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之间,忽见路畔不远处,一块突兀大石上面,一个长衫老人坐在那儿。他坐的是搬上去的一块方石,在他面前,还有一大一小的两块石头。大的那块就俨如一张小桌,小的那块和他所坐的一般大小,花纹色泽无不相同,就像原来是一块长石条弄开似的。
一株老松高长,亭亭松阴恰如一把遮阳大伞。沈雁飞好奇地停用张望一下,只见那老人红面白髯,神情潇洒,一眼望去就像图画中的处士。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面棋秤,还有两个盛黑白子的瓷瓶。
他讶然想道:“这位老人家跟谁对奔呢?难道自得其乐么?”
那长衫老人忽然向石下路上的游人扫瞥一眼,那两道眼光就像闪电一般明亮锐利。
沈雁飞赶快移开眼睛。只听那老人道:“哈哈,我老人家算定你会来的。”
沈雁飞偷眼一觑,只见那老人家面向着自己,正用~只手向自己指着呢。不由得为之一愣,想不起和这位老人几时见过。
“来吧,别客气,时间还早着,奕一局再上山不迟。”
沈雁飞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他,只见老人正向着他微笑。
“快来,老夫棋瘾大发,哦,难道不认识我老人家?”
“我何尝认识你?”沈雁飞在肚中咕哝,委委屈屈地走向那块大石。
“呵呵,阿弥陀佛,原来是凌老檀樾,贫憎真个眼拙。”宏亮的语声从后面响起来,把沈雁飞吓了一跳,赶快止步转身。眼前一花,一团灰影已擦肩而过,赶快又转身追看,只瞧见灰色的憎袍上面,一颗光秃秃而肥肉甚多的头颅。
“原来我表错情了。”他差点笑出声来,想道:“不过他们两人的语声中气充沛异常,必是怀有武功之士,且让我瞧瞧那和尚是谁。”
那和尚在石下止步,合十躬身为礼,然后道:“昔日峨嵋山小沙弥拜识高人,匆匆一别,即今已逾三十年,回溯前尘不过弹指间耳,凌老檀樾英姿不改,可以想见别后功行弥深,贫憎钦佩之至。”
红面白髯老人洪声笑道:“承蒙峨嵋大乘寺方丈高僧谬奖,荣幸何如。”
沈雁飞一听那胖和尚竟是当今峨嵋大乘寺方丈忍悟大师,更生瞻仰之心。这时才注意到忍悟大师手中倒提着的月牙方便铲。竟有鸭卵那么粗的柄杆,如是精钢所制,怕有四十斤以上的重量。原来那忍悟大师二十年前身为大乘寺监寺大师时,曾因事离山踏入江湖。这和尚天生侠胆义肠,好伸手管不平之事,那时节由南至北,由西往东。没有人不知峨嵋这位高手忍悟大师的法号。他如天上慧星,偶尔一现.自后便返山潜修,其后更接掌方丈大位。但那划空而过的眩目光芒,自后永留痕迹,至今江湖上尚津津乐道。
他索性在路畔一块石头坐下憩息,却听忍悟大师道:“贫憎本不敢有违雅兴,但老檀樾乃是局外闲人,足以笑傲神仙,贫僧却不得不再往前走,真是言之有愧。”
姓凌的老人微笑默然,不再挽留,于是忍悟大师施了一礼,继续上山而去。
沈雁飞思忖道:“这个姓凌的三十年前已见过思悟大师,听两人的口气,这老人辈分不小,也是当时高手之一,那么是谁呢?姓凌的,呀,莫非就是五阴手凌霄?是了,一定是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目射奇光,凝视那老人。
凌老人双目如电般扫射一匝,和沈雁飞的眼神一触,为之一怔,招手道:“年轻壮士请上来。”
沈雁飞被他雄壮的声音所吸引,起身走到石下,纵将上去,眼前一花,只见一只铁手,大如蒲扇,五指尖利异常,带着强劲异常的风声,直抓面门。
他看到这只铁手手肘下沉,立刻知道下一式将要变为“腾云摘星”之式,本能地反而一提真气,身形升高数尺。
那只铁手果然往下一沉,随即已知招数落空,倏然电掣也似地收回去。沈雁飞坠下石上,这才看清楚那只铁手敢情是那凌老人的兵器,长约三尺。只见那凌老人哈哈一笑,铁手在石上碰击一下,五只钢指倏然缩紧成为一个拳头。乍眼一看,真看不出这个拳头能够张开。
“好身手,你贵姓名……”
沈雁飞迟疑一下,便拱拱手,反问道:“敢问你老人家可是昔年名震武林的五阴手凌霄老前辈?”
