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荣把历完渊“劫出”军营,带到附近一处农庄。这里尽是些因年老体衰无法搬迁躲避战祸的老人,白日里也没什么人在外头走动,显得格外荒凉,所以薛荣能堂而皇之拖着一国的大将军走进来。
历完渊被带到一间不堪风雨的破旧院舍中,两人一进门口,里头传来脚步声,只见一个绾着双环髻面容秀丽的少女跑了出来。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少女嗓音清脆,和周遭荒芜惨淡的景象极不相称,她看见历完渊,有点惊讶,“这是哪个当兵的,怎么被你带到这儿来了?”
“有饭么,我饿了。”薛荣不答她的话。
“有,我给公子留着呢,稍等,我去热热给你端上来。”少女并不追问,似是早就习惯了薛荣冷清的性子,掉头跑去给他制备饭菜。
薛荣扶着历完渊走到屋里,刚要把他放到土炕上,反被历完渊一把拉住往怀里带。薛荣眼神一冷,手指一弹,历完渊半边身体都麻掉,不得已倒在炕上。他转头看男人,后者却正愤恨地怒视着他。
“我竟不知道你还买了个女人在屋里藏着!”历完渊挑着嘴角,眼圈隐隐泛着红,倒真是一副怒极攻心的模样,“难怪解了毒心急火燎跑到战场上来,迫不及待要跟我撇得一干二净!”
薛荣也不作声,随他怎么编排自己。
“女人都是要银子养的,你这样的,辛苦杀个把人自己还不够添置一处宅邸,还妄想日后能安家落室……”历完渊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自然越发生气,“不过,这女人也够胆子,嫁给你这么个朝不保夕的,说不准哪天你赔了性命,她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你呢?”薛荣忽然出声,“你有钱有势,京城里的将军府都能养下上百个女人,你为什么不娶个女人?”
历完渊骤然噎住,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薛荣的脸埋在大片昏黄的阴影中,只有他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是他在问,又像是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人在问。那个看不见的人,就住在历完渊的心里。
“你喜欢绿萝?”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她有情意?”历完渊下意识反问。
“你喜欢我?”
“……”历完渊愣住。
薛荣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他重复道:“你喜欢我?”
18、
历完渊发愣的空当,薛荣继续说,“绿萝说,你三十多还没娶妻,是因为你在等一个人。你如此专情的一个人,想来不会平白无故就给我下毒,还以此威胁我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你的毒和蛊虫都是鬼医婆给你的,她这次给我解毒,就顺便把这事跟我讲了。”大概是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为难,他停顿一会儿才说,“只是我虽然听她说了,可终究觉得太过离奇荒唐,所以过来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历完渊脸上红红白白,像被人扯下了遮羞布似的满脸恼恨,方才提起来那点底气全没了。他咬牙冷笑一声:“那个死老太婆,坏我大事!”
“鬼医婆向来阴晴不定脾气古怪,告诉我也没什么稀奇的。况且如果不是她告诉我,只怕你我都要死得不明不白。”薛荣走过来,他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地靠近这个男人,“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是喜欢我还是恨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折磨我?”
面对薛荣的询问,历完渊无论如何也狠不起来,他避开薛荣的目光,“是你先忘了我,你明明答应过我!我为了你气死我母亲,给历家断子绝孙,到头来你却负我!我不甘心,不想你就此把我抛之脑后!你既然忘了,我就用我的方法让你想起来!”这语气中透着无限委屈,继而无奈地摇摇头,“不料世事弄人,我肯舍掉性命换一段记忆,你却早就脱身事外。”
“你既然知道我忘了,那就应该知道我喝过忘川,你大可将你我之间的事情直接告诉我,何必还要下毒害我?”薛荣比他还要愤怒,他一把揪起历完渊的衣襟,目眦尽裂,“若不是你的毒,我的右臂不会致残,我也不会知道是师父给我喝下忘川,也不会逼得师父自断筋脉而死!事到如今,全都是因为你!”想起当日在无悲谷中,不夏师父强行脱离了桎梏和之秋师父同门残杀,最后师父当着他的面死去的悲痛再次当头袭来,薛荣认定了始作俑者就是历完渊,话音落下时翻起一掌拍在历完渊胸口。
历完渊自然没有防备他对自己动手,当即重重撞在墙上吐了口血,才被军医缝合好的伤口再次崩裂,一阵阵锐痛袭遍全身。
“你师父自私恶毒,他自断筋脉也是罪有应得。我又有什么错?但凡你还记得自己在云渺寺与我定下的婚约,我也不会落得个疯子似的下场!”历完渊抬手抹掉唇上的血沫,不甘道,“你亲口说的,嫁我为妻!我等了你十几年,我又算什么!”
“云渺寺?”薛荣愣了一下,好像从这三个字中抓住了什么,忙道,“你把话说清楚,我们在云渺寺究竟发生过什么。”
历完渊哼笑一声,“我说什么你便信么?”
