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逗闹,少年在这些粗鄙下流的声音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请问……”一声清亮的声音带着微微沙哑的尾音轻轻划破了众人高昂的笑声,“请问这里是不是可以购买马匹?”
门口的少年疏离而温和的微微笑着,昏黄的烛光星星点点的铺散在他的身上,虽然穿的是粗糙的麻布衣衫,却仿佛给人一种这人本就高高在上的错觉。空气在一时间凝滞下来,莫絮在那些人□裸的审视下几不可察的皱了眉,随即低咳一声,重新问了一遍。
为首的那人洒着步子漫不经心的度过来,走的近了,眼中的惊艳之色愈重。“你……”他微微颔首点了点莫絮,嗤笑一声道,“知道这里的规矩么?”
莫絮抿抿唇,随即从衣袖里摸出一快巴掌大的玉佩举到那人面前,淡淡道,“这个……够吗?”这块玉佩是从山庄里逃出来唯一一件没有在水流中丧失的值钱物件,他相信这个足够他买下这里至少十匹上好的马。
男人似乎是见过世面的,当即眼睛一亮,在莫絮手中急急接过,掂在手中细细摩挲了一阵,似乎甚为满意。然而他却似想到什么似的,忽的眼光一转,摇摇了头,将手中的玉佩随手一转便抛给了莫絮,叹气道,“我这儿的马可是一顶一的好,你这玉佩虽不差,但是终究不值啊!”
“这位兄台这样做似乎有违江湖道义,明眼人一眼便知,我这玉佩价值不菲,莫说是你的马就是千里良驹也未必抵得上这个玉佩。我只问你一句——换是不换?”心下有些不悦,最是厌恶的便是这种坐地起价,贪得无厌的人。
“换!当然换!不过我要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莫絮皱眉看着那人,“你说……”
那人咧嘴笑了笑,惊叹的啧了一声,伸手便往莫絮的脸上摸。莫絮下意识往后退,却因为身下的钝痛而失了先机,眼看着那双黑黝黝的大手就要抚上他的脸,他心下一跳,紧了衣袖中的短剑。
然而变数徒生,斜地里突然伸过来一双纤细的胳膊紧紧抱住那名壮汉的手,原是那名叫做小绿子的少年,只见他笑开了眉眼,软声道,“爷爷爷!您可不厚道!怎么可以舍了我疼别人!”语气埋怨却十分讨喜。
莫絮将探究的目光紧紧锁在少年身上,其实他看得出这名少年根本就不愿意服侍这些人,但是他又缘何要帮自己?
目光交接的刹那,他看见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和……哀求……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是却终于在壮汉嬉笑着伸手去揽少年的细腰的时候,抿着唇从容的淡声道,“你敢不敢与我赌一场?”
“哈!你们听到了吗?他说要和我赌?”四周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莫絮仍是一派的风淡云轻,“怎么样?你敢不敢?”
“好!你要怎么赌?赌什么?”
“摇色子”光影投射在少年清澈的眼眸里闪过微亮的迫人光华,“以点数论输赢。若是你赢了,我,归你。”食指指尖回转方向,他挑眉指了指自己,随即又赶在那人兴奋的神色之前,紧接着说道,“若是我赢了,你要给我一匹马……以及……他……”眸光微转,轻轻落在不远处少年惊喜的神色。
“如何?”薄唇微启,莫絮胸有成竹的问出二字。
壮汉低头沉吟,却在莫絮挑衅的目光中脑子一热的应了下来。
羊肠古道之上,暗影稀疏之中,有马蹄声蹬蹬蹬的急急响起。
“诶诶诶……”身后的少年戳了戳莫絮的背,兴奋的聒噪道,“你怎么知道那个龟孙子会放我们走?还有还有,你怎么有信心一定会赢?”
“他既是一帮之首,断没有在兄弟面前做出出尔反尔的举动,再者,我从头到尾也没说过我有信心会赢……”莫絮轻叹一声,微转了头,回身问道,“倒是你,你方才为何要救我?”
