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食指叩了叩柜台,木制的台木发出“钪钪”的钝响,少年的脸有一大半隐匿在昏暗中,清亮的嗓音从口中徐徐滑出,刹时打断了所看之人绮丽的俏想,“麻烦你,一间上房……”
柜台上打着算盘的中年男子楞了楞,随即笑着点头冲身后正哼着小曲欢快的擦着木桌的小二挥挥手,大声喊道,“浑小子!快来!把这位客官引上楼去!”
“诶!”那少年应了一声,回过身的瞬间却直直的楞在当场,嘴巴张的大大,一脸的不可置信。中年男子见状先是对着清暝歉意一笑,而后竟是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伸手便是“啪啦”一巴掌拍在那少年头上,低吼道,“发什么楞啊你!猪脑子补多了也成猪脑子了?!快去做事!!”
少年回神,愣愣的叫了一声,“二叔……”随即眼角用力的向上弯起,扬起一抹如月牙一般干净而纯粹的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呸……”中年男子眼睛一瞪,急道,“谁是你二叔!别瞎叫!快去做事!!”
欢喜的应了一声,那少年一路蹦跶的来到清暝面前,定定的看着他许久,睁大他那双水灵灵的星眸,兴奋的说道,“……你住店啊?”
清暝的眼光在少年清朗的眉目间转了一圈,当下只觉得这人眼熟的紧,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淡淡的颔首,他微微一笑,道,“恩,请小二哥带路……”
少年的眼光却在那一刻微微有些黯淡,旋即轻呼出口气,释然一笑道,“啊……客官这边请……”
客房比想象中的要宽敞许多,清暝站在门口,在昏暗中环视一眼,还未待细看,已是被身后突然伸出的脑袋微微吓了一跳。那少年双手扒在他手臂上,将头凑在他跟前,眨着眼睛笑吟吟的说道,“怎么样?你满意吗?”
清暝微微蹙着眉,退后两步,顺势甩开少年搭在他手臂上的手,“你不是走了吗?”
“哦,我来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少年的眼睛再次弯起,亮晶晶的流转着绚丽的光芒,清暝的心里咯噔一下,只觉这个笑容熟悉的让人扯着心的疼,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有这个资格拥有这样的笑容?至少,他已经失去了很久很久……
“劳烦小二哥了,有需要我会再叫你的。”尾音落下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随之消失在房门后了。少年楞了楞神,急急喊道,“诶,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小子怎么搞的!过来!别吵着客官歇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横插进来,略带着警告的意味。
“可是……”少年的声音略带委屈。
“过来!!”
“……”
眉尖轻拢,他静静看着紧闭的房门,直至喧嚣渐止,他才轻舒出口气。向来习惯了安静,如今被这种吵闹注入生活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排斥感。
那少年应是快乐的吧……
他在心底低喃过一声,嘴角微微上翘,却在下一刻缓缓凝成一抹苦涩的弧度……
谜团
蓬莱客栈的西南一角正对着烟雾缭绕的远雾山,坐在二楼看,甚至能看到蜿蜒着通上山的土坡小道。楼下是鱼贯而走,拥挤着前行的行人,一派的热闹繁华——有单手支着糖葫芦向孩童售卖的老汉,也有笑着摆弄自己摊上各色各样胭脂水粉的姑娘,有围成一圈观赏武艺的人群,也有独自拉着曲的卖艺的老者。
一眼扫去,人人的脸上竟都是挂着笑,老襦妇童皆是相处的和洽融美。滚烫的水温从茶杯处熨帖着缓缓导入指尖,不多时,已经泛出一抹艳丽的嫣红。少年素来淡漠的脸上竟慢慢勾起一个轻浅的笑容,很安宁,却莫名的有些落寞。
仿佛唯有在这种人头攒涌的深处,他的心底的小小哀伤才会盛放的愈加繁美,炫目。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被惊扰了思绪,清暝不自觉拢了拢眉,随即却是淡淡的看着少年自顾自的坐下,拿起桌上的仍泛着热气的馒头,一边大口嚼动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含糊的问道。
眼光从少年今日一身绛色的打扮细细看过去,这少年褪了昨夜“小二哥”那般的落拓形象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个翩翩公子。连随意搁置在桌上的宝剑竟也由罕见的玄铁精制而成。
压下心底的疑惑,清暝嘴角缓缓拉大,温润不减当年,但吐出的话却令少年在下一刻一下子炸了毛,“在下与兄台似乎素未谋面,互不相识。兄台如此随意,不觉得微显唐突么?”言毕,眼角甚至淡淡的扫过少年碰过的馒头。
“咳咳……”少年单手使力拍了拍胸脯,面容因为卡在喉咙深处的馒头而微微扭曲,单手拎起茶壶便往自己口中猛灌了一口。顺了口气,他才伸出食指指着自始自终冷眼旁观的清暝哀叹道,“你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再说了,三年前,我还‘意图’牺牲小我,挽救你来着……”
清暝转了眸光,微微垂了眼,只抿了唇淡然的看着手中那杯温热的清茶。
“诶!你不记得了?”少年蹙了眉,显然很是不满,“马厩?龟孙子?打赌?还有……我?!”他急急用手指了指自己,虽然昨夜便知这人不记得自己,但是不知为何仍是抱有微薄的希冀。
脆弱的光影在清暝低垂的睫羽间轻颤着闪过,只见他抿了抿唇,利落的拾了置于桌角的清暝剑,站起身随口说了声,“我想,你认错人了……”
“喂喂喂,你别走啊!你还没吃完呢!”
