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通向院子的门在一阵撞击声中被打开了,塞特和他的同伴们的说话声顿时涌了进来。声音那样高,那样嘶哑。看来,他们一定吸了不少大麻或者喝了不少酒。
“你的老头子在哪儿?”有一个人问。
“大概象平常一样钻在他的窝里。”塞特回答说,“我想,他……”一阵风吹走了后面的话,但随之而来的一阵嘲弄的哄笑声却钻进了他的耳孔。
里查德坐在机子前面,微微侧着头,听着他们的谈话。突然,他开始在机子上打道:
我的儿子塞特·罗伯特·哈格斯特罗姆……
他的手指在“删除”键上空停住了。
“你要干什么?”他的大脑大声喊道,“你当真要这样干?你想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想杀死他。我想删掉他。”
……从来不干什么好事,删除……
“我的儿子塞特·罗伯特·哈格斯特罗姆”这几个字从荧光屏上消失了。
从外面传来的塞特的说话声也随之消失了。
塞特被删掉了。
“我没有儿子。”里查德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身子弯成了两截,呼吸也停止了。
当阵痛过去之后,他慢慢朝家里走去。
他首先看到,大厅里那一堆穿破了的旅游鞋没有了。
他又来到楼梯前,用手抚摸着栏杆。还在十岁的时候,塞特就在栏杆上深深地刻下了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一个十岁的孩子,本当知道哪些事该干,哪些事不能干,可是莉娜不让他管教孩子。这些栏杆是他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亲手做的。后来,他在被刻坏的地方锉了又锉,磨了又磨,但字母的痕迹依然留在上面。
而现在,这些痕迹没有了。
楼上。塞特的房间。一切是那样的干净、整齐、干燥,丝毫没有住人的痕迹。象蛇一样缠绕在一起的一堆电线不见了,扩音器和麦克风不见了,塞特整天摆弄“修理”(其实,他既没有乔恩的才华,也没有他所具有的埋头苦干精神)的一大堆录音机零件同样不见了。整个屋里丝毫看不出这里曾住过一个名叫塞特·哈格斯特罗姆的半大孩子。这些痕迹一点也没有了。不仅这个房间没有,其他房间也都没有了。
里查德一直站在楼梯旁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直到传来一阵渐渐驶近的汽车的轰鸣声。
“是莉娜。”他心里想,不由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罪感,“莉娜打牌回来了……当她发现塞特没有了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
“杀人犯!”他想象得出她的尖叫声,“你杀死了我的儿子!”
但他并不是杀死了他……
“我把他删掉了。”他低低说了一句,便到厨房去迎接妻子。
莉娜更胖了。
出去打牌的是一个体重将近一百八十英磅的女人,可回来的女人至少有三百英磅,也许还更重一些。她甚至不得不微微侧过身子,才勉强从门口挤了过来。三个小时之前,她的皮肤还是白里透黄,略带病态,可是现在,已经变得象病人一样苍白。她那双被沉重的眼皮盖住了一半的眼睛,冷漠而鄙夷地望着他。
她的一只肥胖而松软的手里拎着一只聚乙烯口袋,里面装着一只肥大的火鸡,火鸡在口袋里不停地滑动和翻滚,活象一具已经毁容的自杀者的尸体。
“你这么死盯盯地看什么呀,里查德?”她问。
“看你,莉娜。”里查德心里想,“我在看你。因为,在这个我们已经没有孩子的世界上,你就变成了你手里的那个玩意儿;在这个你用不着再爱任何人——不管你的爱是多么有害——的世界上,你就变成了你拎的那个家伙。我在看你,莉娜。在看你。”
“看这只鸡,莉娜……”他终于说,“我一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鸡。”
“那你干嘛还象根木头似的戳在那儿瞪着它?帮一把比什么都好!”
他从莉娜手里接过火鸡,放到厨桌上。
“别放这儿!”莉娜气冲冲地叫道,并指了指贮藏室的门,“把它塞到冷柜里!”
