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庆幸的是来到这边后,他收敛了很多,初中虽然也小打小闹反复通知家长,但比起过去这一切简直就像空气中的灰尘一般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到了高中,几乎没有了来自学校的通告,这让家里怀疑了数个星期这孩子不会不声不响自己退学了吧。
“小峰,实在不想吃的话,饿了再出来吧。我会把剩下的饭菜放在厨房里,记得一定要吃饭哦。”
杨峰锐有气无力地应声,连日来不间断的来自家里人的声音充斥了他的生活,从来没有应对过这样的情况,没有争吵,没有指责,但这个声音就是一直盘绕不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短时间内听过那么多关于母亲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略有变粗却依旧保持着记忆中微软的音色,像是最幼时哄他时“宝宝乖”一般甜软动人。他极其讨厌着这被软糖黏住了全身的无可挣扎之感,无力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却因为这渴望了太久而偶尔失神。
他已经放弃了的、再也不期待的东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相信任何人,谁都不相信。
“小旭。”杨峰锐把手机举起,对着屏幕那白亮的光芒,口里喃喃地重复着两个音节。
想念像是化作了粘稠的蚕茧,每想你一点,就会加厚一分。我以为我不曾想过你或者没那么想你,可回过神时,我已被蚕丝紧紧包裹,无法动弹,再也无法忽视。真是过分啊,即使是悄悄地想你,也被发现了吗?
为什么你不在呢?
屋外雨丝绵绵,凉意潜进房间内,温度却似忽然降了几度。
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睡觉时怀里搂着人的习惯,手掌下是温热的体温,低下头就能蹭到散落的发丝。记忆中林旭也曾睡过外面,只是每晚都逃不过被挤下床的厄运,那时林旭怒气冲冲地钻进床内层,一把摁住他的手臂压倒肩窝下的凹陷里:看你今晚还乱不乱动。当时自己愣住了,自小就独自一人睡着,林旭倒是照顾弟弟有制止对方踢人的经验,有些艰难地调整睡姿,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他的怀里,林旭还颇不满意地抱怨着:这床太小了。
杨峰锐一晃神,习惯性动了动手臂,发现毫无束缚,想要自嘲,笑容却若有若无。
就是那个时候起,他就习惯了怀里满当当的感觉,无论何时何地都暖热着自己的身体。身体那么紧密地相贴着,身体稍稍一动就会扯动对方一起动作,膝盖微微向前一伸就会磨蹭到对方大腿的肌肤,颇为瘦削的骨架,要是抱紧了第二天还会身体酸痛。但对那人温度的依恋却是成倍增长,一伸手就忍不住揽进怀里大肆蹂躏,手臂穿过对方的腋下就可以轻易把对方整个抱紧怀里,一低头就蹭对方的额头嗅到那发梢的味道。
林旭会偶尔抱怨:贴太紧了,呼吸难受。
他往往恶劣地把对方剩下的话捂住,把少年好好地按在被子里拢好抱紧,满足地眯起眼,辩解道:没办法,床太小了嘛。
被那暖热的温度烘得踏实,杨峰锐甚至改了那踢床的坏毛病,半夜迷糊醒来还会把自己身上的被子往那边挪一挪,把离得自己远些的小旭扯回来。
身体比大脑,更早一步地习惯了对方。
不能再想了。
杨峰锐在床上翻了个身,胡乱点开手机上的页面,翻看着不知名的信息。
那傻瓜到家乡了吗?
又换了一个页面。天气预报?不知道那边的天气怎么样?查一下好了。
他在干嘛呢?睡着了吗?
