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飞燕》 十八
沈梦不知是不是听了他的话,又仔细的睁眼看了看,突然焦灼了起来,含混不清的问道:“这是哪儿?教主要带沈梦去哪里?”
沈梦的声音比中毒之前更沙哑,犹如被粗砂揉过的一般,何燕常听他竟然仍如从前在教中一般唤自己教主,心里冷笑,便不再开口,只是到底怕他跌下马去,便搂紧了他。
沈梦一直靠在他胸前,被他搂住腰际,便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气若游丝一般的问道,“教主,你不要沈梦了麽?”
他的手指滚烫,浑身都火热无比,何燕常就彷佛被烫到了似的,当即就想将他的手拨开,沈梦却彷佛极难受般的呻吟了起来,带着哭音在他怀里说道:“教主要送沈梦去哪里?沈梦做得不好麽?”
沈梦犹如醉酒一般靠在他的怀里,似乎努力的想要抓住甚麽,只是抬起的手臂却无力的耷拉了下来。
何燕常只是沉默不语。他只想趁这人还醒着,快点儿走到那处空屋。他知道沈梦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馀毒发热的缘故,便是醒着,也是七分糊涂,不知何时又会昏昏睡去。
他越是不说话,沈梦就彷佛越是惊恐,连声的说道:“沈梦甚麽都肯做的。”
最後声音越来越低,彷佛终於发不出声了,便用细微的气音哀求他道,“教主,沈梦喜欢你的,沈梦是真心的。沈梦哪里不如他们?沈梦可以改,教主,不要送我走,我求你了。”
他说完这些,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彷佛一片枯叶,在秋风之中惊恐的挣扎着。
何燕常搂着他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用了几分力,他很想点住这人的哑穴,又或者只是捂住这人的口,却自觉荒唐,因此只是忍住了。
他不知这人是藉着仅剩的半分清明装作糊涂还是怎样,沈梦口中说出来的每个字,他都满心的怀疑,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这人的喋喋不休让他烦躁厌恨,让他烦恼不已。
他也厌烦这样的自己。为甚麽不能犹如在教中之时,又或者刚入香雪山庄之时一般,浑然的不在意?这人或者叛教,或者有杀他之心,又或者怎样,他都应该不在意才是,都与他无干。
这人在他面前杀了阿谌,那时他就该与这人一刀两断,势不两立才是,却为甚麽弄到今天这样纠缠不清的地步?他为何林动情,已是蠢不堪言,又为沈梦犹疑不定,返身回来救他上马,更是愚不可及,自投罗网。
何燕常清了清喉咙,低声的说道,“你看着路,若是到了那处空屋,便喊住我,不要走过了。”
沈梦却彷佛浑然不解,只是伏在他怀中喘息,连呼出来的气都灼热的令人难以忍受。何燕常怕他已不清醒,便伸手去摁他的太阴穴,沈梦却突然无力的拽了他一下,然後用气声说道,“教主,到了。”
何燕常便抱着他翻身下了马,问他:“朝前?”
沈梦似乎很是迷惑,却并没有发问,只是极轻的嗯了一声,他走几步便问沈梦一声,果然伸手去推,柴门上被人拿两指粗的木棍卡住了,怕是防野物窜入,这也让他晓得了,此时屋中并无他人。
他先将沈梦放在地上,去把两匹马牵了进去拴住,这才又出来把这人抱进屋去,将柴门拴好。
作罢了这些,他才终於松口气,将沈梦放在矮床之上,问他:“你还醒着麽?”
