们预计宫主也撑不了多久了。主子本想灭了秋暝宫,而后带着那些誓死跟着他的一大帮弟兄建立青殿,给他们一个交代。但是不想,叶迹当时却是乘虚而入,让他的人直接攻破了秋暝宫。于是,主子便将计就计,让关二佯装对宫主忠诚,誓死保卫秋暝宫,实则退出角逐,带着弟兄们安全撤离。”
莫絮微微笑起来,“这的确是好方法,一来可以保全你们兄弟的名声,不至于在江湖上落得个谋反的罪名,二来也保存了建立青殿的人脉,势力。”
“小公子看出来了?红玉当时还十分不解呢。也是在特意问过主子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用意。”红玉惊喜地看着他,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毕竟,他能想到段青宁所想的,那在一方面也证明了,他对段青宁的了解。
“那为什么后来青殿后落入尹水洛手中?”虽然绕了一大圈,但是莫絮还是不忘问出问题的重点。
“啊……那个……”红玉摆了摆手,讪讪笑道,“小公子不要误会啊!这也是因为当初主子答应了尹水洛要把隐莲给他,可是如今却……”
“却让我服用了?”
“唔。”见莫絮的表情未有任何不妥,红玉下意识松了口气,点头叹道,“主子也是觉得于他有愧,于是便将青殿转予他了。”
“……这样做,殿里人会服气么?”毕竟他们都只是为了段青宁才背叛秋暝宫的。莫絮不禁皱了皱眉。
啊,小祖宗,你千万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我真是罪大恶极了!红玉在心里无声呐喊着,口上却笑着说道,“嗯……这个便要去问主子,红玉并不是太清楚……”
“那先生此时正在何处?”莫絮站起来,笑着问道。
“先生?”太久没有听人这样唤过段青宁了,红玉稍稍反应了一下,这才“哦”了一声,下意识道,“主子应是出去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应该就会回来了吧。对了,小公子怎么还叫他先生?就是尹水洛不也叫他一声‘宁大哥’么?小公子这样未免显得生分些。”她向来心直口快,平日性子也万分豪爽,直到说完了见莫絮脸上的笑容渐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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