“掌柜的,我要退房……”余音扫落的时候,中年男子抬眼去看,却只见柜台前留下的一锭银子和少年翻飞着落下的白衣一角。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满意的捋着胡子冲门外已然消失的背影点了点头,而后一把拉住欲追出去的自家侄子,“云泽,昨儿个我嘱咐你的事可记清楚了?”
“记住了记住了,二叔你快放手,人都走远了……”少年垫着脚向外张望,一脸的着急。
“看你小子急的!平日里练功也不见你这么勤奋!”中年男子笑笑,伸手拍了拍少年薄削的肩膀,“好了,去吧!”松手的瞬间,少年已经如旋风卷落叶般的速度一溜烟跑了出去。
轻叹一声,中年男子感慨的兀自低语道,“咱们家云泽也长大了,有心上人咯……”只是不知道大哥同不同意……
转出街角,云泽在人群里张望许久,忽的眼睛一亮,竟是蹬脚一跃,翻落于白衣少年的跟前,笑着阻了那人去路。
“你是不是要上远雾山?”那双晶亮的眼眸里分明传达着‘你不告诉我就别想走’的信息。清暝无奈的轻叹口气,原以可以就此摆脱掉他,怎么知道这人竟紧追不舍,“这位兄台,你究竟想怎样?不如一次说完吧……”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却隐隐透出些许不耐。
云泽略感尴尬的摸摸鼻子,随即轻咳一声,道,“我想跟你一起去,反正我是上山寻亲,而且远雾山地势复杂,这一带,我很是熟悉。有我带路,不但会免了几日多余的脚程,而且多个人做伴,一路上你也不会感到泛闷,如何?”
上山寻亲?微蹙着眉在少年身上轻转了一圈,心思百转的权衡了下利弊,他终是道了声好。也许这一路上自己的耳朵要遭罪,可是正如那人所说,远雾山他确是不甚熟悉,有人带路总归是好的。
打定心思,两人便在一个沉默,一个欢喜的诡异气氛中一同登上了去远雾山的路。
“既然我们决定同行,总该互相认识下吧……”云泽目光灼灼的看着清暝在暖光中温润柔顺的脸部线条,试探的开口道,“你可以叫我云泽,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清暝……”薄唇微启,他吝啬的吐出两个字,似乎不愿多言。
云泽眉头一皱,不满的伸手拉住清暝垂于身侧的手臂,“你这人真不厚道,清暝?那是什么名字?如果你说你手上这把剑叫‘清暝’剑,可能我还会相信,不过,你说你就叫清暝,打死我也不信。”
“信不信由你……”用剑身将少年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拨弄下来,他复又继续往前走着,淡淡留下一句话,“我不喜欢和人有不必要的身体接触,希望你能注意。”
云泽楞了楞,看了看自己忽然落空的手掌,眼眸微黯,随即却是轻吐出一口气,故作轻快的跑了上去,笑道,“好,清暝就清暝,我相信你。”
清暝抿抿唇,目光落在少年嘴角挑起的笑容上,不知想起什么,微微有些怔忪,心头一软,他动了动唇,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在下一刻眼眸忽的睁大,惊喝道,“小心!!”
一把擒住云泽的肩膀,清暝使力将他往自己身边拉拽,然而毕竟时间耽搁了一些,纵然他抢救的并不算晚,然而下一刻刀尖便已是直直错了过去,划过他修长白皙的手背,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清暝皱了皱眉,左手轻抖,清暝剑便低吟着“倏”的应声出鞘,白色的身影一窜而出,游刃有余的在一圈黑衣人之间来回博斗,交错出一道冷漠的光影。
云泽楞了楞,随即也是纵身加入,两人合力,不消片刻,偷袭的黑衣人便全数倾倒在地,气息泯灭在血气飞扬的空气中。
“你受伤了……”云泽急急走过去,担忧的看着清暝仍滴着血的手背。
“无碍,刀口没有啐毒,这点小伤包扎一下便好了。”他面色淡然将清暝剑抽身回鞘,勾起一抹浅笑,“刚刚那帮人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他们想要活捉你。”笃定的下了结论,他细细观察着少年面部的神色,“为什么?”
云泽的脸色在那一刻略微有些苍白,支支吾吾道,“我……我怎么会知道……”顿了顿,他复又将目光锁在清暝的伤口上,急道,“快把伤口包扎了!你想死么!”