“你只要跟我说实话我自然知道,”薛荣毫不迟疑,“况且你也没有骗我的理由。”
历完渊迟疑瞬间后开口:“我是在云渺寺的后山上遇到你的。当年我父亲在漠北打仗受了重伤,死在了班师回朝的路上,我娘听闻后伤心不已终日垂泪。她本就笃信佛祖,自我爹去世后更是整日吃斋念佛。后来她身体抱恙,便带着我去了她幼年寄住过一段时间的云渺寺……”
续18、
历完渊并不喜欢这山中古寺里的日子,无酒无肉,也没朋友,甚是清苦。每日除了在寺中闲逛就再无其他事好做,那些哝哝呜呜的念经声也让他心烦。历完渊无比想念繁华的帝都,宽阔的街道热闹的酒楼,娇美的舞姬,更有苏烈等一干朋友在那儿,整日开开心心好不快活。
人一旦无聊起来,就愈发显得精神体力过剩,月上中天历完渊在冷清的禅房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看到屋外月光正浓,干脆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溜溜达达往山寺后院走去。
时值隆冬,除了平日行走的小路上被扫得干净,其余空地皆是一片白雪皑皑。寺在山中,后院的占地就非常大,走过一排埋了种子的菜园,便是萧瑟冷清的树林。进了树林不深,历完渊就听到几声异动,他立即躲到树干后面,屏气凝神地偷偷探视。
却是个裹着一身银貂袄的小孩从雪地上一掠而过,像山猫似的动作轻灵矫捷,眨眼便飞身到半空横出来的树枝上,蝴蝶似的轻轻落在了上面,只震下了几片雪花。再低头看他踏过的雪面,只留下浅浅的足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么小的孩子,轻功竟然已经练得这么好,历完渊心下赞叹,不禁惊叹道:“踏雪无痕!好轻功!”
小孩被他吓了一跳,努力收拢着的真气顿时有些乱,人落下来就有点不稳了。他不满地瞪向闯入者声音响起的方向:“什么人在那里?”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十分好听。历完渊从树干后面走出来,见到小孩的脸,月色下如玉团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五官如画,真和山中的精灵没什么两样了。只是他小脸紧绷眼中满含戒备,对历完渊的出现没有一丝好感。
“我在这寺中寄住,你呢?你又是谁,从哪儿来的,我没在寺中见过你。”历完渊看他一脸警惕的表情反倒被勾起了兴趣,笑着答道。他彼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模样英俊,不像几年后因上过战场杀了人变得煞气森重,笑起来阳光又正直,让人凭生亲近之意。
“我住在山中。”果然,小孩毕竟没那么多心眼,乖乖答道,还抬手一指林中更深的方向。
历完渊一望深不见底黑黝黝的山林,有点不敢置信:“你为何要住在山里,平时不出来么?”
“我和娘一起住,今天是头一次来这儿。我本是在练轻功,没在意就到这儿来了。”小孩说完不知为何又突然警觉起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历完渊无奈,“我只是问问,并没存别的心思,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只是你练得轻功还不到家,想不想更进一步?”
“你会?”小孩明显不信。
历完渊自信一笑,凝神提气,身形一闪眨眼间便到了几丈开外,而回头看中间路途上,竟一个脚印的影子都没有,真真正正的踏雪无痕。
“真厉害!”小孩眼睛亮闪闪的,仰头望着他,“你能教我么,我练了好久总是无法更进一步,师父都生气了……”
“你才这么大能练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你师父对你也不能太苛刻。”历完渊走过来,“知己知彼,我告诉你自己的名字,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才行。”
“我叫薛荣。”小孩比刚才的态度好了很多,“你现在就教我吧。”
“大晚上练功,你不困么?”历完渊看着小孩嫩白的肌肤,忍不住上去掐了一把,手感比摸羊脂玉还要好。
“我白天打坐练气,不困。”小孩回答。
“好吧,那以后每晚你都过来,我教你功夫。”历完渊看着小孩晶亮的双眼,当即答应。
“那时我初见你,你长得那般水灵,还以为你是个女娃娃,答应教你也是存了点喜欢你的心思。后来咱们每晚都见面,我越发喜欢上你,哪想有一天你说你在山上发现一眼温泉,要跟我同泡,我才知道你是个男的。”历完渊露出苦笑,“奈何那时我已经定下了日后娶你的决心,虽然你是个男的,但我还是舍不得断了此念。你那时从未与世人打过交道,不懂世俗道理,我便利用你这点哄你答应日后和我成亲。”
冬去春来,这段日子里两人每晚都见面,依然厮混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薛荣心地纯真毫无杂质,历完渊指点他武功,常逗他玩,他自然全心全意信任历完渊。却不知,历完渊却把他当成未来的妻子对待,就算知道他是个男孩也没有改了这份心。终有一日晚上他抱着薛荣说道:“阿荣,我待你好不好?”
“好。”
“那你喜欢和我在一块儿吗?”
“喜欢。”
“想不想日后永远跟我在一块儿?”