果然比这边冷多了,出去要穿大羽绒吧。在学校里还没有见过他穿,穿起来一定特别肿,不知道抱起来会不会舒服点。
靠怎么又想他了。
……
杨峰锐看着手机里最后通讯录停留在的那个号码上:小旭的家,想要按下去,却知道另一边没有他,逊毙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能听见小旭的声音。
杨峰锐讨厌假日,所有人从假日中短暂地逃亡另一个世界,他却被抛弃在了原地。没有人是不自私的,只看那种子埋的有多深。不要让那种子发芽,一旦泛滥,每一次都是心的炼狱。
自私就会不满,就会抱怨,就会嫉妒,就会攻击。
他曾经在其中眩晕了很多年,用盔甲与壁垒把自己厚厚武装,他以为他把自己保护的很好,却发现自己除了那一颗结了一层又一层痂的脆弱的小心脏外,什么也没有守护到。他拒绝了这个世界太久,透过堡垒看向外面的第一缕阳光,他最先抓住的——
他很自私,他很霸道,他很任性……即使以上的罪行再加深三倍,为了能抓住这抹阳光,他甘之如饴。
小旭,你永远无法知道,你招惹到的,是一个怎么样的坏蛋。
晚上十一点,避开了所有人,杨峰锐去厨房就着骨头汤泡饭,蹲在厨房外的小阳台一个人吃了很久。他穿着软塑胶的拖鞋,脚趾头落在外面被寒气冻得冰冷,视线即使努力地放远,也无法阻隔这一片闹市中近贴而起的楼房,他甚至无法避开对面楼层阳台上散乱的衣架和被雨打湿了的晾在外面的衣裤。
屋子里的人都睡了,总算又陷入了安静。可外面又是喧闹的,楼房外的车灯闪烁,细碎的人群喧闹声时大时小,如同这绵绵细雨一般,不知何时是尽头。
以前很喜欢把自己一个隔绝在外,就像这般,无论屋内多么喧哗,他来到这里就够了。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处独属于自己的逃离世界的应急空间。
但这个空间必然是冰冷的、凝固的、被屏蔽的,如果曾经知道温暖是什么感觉,就会有多么讨厌现在的独自一人。
“我说过很想把你带回家。”
是真的。
记忆中无数次逃出去的自己,不再渴求会被惦记的自己,一次又一次被同一个家伙找到了。那个傻瓜总是气喘地抱怨着:你是几岁小孩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乱跑!你下次跑到一个我好找点的地方好不好?
他会给自己带上厚外套,会安静地靠在身边,会给自己抱着取暖,会因为自己的要求而颤抖地亲吻自己……让他被温暖给蛊惑得无可救药。
小旭你真他娘的活该。
本来只是有一点点喜欢的,真的只是一点点。
本来只是想试一下的。
“说到底,你才是最过分的吧。”杨峰锐用手抹掉了手机屏幕上的水雾,望着不知道从哪个不知名文档中挖出来的初三班级合照,不断地放大一个角落,再放大——模糊得看不清楚,手指却忍不住仿佛揩着那一小块区域,嘴角忍不住拉高。
看起来好小只啊,笑得那么死板,跟没表情一个样。那小人穿着校服,似乎所有扣子都扣紧了。还真是一直就保持的习惯啊——每次看到都忍不住一个一个扭开的扣子……
呐,小旭你看,你就是这么过分。
因为蹲得太久,腿开始发麻,杨峰锐剁了一下脚跟,身子一晃,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屏幕亮度一下大增,不知名的电话号码显示在页面上,“该死的,”杨峰锐身子差点没稳住,匆忙间接起电话:“谁啊?”
吃干净的碗筷随意地放在身旁,此时也被撞得晃了一下,筷子摔在了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都这么晚了,到底是谁啊?是不是打错电话了?”腿酸麻得厉害,杨峰锐不得不又跺了几下脚跟,冰凉到僵硬的脚趾开始缓慢地恢复知觉,又痛又麻,那感觉沿着脚踝小腿慢慢蔓延到了全身。
“阿锐。”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有着熟悉的喊自己名字时轻微的小卷音。
夜凉如水,杨峰锐忽地觉得脑袋空白了一下,感觉像是等待了很久,又像是从来都无法预知一般,杨峰锐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也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
许久,他听见了自己压着语调尽量平稳的声音:“小旭?”
