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槿笑道:“放灯吧。”
百日照‘嗯’了一声,将手中的花灯轻轻放到湖面上,还没等飘出一段距离,就拉着慕容槿离开。
慕容槿疑惑道:“怎么不看看?”
百日照道:“有个期望的话,就不至于会失望。”
慕容槿看着他,忽然笑了。
百日照被他的笑弄得莫名其妙,又觉手中传来暖意,怔然看去,莹白细长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放手。”脸有些微红。
慕容槿牵着他的手,径自往前走着。
那些半掩团扇,偷偷打量慕容槿的姑娘,此刻都流露出诧异的眼神,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大男人手拉着手,怎么看都十分怪异,不由令人浮想联翩。
慕容槿面色从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而百日照尴尬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急急忙忙甩脱他,逃离般地快步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人烟稀少处才缓缓放慢脚步,他没有回头,知道慕容槿一直在后面跟着。
两人没有说话,就这么一直站着。
“日照。”慕容槿开口唤他。
“嗯?”
慕容槿看着他笑,却笑得有些寥落:“你,还喜欢我吗?”
“……”百日照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些迟了。”
慕容槿沉默,良久才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地呢喃:“我终究还是输了吗。”
百日照无言。
小时候看着满天的星斗,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长大了,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却还是来不及。
“有些人有些事,无论你怎么去忘记,都是忘不掉的……就像我忘不掉你,也不想忘记。”
慕容槿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温柔,情意缱绻,可百日照已经再没有了当初的那份悸动,剩下的只有茫然和畏缩。
这样颓败凄楚的心情,让他想起慕容槿离开京都的那一天,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发疯似地追在马车后面,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最后,那辆马车还是载着慕容槿离去,眼睁睁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夭桃浓李春暗度,怎料忽成一朝别。
万家灯火,漫天星斗。
草地上,百日照舒展全身,呈大字型躺着。
那轮宛如金饼的圆月,高高悬挂夜空,光芒将慕容槿的脸倒映成了柔和的月白色。
容姿清雅,笑靥绝美。
百日照两眼直直地看着他,仿佛两人这么坐在一起的情景犹在昨日,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察觉到他的视线,慕容槿转过脸笑道:“看够了吗?”
百日照尴尬地别过脸。
慕容槿以手抚一下脸颊,若有所思地道:“听说月圆之夜亲吻喜欢的人,就能与他共渡一生;不离不弃。”
百日照笑,说:“你从哪听的这些话,没的胡说。”慕容槿也笑了笑:“不论真假,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百日照微微一笑,拉下他,吻上他的唇。
柔和的阴影落下,与他的影子重并在一起,合为一人。
本想浅尝辄止就算了,结果刚想离开,就被慕容槿的舌头长驱直入;诱惑着他与他嬉戏搅和。
这个吻带着他独特的香气和风格,极尽温柔,让百日照好像初雪遇到炽热的阳光,瞬间就融化成水,完全失去自我。
广袤夜幕,银白色的月光在大地上投下清冷的银光,让京城笼罩在一片幽静而神秘的氛围里。
四周的一切在百日照的视线里变得愈来愈模糊。
火石飞逝间,慕容渲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微一愣神,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眨了眨眼睛,这一看之下,顿时惊惧地推开慕容槿。
慕容槿被推倒在草地上,正要开口,却像是感应到什么,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
不远处,那人身着淡紫色锦服,长长的头发如黑玉般倾泻至腰际,泛起幽幽光泽。
光影疏微,他的面容像是没入了黑夜里的阴影之中,被月色淡淡勾勒了出来。
百日照的全身像是被人扔进炽热的火里焚烧般,紧接着又铺天盖地得浇了一盆冷水,乍热乍冷,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慕容渲,他,怎么会在这里?
耳边传来平淡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百日照,是你吗,本王没看错吧?”
百日照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那道幽阗淡紫的身影,带着冷凝的寒意,从黑暗处,慢慢地走出。
“看来本王真是小瞧你了,招风引蝶的本事,比起那些窑子里的小倌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慕容渲的眉宇间没有一丝怒气,薄薄的嘴唇只微微颤动了一下,轻笑道:“你的本事,真不小啊。”
百日照心惊胆战地跪下来:“属下知罪。”
慕容渲依旧不动声色:“知罪?你知的什么罪?”
百日照忙回道:“属下不该私自出来。”
慕容渲的额上青筋微现,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慕容槿勾唇一笑:“六皇兄也看上本王的男宠了?”
慕容槿不置可否。
“如何,可有让你尝到消魂的滋味,若是没有,那就是我□得不够好,让六皇兄扫兴了。”
慕容槿眼神微微一凝,冷冷道:“九王爷,请你自重。”
“自重?”