“唔……”少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咯咯笑道,“我心地善良啊……”
“……”
扬鞭策马,尘埃被风急切的撩起,然后一层层的翻涌开来,在清冷的月光下留下一道道寂寞的伤痕。
莫絮从来不知道原来离了家会这般想念,往日总是嫌弃莫韦家教严厉,如今不过一日光景便叫他认识到世道的险恶,人心的难测。于是便愈加的怀恋起家中的温暖,也不知他出离这两日莫韦是不是很担心……
到了烟州城门外,少年便与莫絮分道扬镳了,美其名曰——互不相欠。轻轻笑了笑,没心思去揣度少年的身份,莫絮只应了一声“好”,便丝毫不做留恋踏马而走,留下少年在身后“喂喂喂”的叫个不停……
不知为何,愈近莫家,心中的那抹不安便又深深涌盖上来,带着窒息的痛感,一点点的扯着痛,如心被撕裂的感觉,清晰却又迷茫……
莫絮紧皱了眉,在翻身下马的刹那恍惚间闻到了空气中淡淡弥散而开的血腥味,心下一颤,旋即急急便向大门处跑去。
红漆楠木大门轻轻合掩着,没有站门的小厮,没有等待着的莫晓飞,什么……都没有……
身子不可抑制的幽幽颤动着,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指尖轻轻抵开大门的刹那,有湿润的液体从门顶旋着风直直滴下,堪堪落在他光洁而饱满的额头,而后顺着柔滑的肌肤轻拉着滑下,留下一道艳红的血痕。有那么一刻,他仿佛看见血色的曼珠沙华在刹那开满了整片山林,艳丽却带着诡谲的诱惑,像是永远也无法洗清的罪孽……
“爹……”那声哑声嘶叫破了黑夜的悠长,生生割出心底的一层肉——血肉淋淋。
那种深沉的悲伤痛彻心扉,深入骨髓,难自忘,亦不能忘……
一阵急厉的掌风从侧面毫不留情的劈打过来,带着浓浓的杀意,然而他却像是失了魂一般,不闪不动。直到心口闷痛骤起,身子飘飘着坠落的那一刻,他才忽然看见天地在眼底悠悠转动,看见那人嘴角那抹温柔至极的笑,然而明亮淡去,黑暗恬淡而安宁的缓缓将他吞没,再吞没……
他们的爱情甚至还未来得及欢欢喜喜的盛开便已经在命运的嘲弄中夭折。再无撷得山花笑烂漫,再无生死相许两依依,伤心自成一片,纵然再见,怕只怕物似人非,对语凝噎,泪洒心间……
那一年对烟州的老百姓来说,或许是最难忘的一年——莫家满门被灭,到了半夜的雨急急冲刷而下,像是在哀悼什么,却又像是在极力抹去什么。血水溶在雨里,湍急着汇成一条诡艳的溪流。往日雕栏玉砌,红墙绿瓦,如今都在残柳摇曳中褪去了所有颜色,黑白成一个永远苍凉的记忆……
莫家,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门府,在岁月的流淌成为所有人都缄默不提的话题。没有人去查,没有敢查,官府缴了莫家钱财便草草作罢,这种江湖的纷争又岂是一个小小官衙能与之抗衡的呢?