沈梦只是难受的呻吟着,何燕常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沈梦却用双手捉住了他,紧抓不放,然後急促的呼吸着,彷佛想说甚麽。何燕常只听到他在呼气,却听不到他说甚麽,只好低头下去,沈梦搂住了他的脖颈,在他唇边用气音说道:“别走,求你别走。”
何燕常沈默了片刻,才说:“我不走。”然後就推开了沈梦。沈梦发烫的唇原本贴着他的脸颊,似乎想要亲他,却又没有力气似的,便被他轻而易举的推开了。
沈梦好像在发抖,何燕常觉得他说完不走的话之後,沈梦好像笑了,不过也可能是哭了,喉咙里发出低沈的呵呵声,十分的刺耳难听,却令他胸口发闷。
何燕常在屋里屋外慢慢的走了一圈,知道这是山人落脚之处,缸里还有些粟米,柜中也有盐巴,灶台下还有些已经半焦的木柴。心里略略松了口气,想,撑过一晚应该可以。他不知明早这人身上的馀毒又会如何,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山中久留了。
何燕常去柜中摸了几件衣裳,幸好还有件破皮袄,大约是之前在此落脚的客商舍弃不要了的。何燕常用床上仅有的那条破棉被盖在了沈梦的身上,又将那件皮袄压住了。沈梦躺在那里,大约是得了他的许诺,便放心了下去,竟然又沉沉的睡去了,彷佛不知身在何处的一般。
何燕常不曾歇息,便又出了屋。他在地上摸了些石子,却只打到了几只鸟雀,他原本还以为能打到野兔甚麽的,回来的路上,幸好还捉到了一条手腕粗细的土蛇。
他一路回来,站在柴门之前,就要推门之际,却顿了一下。他在门前站了许久,这才终於推开门,走了进去。
《西飞燕》 十九
何燕常从很久之前就觉着,上天似乎总是眷顾他的。大约这就是他的运气罢。即便是身处重重危机之中,却也总能化险为夷。
可惜遇着沈梦之後,他的运气便不是那麽的好了。
这一次似乎也是。
其实他把猎物放在院中,空手走入屋中之时,隐隐的觉着哪里不对,但还是走了进去。屋里十分的安静,安静得简直好似无人一般。他慢慢的走到床边,伸手去探沈梦的鼻息,那时便听到窗外有甚麽扑棱着飞了进来, 先是在窗棂上停住了,似乎在犹豫的观望着甚麽。
何燕常等了片刻,终於开口说道:“你还不叫它进来?若是飞走了怎好?”
他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来甚麽,沈梦一直沉默不语,呼吸也极轻浅,就彷佛睡着的一般。何燕常伸手摸着了他的额头,比起之前的高热,似乎已经好了许多。毕竟是习武之人,底子又好,毒性大约已经渐渐消退了。何燕常丝毫也不惊讶,又极有耐心的问了他一遍:“怎麽?还是要我替你将它打了下来?”
沈梦终於挣扎着坐了起来,喘着气,然後手指放在唇边吹起了口哨,那鸟儿立刻张开翅膀,飞到了他的身边,沈梦将它捉在手中,有那麽片刻,何燕常觉出了他的僵硬,便说:“沈公子难道不看上一看?我双目失明,可惜不能代劳。”
沈梦却不去解鸟腿上绑着的书信,只是哑着声音问他道:“你去了哪里?”
何燕常见他醒来便如此的咄咄逼人,心中厌烦,也不愿与他多做争执,就说:“寻些果腹之物。沈公子好些了?”
沈梦却又沉默了,何燕常只听到极轻微的窸窣声,大约是沈梦在拆鸟脚上绑着的消息。
何燕常正起身要走,沈梦却突然极用力的抓住了他,用破哑的声音暴躁的质问他道:“你要去哪儿?”
何燕常有些惊讶,沈梦力气极大,看起来觉不似一时片刻便恢复至此的,他挣扎了一下,竟然没有挣开,心中疑惑更甚,便说:“方才打了些野物,我去收拾一下。”沈梦却只是紧抓不放,嘶声说道:“不必,迟些便有人过来。”
何燕常想要剥开他紧握着的手指,无奈这人将他的手腕握得极紧,竟然丝毫也剥不开。
何燕常终於放弃,开口说道:“沈公子就要脱困,也不知有何打算。”
沈梦直直的看着他,便是双目失明如他,也能察觉到那虎视眈眈的目光。
“怎麽?”何燕常极不自在,皱眉问道。
沈梦强硬的将他拽着坐倒,然後才哑声说道:“罗俊青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要赶来,你难道不想见他?你们两个不是过命的交情,犹如兄弟一般?”