“嗯。”
只是一个回音,就足够了。
杨峰锐发傻般,咧开了巨大的笑容,望着外面飘零的雨丝在光影下模糊的粘连,突然觉得自己也找到了可粘连的东西。
杨峰锐想要说好多话,问好多事,但舌头像是麻痹了一般,难以动弹。
“你哪里来的手机?”
“妈她放在外面充电,我就偷来用了。”
声音特别哑,调子也是压低的,像是刚睡醒一样。
杨峰锐皱其眉头,“你生病了?”
“有一点,昨天下的车,打针后就睡到了今天。”字说的有些不清,音节之间相互缠绕,到最后,反而多了几分软糯的迷糊的味道。
“感冒了?真是一年到头你都不歇停……”杨峰锐一张嘴就忍不住数落,随即叹了口气,“肯定你又干了什么事,我都被你生病折磨出经验来了。那边还好吗?”
“嗯。”兴许是生病了,声音一直都是恹恹的,也不多说话,就是应着。
“那就好好睡。还知道偷偷打电话过来了,不错不错,你先休息,就是这号码吧,我明天再打给你。”听到那边的人状态一直糟糕,杨峰锐就算再想说些什么,都只能压了下来。碰不到他,生病的话,除了能让他早点睡还能怎么办?
“等等,”那边声音略急了起来,“不要挂,再说些什么……”
诶?
杨峰锐支起身子,靠在阳台边上。对面阳台内的客厅明亮,放着不知名的娱乐节目,似乎是消音了,只有电视画面而没有声音。
手机屏幕有些发热,杨峰锐贴着低声问着话,“怎么了?”
“没什么。”
很奇怪吧,明明那么想念,有那么多话想说,真正到了眼前时,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旭,我问你,”杨峰锐顿了一下,视线落在了脚底,嘴角轻微地抿住,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为什么打过来?”
心理隐隐期待着某个答案,任性地、迫切地想要听到对方口里说出来。
过了24点的凌晨,马路上连车轮滑过水洼的声音都渐渐消匿。
我却听到了你的声音。
杨峰锐一直记得那个晚上,从手机里传来的微弱的、低哑却温和得令人心动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响起:“在睡觉的时候,”仿若风铃在雨雾中叮当响动,“很想听……”想听到你的声音。
即使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头痛欲裂感到难受时,脑海里一直回绕不开着的一个身影,想要被捂热的双手,想要背靠找到的怀抱,想要闭上眼睛能感受到的呼吸……
他在房间外迷糊地寻找到了充电的手机,仿佛做贼般忐忑不安,在凌晨之时,攥着手机攥了好久,把号码默背了一遍又一遍。
想要听到你的声音。
告白一般的话语透过手机轻微的震动传来,即使隔着很远,他也能感受到林旭生着病迷糊地说话时呼吸中吐露的热气。
杨峰锐贴着手机,口里发酸,如同全身浸泡在盐汽水中,渐渐地软得没有了力气,贴着阳台,杨峰锐慢慢地蹲了下来,抬头看着阳台的顶端,略微失神,轻喃道:“小旭,快点回来吧。”
他多么迫切地想要抱紧那个傻瓜。
那边林旭似乎笑了,又轻声哼着,“阿锐,我头痛。”林旭窝在被子里头,躲过外面的寒气,却又被憋得难受。
“你这个……白痴!”杨峰锐转眼又想去去敲这个人的脑门,一出门就各种糟蹋自己,这种人就该欠揍。“他娘的你看我下次还让不让你回去,我非把你绑架了……”说到最后,杨峰锐倒是说不出口了,他没法把林旭留在身边,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可是……
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可以轻易生病?
他不能用手探那个傻瓜额头的温度,也不能边亲他的脸边蒙上他的眼睛让他睡觉,也不能把他的手放在怀里揣好静静捂热,也不能在他耳边轻声说话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能。
林旭闭上困倦的眼,轻笑道,“别生气。”
“不聊了,睡觉睡觉,老子困死了。”
“再聊一会。”
明明声音里都是困意,连吐字都不清晰了。杨峰锐手紧了紧,感觉喉咙干哑,“……嗯。”
“聊点什么呢?”杨峰锐一遍放低声音,一遍酸涩着眼。
林旭想扯点其它事,但头痛欲裂,几乎让他无法集中精力,“随便说点。”
杨峰锐无奈笑了下,“来想一下,我第一次抱你是什么时候?”