门庭冷落,再也没有人踏进莫家这座废弃的宅子一步,甚至连池斗白一家也在这场无声的浩劫中归隐山林而去。
然而穆家却在莫家家世衰败之后,轻易便取了莫家的往日所占的商业份额,渐渐的富裕成烟州城第一首富。纵然有人揣测,莫家的衰败是不是与穆家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揣测终归是揣测,谁也不敢四处散播“谣言”。
盛极衰,仿佛是命运规划的必然,又是个来年,春暖花开之时,穆垣却无端遭受刺杀,命归黄泉。失了龙首,穆垣又无子嗣,瓜分已成必然。
烟州城几经动荡,当硝烟远去,这个城镇的繁华已不复当年,总有人扼腕叹息,却终究无法追寻那些已经逝去的艳丽……
怀恋
“主子……”月廊西下,有红衣女子静静走来,低语细说,仿佛怕说的重了便会扰了那人忧寂的沉思,“东西已经备好了……”
晚风轻轻吹过,带着淡淡的荷花清香,它恬静的缓缓掠过心湖,激起水面细微的皱褶,一波又一波的荡漾开来,有些许哀伤不徐不缓的跟着它的步调蔓延开来。
段青宁幽黑的眼眸恰似毫无焦距的随意落在一处,听见女子的话,他静了很久,才缓声道,“枣糕备多点,他最是爱吃……酒要清淡点,比较适合他……还有……”
红玉皱了皱眉,低语唤了声“主子……”
段青宁话音一顿,深呼出一口气,轻轻拉了嘴角,指尖轻轻触上眉心,低声道,“我忘了……”忘了这没有莫絮的三年来红玉早已经熟悉这段话,忘了在那少年离开后才渐渐明白,其实自己已经对他的习惯喜好了解的这般透彻,只要去想,总是能轻易的知道。
“主子……后悔了么?”看不得这个男子这般消颓,心底渐渐涌上一丝疼惜,她以为那少年最终一定会给段青宁带去幸福与欢乐,却是不料世事多变,只一夜便在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时候颠覆了所有可以预知的可能。
不是后悔,只是遗憾失了整整三年去弥补的机会,这何尝不是命运给他开的玩笑呢?“红玉……”倚手抚上栏杆,段青宁微微一笑,眼底有沉寂着闪烁的星光,“其实……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低沉的男声带着微微粘和的磁性轻轻摇曳在风中,碎落……
“否则……你以为我现在做的事是什么?!”他的眉目轻扬,隐隐有暗含的幽光转烁,一扫方才的忧晦之色,带着睥睨天下的慑人气魄。
女子的眼睛在那一刻猛的瞪大,心思百转,半响才垂眸恭敬道,“主子心思难测,红玉不敢妄自揣度,既然主子相信公子尚在人世,红玉自当听从主子调遣,早日寻回公子!”心底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一个有了追求便会用心去付出,一个处事果断心思缜密的男子……
也许,那个少年真的给了段青宁很多很多……
天空带着透明的质感,微蓝,眯眼望去,似乎随时便能视线拉长,轻易的穿透那些薄薄浮动的云层望向更高远的天际。阳光静静洒落,轻盈的跳跃在绿芽新发的枝头,这样一个日子,仿佛谁也没有意识到这又是一年的清明。
纤手微曲,段青宁单手拉着缰绳,任马儿闲适的度着步,眼里缓缓弥漫起一阵浓雾,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为谁散开过。
途径一个小巷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他忍不住勒马停步,微侧了脸去看。那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小院,此时正开了院门,满树粉白的杏花开的正盛,风一过,它们便争先恐后的扬扬洒落在少女的纤细的肩头,黑如浓墨的发间。
秋千扬起,在空中划下一个清美的倩影然后轻轻落下,再高高朝着天空抛起。她们在花瓣雨中笑的灿烂,那笑容肆意而飞扬,却是像极了当年少年眉眼间的缓缓绽放的明媚,如同阳光般静静的照进心底。
记忆这种东西很是奇妙,有时候它像是一般利刃,狠绝的将你刺伤的体无完肤,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壶醇酒,它静静的酿在心底的某一处,随着时光的推嚷而愈加的让人感惜往日的珍贵……
这种带着记忆的力量的感觉来的太过强烈以至于心口如被千针倾扎般细细密密的疼着,于是便愈加的怀念起少年的好。所以曾经忽略的,不在乎的,漠视的,通通在此刻如潮水升涨般覆盖上来——窒息但又甘美。
“啊……下雨了……快走快走!”不知是谁的惊叹打破了他冗沉的思索,仰头去望,这才真切的感受到空气里瞬间弥漫起的潮湿感。
回神去望,庭院早已空空,连带着记忆里少年飞扬的笑容也在迷离的烟雨中缓缓飘散,被浓雾拢成一个模糊的光影久久的停留在脑海中,刻画在心底。
段青宁下了马,在马儿不满的憨叫声中,独自踏进庭院。雨才刚刚落下,便在片刻间湿了青石地,风中残香四溢,浅浅的萦绕在鼻尖,带着微凉的冷意。
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转,小心的拾起地上被人舍弃的菱形风筝,雨丝在手掌中欢快的跳跃,穿梭,他唇角微掀,只淡淡勾起一抹笑,便向来时一样,又默默踏马远去。
那一日,石碑的一角静静挂着一个独自飘扬翻飞的风筝,陪着少年温润的余影在寂寞里无声的绽放。
一个清明雨上,一个梦断西桥。
“主子……”房门被清脆的扣响,少年的食指在凌厉而光亮的剑身上漫不尽心的肆意游走,细细感受在温热的血液涌动下那抹冰冷的寒意。随口应了一声进来,房门便在打开的刹那被阳光争相着涌入屋内。
少年不自觉眯了眯眼,抬手轻挡了下,待到光线暗去,这才淡淡开口,略一挑眉问道,“小雾?有事么?”