何燕常愣了一下,心中却彷佛早有预料的一般,想,怪不得那时他说罗俊青教他在此等待云云,我还觉着惊奇,原来竟是如此。这两人怎会有了交情?
何燕常听他声音毫无起伏,可是手腕却被他握得疼痛,便不想与他多说,道:“是与他结拜过。”
沈梦紧紧的抓着他,似乎仍在看着甚麽,片刻之後才听到鸟儿扑扇着翅膀穿过半开的窗,嗖的一下便飞走了。
沈梦突然笑了,说:“我当初落在庆王府里,幸亏罗俊青救了我一命,不然何教主你如何会认得何林?”他略顿了顿,似乎是在端详何燕常脸上的神情,又有意般缓缓的说道,“只怕至今还不知屈居人下的滋味哩。”
何燕常心中恼怒,虽疑惑於这两人如何相熟,却又有些恨他如此的口无遮拦,只是到底忍住了,笑着说道:“都是拜沈公子所赐,倒要多谢了。”
沈梦顿时变了脸色,说:“何燕常!你做这样子给谁看?你便是如何的厌憎我,次次都要想方设法的激怒我,难道以为我便会一剑杀了你麽?”他的话语急促焦躁,却已有哑音,几乎不见高声,只有气喘,让人不由的心惊。
何燕常“哦”了一声,冷淡的说道:“那是自然。难道沈公子还是舍不得杀我?”
沈梦大怒,只是还不及发作,便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厉害,简直都不能呼吸了似的,却愈发用力的抓住了何燕常的手臂,整个人都不能自己的朝前倾去,倒在何燕常的怀里。何燕常皱起了眉,推了一下却又推他不开,只好不得已的抱住了他。
何燕常觉得有些奇怪,他不知甚麽毒会令人高热,又伤人心肺。他觉得沈梦这样不似寻常,却也不知哪里不对。
沈梦咳了许久才终於平静下来,何燕常心中却有些烦乱,他说:“沈公子,你若是想杀我,便及早动手罢。若是罗俊青来了,那时你便是改了主意,也杀不得我了。”
沈梦仍搂着他,此时僵了一下,却将他搂得更紧。何燕常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似乎是为了甚麽心烦意乱,难以定夺的一般。
何燕常便又说道:“你既然深恨我,又何必留我的性命?你这样翻来覆去的折磨我,却总不能快意,心中恨意愈甚,何日才是尽头?”
沈梦将他搂得愈发的紧,何燕常被他抱得吃痛,忍不住闷哼出声。沈梦将他狠狠的压倒在床上,然後骑坐在了他的身上,用手捏着他的下颌,粗鲁的近乎无情,逼他抬头。
何燕常不得已的由他摆弄,沈梦狠狠的吻住了他,吻了许久,直至两个人都无法呼吸,上不来气为止,这才分开丝毫。
沈梦挑着他的下颌,端详一般的看了他许久,才低声的说道:“何燕常,你知道麽?我身上中了毒箭之时,心想,你一定会趁机逃跑。就好像那次我把你捆了起来藏在山民家中,你还是逃掉了。我想我又要找你很久,我就……就……”沈梦突然很难堪的顿住了,他似乎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又似乎要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似的,他挣扎许久,有点绝望般的笑了起来,然後才说:“我就好像要疯了似的。”
《西飞燕》 二十
何燕常愣了一下。
他原本只是想要嘲讽沈梦几句,这样大的山林,前有关卡,後有追兵,他身上还带着伤,已是双目失明,他便是要逃,难道沈梦会放过他?