老人眼睛一睁,目光如电,道:“好眼力,你如何认出老夫?”
沈雁飞眼珠一转,忽然有个计较,便躬身道:“老前辈成名如日中天,小可岂有不知之理。只恨多年来都不能拜识尊颜,以致今日虽然轻功略有成就,但其他方面一无所成。”
五用手凌霄拂髯道:“真是咄咄怪事,老夫这番静极思动,重涉江湖。便闻说有个女娃子的路数,极似昔年的金龙旗管俅心法,故此跑到青城来凑热闹……得,得,你眼珠别转,我不问你师承来历和你的姓名便是。但老夫却想知道一点,你先坐下来……”
沈雁飞心中大喜,便在他对面的小方石上落座,心中咕哝道:“这番若学得五阴手三几式绝招,用处可就大了。”
“老夫且问你,是否参加这次青城大会,想露一手?”
“是啊,”沈雁飞跳起来,道:“老前辈真是神目如电,把小可心思都看见了。”
五阴手凌霄又拂髯一笑,道:“你有什么把戏全在我老人家肚子里,还能逃得了。老夫可以把近数十年所新创的五手绝招传你,但有一个条件……”
沈雁飞眼珠一转,问道:“敢问老前辈是个什么条件?小可办得到么?”
“哈,哈,别慌,你以为老夫要收徒弟,你无法对师长开口么?错了,老夫还不想收徒弟呢!”
沈雁飞暗自好笑,却不敢露出神色。
“老夫只要你学会这五式五阴手之后,明日大会之上,若然那女娃子出现,你得为老夫效力,但仅限以这五式绝招和她动手。不论相识与否,都得尽全力进攻,生死只关天命,这条件你可答应?”
沈雁飞想也不必想,因为他所识的几个女性诸如张明霞、杨婉贞、秦玉娇,都有明明白白的师承,于是改口答道:“小可一定办得到,一定办得到。”
五阴手凌霄面色一沉,其寒如水,道:“你先发个重誓。”
沈雁飞肃容道:“小可如有违背斯言,定遭刀山剑树刺身之厄。”
“哈哈,好罢,你且随我来。”说完拿起棋抨,叠为两折,与及其两瓶棋子,跃下大石,一径绕到山后,寻到一处平坦的草地,四面僻静无人,便道:“咱们就在这里传艺。”
沈雁飞垂手肃立,只听五阴手凌霄道:“昔年我败在金龙旗管俅旗下,这支五阴鬼手被他以金龙旗卷飞,于是打那时起,我便息影江湖,隐居在雁荡山苦练武功。一晃三十余年,除了在内功火候上稍有寸进之外,实在并无所得,因此心灰意冷,打算终老雁荡,不复踏入江湖一步。”
“要知老夫当年极是自负,那天和金龙旗管俅剧斗了好久,他忽然使出三手怪招,老夫简直没有喘息之机,兵器便自脱手。一时情绪震荡过甚,竟然记不住他三手连环怪招竟是如何出手,故此日后苦思冥索,终因忘记了对方招数而无灵感,数十年弹指而逝,却依然故我,教老夫如何能不灰心?这时因久亦不闻金龙旗管球音讯,料他年纪老大,恐怕已比我早一步故世,心灰意冷之余,也就准备结束此身。虽然还有一个大仇人,但那人身怀异术,睹面亦不相识,此仇亦等于无法报得,故此终于决定懒得再活下去,便在雁荡山一处无底幽壑跳下去,大概下坠了数百丈,老夫已昏昏迷迷,忽然身躯大震,原来是碰在绕崖而生的丛树上,然后滚下斜坡,也不知失了知觉多久,就在快醒之时,忽然做了一个梦,竟是梦见当日和金龙旗管俅大战的情景,当他金龙旗映日一展,金光耀眼而卷住我的五阴鬼手时,老夫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梦境犹自历历如在眼前,那金龙旗管俅的三手怪招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夫惊魂乍定,便又喜不自禁,于是此后短短的一年中,创出五式五阴鬼手绝招。”
沈雁飞长长吐一口气,道:“老前辈你这五手绝招,可真得之不易哪!”
