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以前总是微笑地应下一切,而现在却总是面无表情地接受吗?
是因为他以前对谁都是耐心应答,而现在他时常沉默吗?
他们都问,林旭你怎么了?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正常啊,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不正常呢。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
但没过多久,大家习惯了这样的林旭,也就没人再问这个问题了。
这就是时间的强大之处。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记忆里的林旭便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没有微笑、温柔、轻声的模样。
当我们越来越全副武装,这个世界上,到底谁还会一直记得你最初的模样?
…
高考前一天,全校都为高三送行,旗帜与呐喊声密布了整条离校的道路。
那些高三学子们目光偶尔略过身边的高一高二学生火热的眼神,都如同烫着一般移回。
他们已是幼崽心目中成熟期的模样,却不知,他们同样对未来迷茫。
阳光如同利箭穿破大气层的屏障,也刺进了每一个人的双眼。学生们拥挤在树荫中,用汗津津的幼嫩脸庞睁大双眼去勾勒着每一个高三学生的轮廓,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两年后同样站在那里的自己——承载着所有希望,像一个无坚不摧的战士,强行挺直了腰板,举起利剑,奔赴一个无硝烟的战场。
那个战场没有刀枪,却处处不溅着鲜血。
短短的两天高考,却是他们出生起来经历过最长的时间炼狱。
那边语文刚刚考完,高考作文题在十分钟内传遍了整个校园,有人举着手机念着各地的作文题目,有人倾听,有人嘟囔,有人吐槽。
仿佛用这样的方式,他们也能微微触摸到高考的试卷,也能体会到那一瞬间的不安。
高考结束那天,林旭一家人都开着车去考场接大哥回家。
林旭永远记着那一天的傍晚,最后一场考试的铃声盘绕在整个校园的上空,火烧云红了半天天,金色的颜料被倾翻,映亮了校门外每一个家长殷殷切切的双目。
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高考几乎是他们下一代能改变命运的全部希望。
学生们从各个教学楼里涌了出来,每个家长都伸长了脖颈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孩子,间夹着“考得怎么样?”、“题目难吗”、“来我们吃大餐”的言语。
林家三兄弟长得是有些像的,轮廓类似,眉目中的神韵类似。
林旭远远地看着自家大哥走出来时,竟模模糊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身后映着明亮的天空和天蓝色的教学楼,像一个旅人归家,眼角带着释然的疲惫,无论考得好与不好,就这样吧。
“大哥。”林旭唤了一声,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大哥的双目,又停住了。
父亲拍了拍大哥的肩膀,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母亲既想问对方考得如何,又怕没考好,只能小声问了句:“这两天吃得好吗?”
弟弟林远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带着不知世事的天真。
“回家吧。”
坐车的路上,林旭对大哥林建说:“真好,大哥总算摆脱学习了,老师们都说大学特别轻松。”
林建愣了下,随即笑开,捏了捏自家弟弟的脸颊,“哪有那么好。高考又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呢。”说到最后,他的眼里也染上几分不知未来的空濛。
林旭不知所以,却仍是有些羡慕。
林建只好笑了笑,又揉了把弟弟的头发,“以后你就知道了。”
以后?又是以后。
林旭转过头看向车窗外移动的街景,目光无所落点。到底什么时候是以后?为什么他总是没有等到“以后”,就已经结束了呢。
…
大哥把自己用旧的手机给了林旭,买了个新的。家里座机坏了很久,能勉强接电话,但早看不清来电显示了。他在家里又玩了几天的游戏,便出去打工了,晚上回来便在网上搜索着各大学的官方网站。
林旭假期便常坐在大哥旁边,一同浏览着那形形色色的网站,一边问着琐碎的问题:“这大学在哪?”、“为什么我没听过这个大学?”、“大哥你要学什么专业?”……
林建笑了,“你怎么比我还认真?看上了哪个大学?”
“哥,你想过去远一点的地方读书吗?”
“当然了,但如果不是好学校,就选个离家近点的。”
林旭有些失望地垂眼。
“怎么了,你想去哪?”
林旭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不会害怕吗?”林建有些意外自家十六岁的小弟弟想得这么多。
林旭抬起头,目光闪了闪,最后摇摇头,“不会。”
“那就加油吧,去很好很远的大学。”林建笑了。
林旭不知为什么,也忍不住笑了,眸光闪动,十分清亮。
那是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光。
高考余韵刚过,普通的学子们也开始承受考试的重压。
六月天,也是台风多发的季节,往往前日还烈阳高照,下一刻便狂风骤起,拉起了台风橙色警报。
大雨瓢泼,地上满是被砸落的葱绿叶片,在脏污的泥水中浮动。
林旭常常因守在走廊的栏杆边而被泼了一身水汽,又或者被照得全身发烫。但他又总是忍不住走得很近些去看清那个人,在滂沱中泥泞的轮廓,在烈日下斜长的影子。
他习惯了偶尔等不到对方的突发情况,也学会了如何在对方抬起视线的前一秒把自己隐藏。
这种行为代表什么?是刻苦铭心的思念成疾?亦或者求而不得的哀伤?