“那你给我做妻子好不好?”历完渊捧着他的脸,“日后我当了大将军,就在京城置下一座大宅,迎娶你过门。让你不必再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也不用每天夜里练功。”
“做你妻子干什么,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薛荣并不知道何谓妻子,疑惑道。
“你只有成了我妻子,我们才能生死相守永远在一起。从前我的那些个好兄弟,早就有了侍婢,有的还订了亲,只有我什么都没有。看来是老天一早就安排好了让你我见面,我有了你再也不会要其他人,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历完渊低头凝视着他,眼里全是温柔。
“生死相守?”薛荣有些茫然的重复了一句。
“是,你可愿意?”历完渊紧盯着他,一时间耳朵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好,”薛荣认真思考了一阵,点头答应,“你确实对我很好,比我娘还好。日后我和你一起,你还要像现在这样对我好。”
历完渊顿时喜形于色,提到嗓子眼的心也落下来:“我发誓。”
男人陷入那一晚定下婚约的回忆中,眼中渐渐堆积□□点柔软的光。薛荣动容,又听男人开口说:“只是那晚之后你忽然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我等了你好几晚不见你,心急如焚,甚至求云渺寺的和尚们帮我进山林找你,却一无所获。只是这事惊动了我母亲,她最初以为我撞了邪,再不允许我晚上离开禅房。后来见我一直不肯松口,母亲气急败坏之下身体更加不好,也不再理我,只每日不断向佛祖告罪说她对不起我们历家……”
“你的确在等我……”薛荣自语一句后又看向历完渊,眼神微冷,“只是听你所说,你还是骗了我。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婚约意味着什么,是你花言巧语骗我答应。”
“如果你心里没有我一丁点位置,又怎么会答应要永远跟我在一起?这个我总不能骗你吧。”历完渊却反问他。
薛荣哽住,两个男人在房间里对峙,当年如同儿戏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真的话,它的分量,即便是间隔了十几年漫长的时光也没能将其摧毁。
19、
两人隔着一点距离,外面光影浮动,谁也没说话。忽然,历完渊伸出手来,轻轻勾住了薛荣的手指。后者全身一震,手指缩了缩想要抽离,却不知为何终究是没动。他对上男人的眼睛,男人似乎从中得到了鼓励,进一步将薛荣整只手握住,他修长指节间粗糙的硬茧摩挲着对方稍显细白的皮肤,却出乎意料的让人觉得厚实温暖。
他们两个,最亲密的床笫之事都做过了,反而还不及此时手掌相贴来得更加亲近。温度由手入心,形成一股股暖流激荡在心间。
“老天早就定下来了,你就是我的妻子。”历完渊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我们本该是一对,只是造化弄人,把你我分开十余年。”
“你把我当成。。。。。。为何又要羞辱我?”薛荣质问,他不恨历完渊给他下毒,他曾也要男人头颅,两人算扯平。他介怀的是和历完渊在一起的那几日,夜夜被他压在床上百般欺辱。
历完渊自嘲道:“我知道这血蛊用了让人亏血短命,心里一时气愤难平,才。。。。。。况你长得如此、如此。。。。。。我等了你这么久,除了你,我谁也没碰过。我知道自己待你不好,我是个粗人,不会说甜言蜜语哄人,我爱你又怨你,但绝不是想羞辱你。。。。。。”
“你的确不会说话,你真是个。。。。。。”薛荣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人渣!”
历完渊张口要辩驳,却又住了嘴。过了不一会儿,外头响起了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公子,饭菜热好了,现在端进来啦?”
薛荣转身去开门,少女进来布置饭菜,余光对上历完渊虚弱而凶狠的目光,吓得她心一阵猛跳,不敢多留,匆匆走了。
“你还没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关门声一响,历完渊就开口质问。
“她是谁与你何干?”薛荣把饭端给他,“吃吧,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去。”
“那你把我从军营里拐出来,就只是为了问这点事?”历完渊心里难免失落,他把什么都说了,可薛荣看上去却无动于衷。
“现在你的军营该闹翻天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边,我难不成还要让你在这儿待一辈子?”薛荣淡漠道,随后拿筷子点了点,示意不要再说话,两人默默无言吃完了饭。
当晚,两人各自睡下。土炕不大,两个大男人睡着有些挤,加之两人各盖一条被子,稍有动静就能波及到旁边的人。最痛苦的还是历完渊,他大病初愈,却在白天里被薛荣打了一掌,身上自然难受,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入睡。况他身旁睡着的是日夜思念的人,尽管薛荣只有非常清浅的呼吸声,可在他的感受却犹如绵绵不绝的水将他层层包围住,时间久了竟有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外面偶尔一两声犬吠,更显得夜色静谧。
薛荣也并没睡着,只是闭目养神。他想起来之前鬼医婆对他讲的,中了血蛊也并非无救,关键是看他肯不肯放历完渊一条生路。
当日,他吐血昏迷,以为是鬼医婆要害他,醒来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将此事通报给师父让他小心,不想却听见外面师父和鬼医婆一段对话。两人你来我往明嘲暗讽,一句一句揭开了薛荣丢失的那段记忆。
原来,当年之秋不夏师出同门乃是师兄弟,后来两人都爱上了自己的师妹薛梓蓝。薛梓蓝心中也早已有了钟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