慕容渲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清丽的嗓音悦耳动听,可同时却也冰冷得叫人彻到骨子里。
尽管现在的慕容渲在笑,但显然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
百日照惟恐他怒极之下做出什么失常之事,不住磕了几个头:“属下该死,请九爷重罚。”
慕容渲收敛住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接着蹲□,托起他的脸与他对视。
百日照有些慌乱地望着他。
慕容渲冷笑,瑰丽的红唇微张,一字一顿吐道:“贱人。”说完,猛地反手一巴掌甩到百日照的脸上。
百日照被这一掌重重地掴倒在地,额头磕在一块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入眼睛,眼前的景物登时像染上了一层血红色。
血红色的地面,血红色的树木,血红色的云雾,血红色的月亮。
百日照捂着被打的脸有些发懵,慕容渲的全身也似被染上了妖异的血红色,在眼前狰狞扭曲。
慕容槿正要上前,却被两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侍卫牵制住。
百日照忍着剧痛,吃力地爬到慕容渲脚边,不停磕头:“九爷息怒。”
慕容渲略微一怔,细长的眸子有些恍惚,但是下一刻又清醒过来,冷冷道:“把他带回去。”
15、no。15
阴暗潮湿的地牢。
百日照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几天了,自从那日被扔进来之后就一直这么浑浑度日;也亏着有几个侍卫给他送饭送菜才能捱过这些日子。
摸了摸额头,流血的伤口已经结痂,好得快差不多了,因为没有及时处理,恐怕是会留下疤痕。
忽然想起花诗相公的话:百护卫若是变成了丑八怪,你说,九王爷还会喜欢你么?
百日照自嘲地笑了笑,别说什么丑八怪,就是没有伤,以他现在这副披头散发的鬼样子,只怕慕容渲也不会多瞧他一眼。
一阵铁链撞击的声音响起,牢门被打开。
“百护卫,吃饭了。”看守地牢的侍卫端进来一碗饭菜,局促地搓着手,说道:“真是对不住,今天领饭菜的时候,厨房就只剩下这些了。”
百日照道:“没关系,又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能吃饱就行了。”
“只是觉得委屈百护卫了。”
“粗人一个罢了,谈不上什么委屈不委屈。”
侍卫挠挠头,说:“百护卫,你先吃着,小的去站班了。”
百日照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白饭青菜,比起往日的珍馐佳肴,确实寒碜得惨不忍睹,不过想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再怎么不合胃口也得吃下去。
吃了没几口,突然听见外面侍卫的声音:
“不知道九王妃来这儿有什么事?”
一个娇脆的声音说道:“百日照在哪呢,我家小姐要见他。”
“王爷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而且,您瞧这地牢又脏又臭的,小的担心弄脏了王妃……”
“不长眼的狗奴才,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还不快点前头带路。”
秦碧朱还真看得起自己,竟然屈尊降贵到这个脏污不堪的地牢里来。
百日照搁下碗,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缓缓站起身。
秦甄婉打扮得雍容妩媚,领如蝤蛴,一只纤细修长的柔荑扶着婢女的手昂首而立。
与她面对面地对峙着,愈是显得他狼狈落魄。
烟儿扬起脸,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也有今天’。
百日照拱了拱手:“见过王妃。”
烟儿立刻斥责道:“你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跪下!”盛气凌人的样子反倒她才是王妃似的。
百日照忍不住一愣,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她是主他是仆,于是单膝一弯,跪了下去:“属下参见王妃。”
秦碧朱嗯了一声,并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也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翠玉手镯,半响才缓缓道:“我还当王爷有多喜欢你,原来也不过如此,还没宠多长时间呢,就被打下地牢了。”
“……”百日照抿紧唇。
“把头抬起来,让我好好瞧一瞧。”秦碧朱伸手抚上他的脸,细细摩挲着,她的指甲留得有三寸长,上面还涂着艳红的丹蔻。
额头猛地一阵痛楚,她竟然用尖长的指甲刺入他额头的伤处。
“百护卫呀,你怎么弄成这副鬼德行,看看你现在这样,王爷还怎么喜欢你呢?”