他拎起火鸡,来到贮藏室。里面放着一台“阿马纳”牌冷柜,在荧光灯的惨白的寒光下,活象一口白木棺材。他把火鸡塞进冷柜,然后回到厨房。莉娜从食品橱里取出一罐夹心巧克力,开始有条不紊地一块块消灭。
“莉娜,我们要是没有孩子,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呢?”里查德问。
她吃惊地望着他,好象他疯了似的。
“我干嘛自寻烦恼?”她用问话回答了他的询问,然后把吃剩的半罐糖放回食品橱,说道,“我要睡了。你是走呢还是又要坐下来打字?”
“你睡吧,我还再坐一会儿。”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时间不长。”
“那个破烂家伙行吗?”
“什么?……”他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于是,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再次涌上心头。
“你那个侄子呀……总是异想天开。完全象你,里查德。要不是看你这么文静、老实,我真会以为他是你十五年前的成绩呢。”她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出人意外的高,是上了年纪的庸俗女人的典型笑声。他拚命压住怒火才没有揍她。接着,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微妙、含蓄,象那台冷柜一样苍白和冰冷。
“我只呆一会儿。”他又重复地说,“要写点东西。”
“你干嘛不写出一篇能获得诺贝尔奖金或其他类似奖金的小说?”她冷漠地问了一句,便一摇一晃地朝楼梯走去,被压弯了的地板发出吱吱的响声。
“我不知道,莉娜。”里查德说,“不过,今天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的确是个很好的想法。”
莉娜回过头望着他,显然是想挖苦他一句:你的哪一个好想法也从未产生什么结果。但是,她没有说。也许,是里查德微笑中的某种东西阻止了她,于是她一声不吭地上楼去了。里查德仍站在那儿,听着她那沉重的脚步声。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他感到既虚弱又兴奋。
过了一会儿,里查德转过身,走出楼房,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这一次,他刚一接通电源,机子便开始发出叫声,甚至已不是嗡嗡声,也不是吼叫,而是一种嘶哑的、若断若续的哀嚎。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不……时间根本没有了。乔恩知道这一点,现在我也知道了。”
必须做出某种选择——要么按动“恢复”键,让塞特回来(他毫不怀疑这台机子能象弄到那些金币那样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要么把已经开始的事做完。
他在机子上打道:
我的妻子阿德琳娜·梅布尔·朱琳·哈格斯特罗姆。
他按了一下“删除”键。
他接着打道:
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荧光屏右上角跳出两个闪烁不定的字:超载,超载,超载。
“我求求你。让我打完吧。求求你,求求你……”
显示装置格栅中冒出的团团烟雾完全变成了深灰色。里查德朝吼叫的信息处理装置看了一眼,发现处理装置也在冒烟,而在这团团烟雾后面,机子里面的某个地方出现了一小片不祥的红色火光。
里查德按了一下“增补”键,荧光屏上的字全部熄灭了,只剩下“超载”两个字在急剧地闪动,若隐若现。
他继续打道:
……只有妻子比琳达和儿子乔恩。
“显示吧。我求求你。”
他按了一下EXECUTE键,荧光屏又熄灭了。
现在,“超载”两个字闪动得更加频繁,几乎不再消失,好象计算机对这条指令着了迷似的。机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咔嚓和吱喇吱喇的声音。里查德绝望了。但就在这时,昏暗的荧光屏上幽灵般地跳出一行绿字:
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妻子比琳达和儿子乔恩。
里查德一连按了两下EXECUTE键。
突然,整个荧光屏被两个相同的字挤满了:
……载,超载,超载,超载,超载,超载……
不知什么东西喀嚓地响了一声,接着,机子爆炸了。一股火苗从显示器中钻出来。但立刻便熄灭了。里查德仰身靠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以防显示器爆炸时出现意外,但显示器没有爆炸,只是荧光屏熄灭了。
里查德仍呆呆地坐着,望着昏暗的空荡荡的荧光屏。
“是爸爸吗?”
他在椅子上回过头。心咚咚直跳,仿佛马上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门口站着乔恩,乔恩·哈格斯特罗姆。他的脸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不过,毕竟还是有某种勉强能够发现的区别。那就是,他看上去再也没有原来那种薄命相了。
“是乔恩?”里查德声音嘶哑地问。
“妈妈说,她给你准备好了可可。”
“太好了。”
父子俩一起走进了屋子,屋子里,热腾腾的可可茶正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图 华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