五目手凌霄怅然微喟道:“人生如我,可谓毫无价值,回想年少时豪气干云,恍如一梦。”
他开始把这五手绝招传给沈雁飞,沈雁飞天资颖悟,本身武功又极高强,真是一点便透。仅仅因不够纯熟而不能一气呵成而已。
五阴手凌霄高兴异常,他一向的为人便是这样,爱恶一凭己意,虽非奸邪之辈,但也算不得正派。但这种人自有可爱之处,那便是性情率直,毫不矫揉做作。
沈雁飞感觉出这五手绝招奥妙无比,假使自己练得纯熟,加以变化而能发出阴气,那就足以傲视天下,故此对五阴手凌霄异常感激,跪倒磕个头,道:“虽然老前辈不算是小可师父,但此恩实不啻于师尊,请受小可之礼。”
五用手凌霄朗声一笑,转身欲走,沈雁飞但觉无以为报,赶快过去拦住他说道:“老前辈暂留玉步,小可知道此思难报,但总希望略表寸心,如蒙不弃,敢请老前辈把另一个仇人事迹赐告小可。”
“那个人么?说了也没有什么用,纵然他站在我面前,我也无法认出,甚至你便可能是他,而我却把压箱底的玩艺都教给你,哈哈!”
他豁达的笑声,反而使得沈雁飞非常好奇起来。世上哪有连仇人站在眼前也认不出之理?莫非是从未见过?那么总归有名有姓,或是容貌上的特征?总之绝不该说得连细心访查丝毫无法才对。
“你年纪轻轻,倒是蛮固执的,好吧,老夫不妨说出来,让你增长点见识。这人在三十五年前,曾经像彗星似地划过天空,光芒极盛,可是仅仅一瞬间,就永远消失了。那时他有个外号是千面人,真姓名则谁也不晓得。你可听过千面人这个名字?没有么?当然你不会知道,要知三十五年时间不算短,而千面人又没有什么特出绝技流传武林,故此现在的人便罕有知道的。他仗以成名的绝技,便是化装功夫,真是扮哪个似哪个,至亲近的人,也难辨认出来。他的武功大概不错,因此起初他混迹江湖,常常假扮别人去做案,从未失过手。而那个背黑锅的,却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被捕,事主指认犯人时都矢誓说不会认错,结果那个真犯便逍遥法外。他跟我的关系也很简单,只为了他不知几时见过我,我在武林中声名不错,他便常常扮了我去做些坏事,后来得罪了相嵋高手白衣女侠叶秀。叶秀和我本来稔熟,那次放过了我,其实是那可恶的千面人。之后那金龙旗管俅却为她出头,把我挫败在金龙旗下,你想追源祸始,真正的仇人是不是那千面人呢?我虽明知是他,但到哪里去寻他?据我这次重人江湖打听到消息,从许多方面推测,那千面人似乎在安居数十年之后,又有静极思动的迹象。”
“真是那么相像?这等事教人以置信。”沈雁飞道:“但小可一定随时留心,假使有一天碰见这厮,小可必尽力而为,必要时杀死他也不算残忍。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没有用,老前辈以为对么?”
五阴手凌霄朗笑一声,徐徐走开,就像闲云野鹤般飘然而逝,不知云归何处。沈雁飞把心思放回在那五手绝招上,自个儿一直练到晌午,猛可记起上山之事,不觉哑然失笑,赶快重复寻路上山。
快到上元观时,因山路陡峭危险,游人已绝踪迹。忽见一个长衫斯文人,在前面描招摇摆地走。乍看无甚出奇,但行家同中,已发觉那人脚下又稳又快。
沈雁飞惊讶地想一下,他并非惊讶那人的脚下功夫不惜,而是奇怪这人穿着斯文,取路直趋上元观,不知是哪一方的高人。当下脚底加紧,直追上去,离开十余丈远,便故意弄出声响。
那人口头一望,沈雁飞哎了一声,朗声道:“老前辈去上元观么?”