林旭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在这个时间站在这里去守候一个身影。
他没有情绪波动,既不高兴也不痛苦,只是站在这里看着。
他总是想,或许有一天他突然赖床起不来了,这个习惯也就断了。
时间是沙漏中的细沙,却可以荒芜整个森林;时间是钢铁被打击的磨损,却可以变换沧海桑田;时间是人类眼角的皱纹,却可以抹去一个星球的生命。
当这样一想,他们的时光又是何其短暂?他们的存在又是何其渺小?他们的坚持……又是何其可笑?
“大哥,未来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想喜欢谁就能喜欢谁呢?
——不是的,如果你不够强大,你永远不能选择你想要什么。
…
期末考试那几天都下着蒙蒙的阴雨,晚上睡梦中能听见风雨敲打窗户的窸窣声。
期末过后,便是漫长的暑假。
上一个期末结束时,还有个像小狗似的家伙缠着自己不要走,用湿润的舌头舔舐他的眼睫毛,小声念着:小旭。
而这一个学期末,他孤独地坐在空落落的教室,举目四望,一片空茫。
明明已经封起来了,但还是有些记忆狡猾地钻了出来。
他刚刚下楼时似乎有看到那个家伙母亲的身影,但也只是一晃,他差点没认出来。
林旭瞳孔微微放大,突然意识到,那是不是意味着整整两个月,他都看不到那个人了?
心口被尖锐地刺了一下,他突然不知所措。
这种无助感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他的四肢,像是过去四月个里每一个夜晚,在他的身躯上留下禁锢的印痕。
当他的大哥来教室接他,抬起他的头时,看到的是一张惨白的脸。
“怎么了,考试没考好吗?”林建紧张道。
林旭低下头,把脸藏了起来,喑哑道:“不是。”
他只是发现:他还喜欢着那个家伙。
非常喜欢。
…
杨峰锐靠在轿车的副座上,目光飘忽地略过窗外远处的屋顶,手指轻轻摩挲着背包的表皮。
方雪视线轻轻偏移,看了眼自己的孩子,又攥紧了手中的方向盘。
“小峰,暑假有想去玩的地方吗?”
杨峰锐恍若未觉,依旧看着窗外。
方雪双眸变暗。
“去海南怎么样?可以去游泳。或者去漂流吧,夏天会很舒服的。”
杨峰锐突然偏头看了方雪一眼,方雪声音一滞。
杨峰锐半晌开口:“为什么要问这个?你要陪我去吗?你不用陪你的男人还有那两个小孩了吗?”
方雪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声音哆嗦,“我、我可以给你钱。”
“哦,那不用了。”杨峰锐勾起嘴角。
方雪再嫁,另一半也是带了两个孩子的。
许是车内寂静得恐怖,杨峰锐轻声道,“在那边过得好吗?”
方雪眼睫毛颤动,握着方向盘的手掌沁出汗珠:“还好。”
杨峰锐又把目光落回了窗外,“那就好。”
方雪双眼渐渐泛红,转头看着已经有了成人模样的大孩子,看着那熟悉的轮廓里漠然的神情,张口发现喉咙干涩,“他们……不肯叫我妈妈。”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丢了自己的孩子。
“是吗?”杨峰锐声音轻到仿佛整个人也虚化了,“我也不想叫。”
泪水肆意漫过脸颊,方雪痛苦地闭上了眼,在路边停下了车。
“小峰,你想爸爸和妈妈吗?”
杨峰锐有些茫然地眨眼,大男孩的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脆弱,随即摇摇头,“不想。”
想又有什么用呢?
曾经日日夜夜地想,拼尽了一个幼童能做到的所有努力,也没有换得父母的一次停留。
现在也是,就算日日夜夜地想那个少年,又有什么用呢?
他曾经无法改变什么,现在也无法改变。
“你想看看你的爸爸吗?”
杨峰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拐到了这个话题,疑惑地转头。
方雪眼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嘶哑道,“我、我告诉你爸爸了。”随即又像要解释什么般,“毕竟你也是他的儿子,你这几个月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我……”她有些崩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杨峰锐瞪大眼睛,黑暗的潮水迎面掀翻他的身体,他仿佛破烂一般漂浮在汪洋之中。
推开家门时,杨峰锐的身体一直都是僵硬的,他战战兢兢换下鞋子,视线轻易地看到了客厅沙发上沉默的男人的黑影。
男人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杨峰锐如同被雷劈一般震在原地。
如果说在小旭之前谁还能制服他的话,唯有这个父亲。这个曾是他心头最光辉的伟大的形象,也曾是他一次又一次被打时的噩梦。
男人的发鬓有些斑白,双目却依旧直透人心。
“你他妈的就不嫌给我找事多是吧?!你今年还搞起了同性恋?”话音未落,男人已经踩着拖鞋挞伐而来,拽着杨峰锐的衣领就往客厅走,“你他妈就是没救了!是不是明年我再来看你你就偷砸抢了?后年是不是就进监狱了!小子你真是太有能耐了,一年比一年厉害啊!”