那点疼痛原本不算什么,可秦碧朱的言语仿佛是血色的利爪般,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心口划开一条伤口,带给他压抑与恐慌。
“啧,你怎么如此不小心,把这么漂亮的脸蛋给弄伤了。”说话间,秦碧朱手上加了几分力道,脸上却仍是一派柔和笑意,弯眸道:“九王爷,可不喜欢有瑕疵的东西。”
额头刚长出的新肉被她的指甲慢慢陷进,百日照咬牙攥紧拳头,背上冷汗不住地冒出,忍着钻心的疼痛说道:“王妃何出此言呢,九爷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属下,又怎么会在乎属下毁不毁容。”
秦碧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轻蔑:“王爷自然是不在乎你,他是权倾朝野的九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卑微低贱的奴才。”
百日照笑了笑,说:“王妃教训的是。”
秦碧朱哼了一声,唇角扬起得意炫耀的笑容:“不要以为凭着一张脸就能媚惑王爷,你永远都争不过我,任何人都休想。”
是啊,他哪有什么资格跟她争,一切都只是徒劳罢了,尊卑有别,再如何牵念,终究也是痴心妄想,更何况她可以为他生儿育女,绵延子孙,而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呢,等到年华老去,不过是一具空留于世的皮囊而已。
秦碧朱收回手,从袖口掏了块丝帕擦着指甲上沾染的血渍,鄙夷道:“原本王爷宠着你,你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却如此不知廉耻地与其他男子私会偷情,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下贱的男人,只一会儿就耐不住寂寞,真让我见识了什么叫水性扬花。”
这番话就像一把沾了毒的锋利剑刃,深深地扎进百日照的心口,冷冷道:“属下没有跟其他男人偷情。”
他跟慕容槿即便有什么苟且之事,但这份感情也是光明正大,你情我愿的,绝不容许别人有丝毫玷污。
她嗤嘲道:“你干了什么勾当,自己心里最清楚,总而言之王爷是不会再见你的了。”
百日照的胸口一窒,紧接着就有些疼,想起那晚慕容渲冷绝的眼神,彷佛身体里流动的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足以冻僵人全身血脉的雪水。
“属下要见九爷。”
秦碧朱道:“你是作死的吗,居然还敢有脸见王爷,就算你见到了又能说什么,以为王爷还会受你迷惑吗?”
百日照一愣,是啊,见到慕容渲他能说些什么,他现在一定恨死自己了,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想见慕容渲一面,哪怕不肯听他解释,哪怕再打他骂他,也想见到他……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可是想见他又能怎么办呢,这种念头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强烈。
百日照低头说:“属下见不见九爷,王妃似乎没有权利过问。”
秦碧朱瞋目案剑,纤纤素手扬起,而后猛然落下,“啪”,干脆利索的巴掌声回荡在空旷的地牢里。
“王爷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这个巴掌是好好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百日照抬头直视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正要开口说话,一个柔媚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一进来就这般的聒噪,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王妃啊,失敬失敬,真不愧是大将军的女儿,不但性子豪爽,连嗓门也如此宏亮。”
朝声音出处看去,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花诗相公,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
秦碧朱的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她怎么可能听不出花诗话里的挑衅讽刺之意。
烟儿忙不甘示弱地斥道:“放肆,你一个娼倌竟敢这么跟王妃说话,是嫌命活长了吗,要是王爷知道了定治你的罪。”
花诗相公脸色一沉,随即又妩媚呵呵笑道:“治我的罪?王爷现在夜夜召我侍寝,少了我,还能有谁能满足王爷呢,你说他舍得治我的罪吗?”
秦碧朱闻言,愤然地指着花诗相公,厉喝道:“好个不要脸的狐猸子,竟然说出这等话,简直不知廉耻!”
花诗相公笑:“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莫不是因为王爷冷落了你?如此的话,那还真是花诗的不对了,这就给王妃赔罪。”语毕,还真的屈了屈膝,盈盈一礼。
秦碧朱冷笑:“既然是赔罪,那就给我拿出点诚意来,烟儿,替我掌嘴。”
烟儿得了令,大步朝花诗相公走过去,还没等有所动作,身后的两个侍卫忽然站出来。
烟儿怒视道:“你们做什么,没听见王妃的命令吗,还不快让开!”
花诗相公一只手抱着手肘,另一只手揉抿着小巧的耳垂,微笑说道:“该让开的是你们。”说罢,视线绕过秦碧朱,落在百日照的身上:“王爷要见你,随我来。”
慕容渲要见他?醒悟过来后,百日照朝他拱了拱手:“有劳。”
花诗提防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接着转身径自离去。
百日照连忙跟上他,脚步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秦碧朱,只见她的背挺得直直的,一口气看来是没法咽下去,一双手紧紧捏着丝帕,关节处已经微微泛白。
心头忽然漫上一股复杂的心绪,居然有些同情她。
不禁又自嘲,自己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去关心别人,不再看她,转过头迈出了这个阴暗的地牢。
16、no。16
百日照跟在花诗相公的身后,心中忐忑不安,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走了一段路,花诗凉凉地笑问:“跟六王爷浓情蜜意时,可有想过如今的下场?”
“……”百日照不答话,只管走他的路。
花诗讨了个没趣,又不甘受冷落地问道:“百护卫可用过饭了?”
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百日照老实回答:“属下已经吃过饭。”
听了这话,花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咕哝道:“吃过便好,也不至于没有体力晕过去。”
“……”百日照疑惑地看他。
花诗相公的繁丝衣袖宽广,微微举起就遮住了半边脸颊:“快走吧,六王爷也来了。”
通幽曲径上,重重假山叠翠,几欲垂地的碧萝紫藤的后面,就是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