林旭只是想听杨峰锐的声音,这样就够了,但又忍不住跟着回想,许久闷闷回道,“初三时夏天风扇坏了……”
杨峰锐一愣,他也没真想要答案,他都未在意过。初三夏天?杨峰锐皱起了眉头。
那是初三盛夏时节,宿舍里唯一的风扇宣告寿终正寝,独留八只打着赤膊大汗淋淋的大男生狼哭鬼嚎。熬了几天后,宿舍里的人纷纷转移到其它宿舍抢占阵地去了,独独留下杨峰锐与林旭两人。
林旭从家里带来了凉席,每晚在地板上打地铺倒也过得去,杨峰锐则是没人收留他。两人那时关系尚好,凑着一起睡了几晚,大半夜的,两人经常滚得没了边。杨峰锐尤为乖戾,经常一早醒来就到了屋子的另一头,还经常连带着把林旭的被子枕头一起席卷而去,到后来两人经常一同在屋子的另一头醒来,姿势诡谲,各种刷新尺度。也正是那段时间,不愿意和别人有肢体接触的林旭渐渐习惯了被另一个人压着憋着呼吸和满身热气醒来。
林旭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勾肩搭背尚能接受,但打闹时各种贴身嬉笑就身体僵硬,久而久之大家也会收敛几分。杨峰锐却是反了道,和林旭混一块后就把得寸进尺的功夫修炼到了极致,林旭越是讨厌接触,他就越爱贴着林旭逗他玩。
林旭的确该讨厌他。但那时候,他就是一根筋,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家伙,宁愿麻烦自己也不愿意让别人为难,就忍不住就刷新对方的底线,就是要看看对方的底线在哪。
明明一开始很讨厌这样的人,却不知不觉间……
小旭你知道吗?你是会让人上瘾的。
杨峰锐突然记起在其中一个夏夜,他和林旭的矛盾彻底爆发了。
那个晚上,他依旧玩闹林旭玩得厉害。把帮老师整理试卷的林旭扯下来,压在身下,从戳手臂、肩膀,到捏脸、捏腰一个不拉,各种欺凌。他总能气得对方张牙舞爪。
天气很热,稍稍动作就会流汗,口齿间喷薄出灼热的气息,肌肤相接处也仿佛着了火,他居高临下看着林旭隐含着怒气的眼,那眼反射着台灯的光,神采奕奕。而少年但却因为消耗过多气力而喘着气,脸晕开一片红色。
他把林旭的双手摁在两边,却调笑道:“小样儿,瞧你小胳膊小腿的,还想和我斗。”
直到那一晚前,他都讨厌着林旭的虚伪与世故。但却因为林旭倔强的眼,而莫名地心疼了。这个只会傻傻帮别人做事得白痴。
少年的衣服被撩开了半边,裤带也被扯松,裸露的皮肤从小腹下方一直延伸到胸口,在灯光下被渲染了一层珍珠白。
他知道,林旭流汗了,他也流汗了。
隔着薄薄的校服裤,双方大腿紧密相贴,热气攀岩至全身。
他从额头到胸口,都带了层湿意,热得整个身体都在发胀,他哑着声:“林旭,快认错。”
“靠你白痴啊!”两人的体温都太高,林旭全身都像是被压在了火炉之下,轻微的一个挣扎就会迎来更加汹涌的火势。
“之前说好了,十二点就必须关灯睡觉。”杨峰锐慢慢倾下身,对着林旭的脸,似乎再近一点就会碰上对方的鼻梁,而呼吸间流转的热气已经熏染了两个人的脸。
“靠,我这是老师的事,不能……”对方惊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