敢情他又碰上了五阴手凌霄,不过这番五阴手凌霄已换了件淡青长衫,看起来生像年轻一些。
他向沈雁飞点点头,冷淡地晤一声。沈雁飞想道:“这些高手异人总是性情古怪,脾气难测,早先和我很亲热,现在却其冷如冰。”想是这样想,但他已听惯异人行径,倒不奇怪,赶将上去,道:“小可也是要到上元观去。”
“你找哪个?”
沈雁飞诧异地瞧瞧他,他又道:“你这样瞧我做甚?”
“老前辈怎么两个时辰工夫,就看起来年轻许多?还有声音也变粗了一点儿?你怎么啦?”
五阴手凌霄仰天大笑一声,举手摸摸脸庞,道:“我忽然年轻了,是么?”沈雁飞再细看一眼,觉得好笑起来,道:“不,不,大概是老前辈你换了衣服,所以一时错觉,其实看清楚还不是和刚才一样。”
“你到上元观找谁?”他又问。
“小可去找一位伯父,他老人家可是借地寄身,只因还有别人要见他,故此小可去问问他是否方便在观中接见。”
“哦,你跟观中道士们不熟,”他露出一点儿失望之容:“现在是一个道号玄光的道人做观主啦!”
“啊,那玄光观主乃是小可一个朋友的师兄,即是追风剑董毅的弟子傅伟,他和小可是朋友。”
“追风剑不住在山上,他家居灌园。”
“小可知道,但傅伟一定在山上,以前我们虽没有约定,但他一定在山上。”
“那么咱们一同走吧,呀,你看,上了这坡,便是青城山上元观了,亦即是武林最有名的几个剑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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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元观金碧辉煌,矗立在阳光下,气象万千。在观门前面一大片非常平坦柔软的草坪,观左侧和观后都是千仞悬崖,因此这上元观除了建筑得宏丽庄严之外,还有点儿奥秘危险的味道。
踏入观门,立刻感觉到地方极大,屋宇无数。当中是三清神殿,两边都有配殿。
一个中年道人迎将出来,稽首问道:“两位施主驾临敝观是随喜抑是访友?”
沈雁飞看看五阴手凌霄,见他正在打量这观中形势,只好答道:“在下是来访友,敢问道长此地可有一位姓傅名伟的人?”
那中年道人面上露出笑容,道:“施主原来是傅师弟的朋友,请到后面小厅待茶,贫道立即命人唤傅师弟出来。”
沈雁飞连连道谢,随那中年道人穿过三清神殿,来到后面出边一个偏院中,在小厅落座,五阴手凌霄也跟着进来。中年道人请他们坐下之后,便转身出去。
沈雁飞测览过四下陈设,便道:“这里可是老前辈旧游之地?”回头一看,敢情厅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中年道人恰恰又进来,发现只有沈雁飞一个人,便问道:“刚才那位老施主可是与尊驾同行的?”
沈雁飞微微一怔,只好道:“是的,他便是数十年前享有盛誉的五阴手凌霄前辈。此刻他大概到前面瞻仰。”
中年道人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凌老施主,听忍悟大师说,早上曾在半山碰到他。”
这时沈雁飞正在想着那五阴手凌霄为何没有带着那支五阴鬼手,他真想借来见识一下。口中便晤晤应着。一会儿傅伟、张法、杨婉贞、张明霞都出来,一见果然是沈雁飞,便都热烈地招呼他。
傅伟告诉那中年道人说:“玄能师兄,这便是鼎鼎有名的沈雁飞,你竟没瞧出来吗?”
玄能道人笑道:“贫道可不是事后诸葛,果真早先已猜想是沈施主呢!”
沈雁飞心中甚喜,因为他自从离开七星庄至今,没有好久工夫,但万儿已算是闯开了。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他此日纵然身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