他只是不知这箭头的毒性会如此厉害,连沈梦也不能尽数逼尽。
可当沈梦喃喃的说出那句话时,就好像真的要发疯了似的。话里那种癫狂绝望的感觉,让他的胸口发闷,极不舒服。
他想起之前沈梦发着高热时的那些喃喃的呓语,想起沈梦在昏迷之中低声的唤他教主,那麽的伤心,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带着哭意哀求他留下,就好像还是少年时旁徨无助的样子。
就好像在教中之时一般,让他觉着这人似乎是对他有些情意的。
可惜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这些全都是假的。
他皱着眉转过脸去,想要忘却那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他低声的问道,“怕甚麽?怕我逃走?反正你捉了我也不杀。”
沈梦紧紧的看着他,突然说道:“何燕常,你知道麽?我中了毒後,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何燕常心里隐约的觉着异样,却并不出声。
沈梦缓缓的抚摸着他的脸颊,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却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喃喃的说道:“我梦到了在教中的事。就是那年你要远行,来烟雨阁中送剑谱与我,你还记得麽?我跪在你面前求你,求你不要离开,你还记得麽?”
何燕常突然觉着喉咙有些发紧。他记得的,怎麽会不记得?尽管他想把关於沈梦的一切都忘记,可却总是难以忘记。
那已经不是沈梦头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了,其实沈梦在他面前哭了太多次了,可不知为甚麽,他几乎记得这人每一次在他面前落泪的样子。
其实他记得这人所有的样子。那七年他是那麽的宠爱沈梦,与这人起居坐卧都同在一处,他如何能够忘记?
只是如今想想,那些全都是假的。那些眼泪,发红的眼角,哽咽的声音,就好像香火铺子外面那副疯癫的样子,就好像山中何林那彷佛情不自禁的呢喃,没有甚麽是真的。
沈梦问他记不记得那一次烟雨阁中的哀求。
他自然是记得的。
那时沈梦还是少年,刚入教不到一年。他要去看罗俊青,临行之时写了一叠极厚的剑诀与沈梦,沈梦愣了一下,低声的问他几时回还。他那时还很宠爱沈梦,便忍不住要逗弄这人,说: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沈梦吃了一惊,半跪在他的面前,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的一般,竟然有些惊恐。那时他猜沈梦大约是以为他要另寻新欢了,所以这样的不安,怕在教中失了依靠。
沈梦大约当真是这样想的。那时他说完之後,沈梦就低下了头去,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这人是在无声的哭泣。他有些惊讶,伸手轻轻的将沈梦的脸抬了起来,看着沈梦脸上满是泪痕,心里就是一软,宠溺般的将沈梦搂入怀中,笑着说:“我还未走,你就这样想我了?”
沈梦搂住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他的肩头,甚麽也不说,只是无声的哭着。
何燕常用手指替他拭去泪水,柔声的安抚他道:“你专心练剑,我回来再教你新的剑法不好麽?”
沈梦的双手渐渐的搂紧了他,突然用极轻的声音喃喃的说道,“教主,沈梦喜欢你的。沈梦和他们都不同,是真心对教主的。沈梦哪里不如他们?沈梦都可以改。”
何燕常安抚般的拍着他的背,低低的“嘘”了一声,然後笑着说道,“怎会?你难道不知麽?他们都劝我不要太宠你了。”
沈梦只是抿紧了唇,片刻之後才又小声的开口哀求,说道,“教主,你别走好麽?沈梦求你别走。”
何燕常听到他声音里的哽咽之意,不知为何胸口发闷,让他彷佛无法呼吸的一般。他搂住沈梦,亲住了那微微颤抖的唇瓣,然後在明亮的日光里慢慢的剥尽了沈梦的衣裳,然後在他耳边许诺道,“好,我不走。”
沈梦在他身下破涕为笑,那个笑容在阳光下特别的耀眼,让他心神随之晃动,就彷佛饮了醇酒一般的让人迷醉。
沈梦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有点儿迫不及待似的,用力的亲着他。那大约是沈梦在教中之时,同他最热情的一次了。
後来他再要远行的时候,沈梦就只是低着头沉默,然後柔顺的恭送他,说些期盼教主早些平安归来的话。他心里总是失望的,因此一次更比一次离开的长久,不再像个初尝情欲滋味的鲁莽少年一般,频繁无度的索求着沈梦了。有那麽两年,他大约好几个月都不曾回来教中,大约就是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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