父亲喘着粗气,说到最后差点一脚揣在杨峰锐身上,“你当初怎么保证的?你不是说你不再惹事了吗!”
杨峰锐一米八的身躯在父亲面前却显得弱小,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我、我没有惹事。”
“混蛋!”父亲一巴掌就砸了下来。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杨峰锐怔怔地看着男人,左脸颊火辣辣的疼,仿佛还不可置信。
“不要打孩子!”方雪冲了过来,拦住男人,“这不是他的错!”
“哈?那是谁的错?你的错?”男人笑了,目光落在女人身上,“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儿子?”
“你说什么!这也是你的儿子!”方雪涨红了脸。
“我还希望我没有这个儿子!看看他都干了什么,之前被退学了都不算!打架斗殴、吸烟谈恋爱,每天都是老师打来警告的电话,在别人面前我就不敢认这个孩子!现在到好了,直接就搞上男人了?”男人双目眦裂。
“这是我的错吗?这么多年来你看过他吗?你管过他什么?当初为什么离婚的你不知道吗?你天天出差在外面飞,你关心过家里吗?”
“我天天累死累活地养家,你他妈的到底懂什么?我没有管过他?是谁帮他收拾的烂摊子?是谁帮他转的学?不是我,他现在在哪条街上游荡你都不知道!”
……
又是那些成年累事,又是重复的争吵。
杨峰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躲在房间里,饿着肚子,听着门外刺耳的争吵声。
他饿得一直在哭,却不敢推开门。
那个时候,他就很没用。
杨峰锐什么都不想争取了,这就是他的命吧,他不配得到任何幸福。
他往后退了两步,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父亲的声音撕裂空间,“混小子你要去哪?让你走了吗!”男人一把拽过他推到地上,踢了两脚,“你的事解决了吗?另一个男的是谁?”
杨峰锐捂住脑袋,不想听见任何声音。
“我操,学都怎么上的?就会和父母犟了是吧!就会和父母顶了是吧!他妈的当初就不该送你上学!”男人气得拿起拖鞋就抽。
方雪吓得扑了上来,“你发什么神经!他是你儿子!”
“我就没有这个儿子!”
杨峰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满脸的热泪,像是开了匝一般汩汩流淌,打湿了他整个脸庞。
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小,像个孱弱的蝉蛹,最后被轻轻地踩扁在别人的脚下,鲜血四溅,却是被对方用脚掌磨了磨。
母亲的着急的声音响起,“小峰,你快走!你快走!”
杨峰锐崩溃地低喃,“我也不想当你们的儿子……我也不想……”他突然挣扎地坐起身子,大吼了一声,“我也不要你们!”
“他妈的你还反了你!”男人一巴掌就要甩下,目光正对上儿子倔强抬起的脸,手硬生生止住了。
那是一张已经有几分成熟的少年的脸,眉目间都带着父亲曾经的模样,他们流动着相同的血脉,共享着相同的基因。
那张脸满是泪水,泪水中是父亲狰狞的面孔。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父子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男人还能想起当他站在手术室外的焦急等待,还能想起第一次抱起婴儿时的喜极而泣,还能想起牵着宝宝走路时的小心翼翼……
他举起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白里布满血丝,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他也曾对这个孩子寄予所有的期望,也曾幻想过这个孩子未来英挺如父亲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在这个空挡,男孩爬了起来,从父亲的手下冲向门口,转过头,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嘶吼,“为什么你们生了我却不要我!你们当初就不要生我啊!”
他冲到大街上,被黑夜笼罩,他望着天空,希望所有的泪水就此蒸发,让他的肉体就此干涸。
外面的店铺亮起招牌的闪灯,闪烁着吸引路人的目光。
傍晚气温下降,风吹着脸庞,有着湿润的清凉。杨峰锐望着周围,看着街道上往来的人群,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口袋里还有零碎的散钱和手机。他肚子很饿,却不想踏进任何一家餐馆,他的模样太过狼狈,以至于他甚至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哭,面部肌肉就像突然不受他控制了,眼睛只会抽动着泪水。
他只能慌张地用手袖一遍一遍抹去汹涌的生理盐水,直到整个手袖都湿透。
杨峰锐像每一次离家出走般,又一次来到了另一个小区的滑滑梯边上。日暮以后,所有的孩子已经离去,只留下秋千还在轻微地摇荡。
夜风吹动着身体,湿漉漉的地方泛起更加冰凉的寒意,他瑟缩了下身体,像个幼小的孩子一般躲在了滑滑梯里面。
他躺在滑滑梯上,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