“死不了……”他仰头看了眼天色,低语道,“这点伤就会死,那这三年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你说什么?”云泽显然没有听到,疑惑的看向他。
“没什么……”清暝向前走出两步,“我说天色已晚,今日便在这林中下榻,我去找柴木点火。”
“……”
入夜,周遭便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耳边清晰可闻的是淙淙的流水声,那哗啦哗啦欢快淌过的声音奏响在脑海深处,是一种熟悉的寂寞。
身后气流速转,清暝眼睫微动,眸光在起伏的水流中晃荡出些许莹透的光华,像是欲滴而出的泪水。“来了?”一句不算问句的问句轻浅的从他口中吐出。
“公子……”紫衣女子蹙眉看着他被简单包裹过的手,略微有些责备的问道,“公子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有价值……”唇角微掀,他的笑容在暗夜中淡漠的有些冰冷,“你不觉得他的身份很可疑么?今日你也看到了那帮黑衣人想要活捉他,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他与昊节南昊庄主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丝血玉一事已在江湖中一些门派间流传开,如果擒住云泽,说不定就可以以此逼迫昊节南交出通丝血玉。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只可惜被我打破了……”讥讽的低笑一声,他继续道,“云泽,不,应该说是昊云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便是昊节南的独子……”
“公子要利用他?”紫鸢微微蹙眉,沉吟道。
“三年前我救过他,今日我再救了他一次,当是报恩也好,还债也罢,总之,通丝血玉我必须拿到手……爹的仇……我不得不报……”他的眼眸中隐隐有水光乍现,隐密了太多的情绪,反而在此刻脆弱的拨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展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痕。
报仇是信念,也是唯一能活下去的勇气……
寿辰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火光中少年的晶亮的瞳孔闪出些许疑惑与担忧,“这山里地势复杂,你不熟地形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清暝点点头,随意落坐在火光前,微微侧身从随行的简易的包裹里掏出两块烧饼,递了一块给少年,温和道,“吃吧,我看你也饿了……”
昊云泽怔了怔,眼底缓缓溢出一些浓厚的笑意,衬的他那双星眸愈加透亮莹润。伸手接过,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好像自从重逢开始,这个人就没有给过自己好脸色,如今倒是因为一场意外的刺杀而对他改了冷冰冰的态度?这是不是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手上的烧饼显然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温度,反而变的有些冰冷,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单纯的觉得手中之物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一口咬下去,他细细咀嚼,脸上餍足的表情倒是格外的滑稽。
清暝轻笑一声,似乎真的为少年故作的夸张表情所逗乐。
“你笑了啊!”口中塞满了东西,因为说话时的激动而喷出一些细碎的饼渣,他看见清暝微蹙了眉去避。昊云泽不好意思的抡起手背在嘴上擦了擦,直到干涩的咽下口中的烧饼,这才笑吟吟的说道,“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明明是夸奖别人的话,他却是先红了脸,眼光微微有些闪烁。
“恩……”只浅浅应了声,便再次归于平静。
火光明灭着跳跃,映照在清暝白皙而温润的脸上,在暖光的熏染中勾勒出细腻的线条,薄薄的唇轻轻抿着,有种禁欲的圣洁感。在静谧中,气氛带着不明朗的暧昧感,徘徊在两人之间。
随手掂起一个水囊,清暝纤长的指尖轻轻压上,凹出一些细微的皱褶。他仰头喝下,水流随着不甚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青白的血管在薄透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着一身白衣的他,在暖光中静静闪现着温润的色彩,夺目却不耀眼。这种感觉比之初见时更加强烈,昊云泽一时间被吸引的移不开眼,就这样痴痴的看着他,记忆抽涌而出,心脏猛烈跳跃的悸动感清晰如同三年前一样,就这样突然的,在这个时刻悄然复苏。
“早点睡吧,明儿个还要赶路……”淡淡的目光扫落在少年炙热的眼神中,微微露出些许不满。
“恩好,早点睡。”含糊着应了一声,昊云泽尴尬的轻咳一声,不自在的将目光移开,,随即便就着身后的庞大的树干闭目浅眠起来。除却他脸上微褪去的灼热,也许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清暝低垂了眼睫,墨黑的深眸里在火光的晃动中幽幽闪动,透出几不可见的脆弱与自责——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在脑中停留过一瞬便立刻被他敲的粉碎,不应该心软的,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条不归路,这种微薄的正义感终究会变成成功路上的最大阻碍。
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讥讽的笑,他微微仰头,透过稀疏的树隙失神的望着天空那轮幽幽散着光的冷月——习惯了黑暗的人为何还要对阳光心生向往?怕只怕那样的炫目的光芒他要不起,反而会将自己灼伤的体无完肤……
“沿着这条云梯向上爬,最顶处便是昊跃山庄”昊云泽呼出一口,眼角弯起来,在阳光中愈加晶亮,“很快就到了,小清,你累不累?”
清暝的嘴角在听到“小清”二字的时候微微有些抽搐,实在是对这个少年有些无奈,似乎无论他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这人都能自顾自的说下去,完全无视他的意见。
目光顺着昊云泽指的方向望去,清暝在绚烂的阳光下微微眯了眼,薄雾消霁,隐约可见的是一个颇为宏大的建筑,虽不甚真切,但那种傲然的气势却是直直挺了过来,莫名的让人心生敬意。倒不愧为天下第一庄……
“为什么昊跃山庄会选择建在山上?”他微微侧头去问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