女子咬咬下唇,颇有些犹豫的说道,“宫主让主子你去……去别院找他……”
“怎么?”少年唇角微勾,淡淡扬起一抹冷意的嘲讽,“他昨晚的气还没受够?今儿个又拿主子身份来压我?”
“主子……”小雾担忧的欲开口劝道,却是被少年一口打断,“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现在我对他还有利用价值,他不会动我的……”言毕,便是取了剑,施施然从房门处转了出去。
追溯起鸾迹宫由来,其实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它从当初默默无闻的杀手组织到如今成为唯一一个能与江湖邪派“秋溟宫”抗衡的强大力量,综起根源,其实大多依赖于当今宫主——叶迹。
传闻中叶迹此人残忍嗜杀,喜怒不定,且城府颇深。然而江湖中人却是将鸾迹宫划分为亦正亦邪的等别,其实这也是与叶迹奉行的“不干扰”政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与秋溟宫明目张胆的进行武林争夺有着天壤之别,于是名声自然也就有所不同。
鸾迹宫的别院向来被划分为叶迹的声乐场所,这里圈养的男宠、歌姬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且个个姿色上成。一般没有召唤,无论是宫中众人还是别院宠姬都不得随意出入。而这也就是小雾在告诉少年的时候有所犹豫的原因。
少年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悠悠拉长,薄薄的印在回廊的拐角,尤显寂寞而淡然。只见他面无表情的斜倚着廊柱,淡漠的视线轻轻落在不远处的水榭。
调笑取乐的声音清晰的敲入耳膜,喧嚣起一室虚幻的喜悦。他却好似早已习惯这一切,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手指轻轻敲打在廊柱上,显得漫不经心,却似乎别有用心。
暖亮的光线在那白皙而纤长的指尖轻轻流转,泄漏出最炫美的光华。第七下……第八下……第九下……第十下……
指尖触碰敲击而出的轻质钝感在第十下尾音徐徐落下的时候,那人的声音便如意料中的一样低沉的自不远处响起,“清暝,既然来了便过来……难道还要本宫亲自请你不成?”
少年睫羽微动,随即便轻巧的翻身一跃,脚尖轻点在廊柱,便借力滑飞出去。白衣被清风鼓起,哗哗作响,他墨色的发丝在空中留下一道绮丽的风景。
坐在水榭中的男子微微眯眼,狭长的眼睛里流转出一丝微亮的光华,玩味而挑逗。右手向外轻翻,之前陪侍在旁的蓝衣女子便收了笑容,恭敬的退了下去。
“清暝见过宫主……”少年抱拳淡淡道,语气中不卑不亢,难以挑剔,丝毫不见之前的讽刺与不满。
叶迹唇角微勾,随即只轻放下手中白玉汉瓷杯,站起来施施然靠近少年,掌心翻转,触不及防朝少年心口打去,掌风急厉,少年眼眸微动,随即便下意识的连退几步。右手急急去挡,左手轻抖,然而剑尚未出鞘被一股强大的内力吸附,听的“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