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子锐?”
听到声音,我顾不得咳嗽,忙转头看过去。
眼前的人虽然一副山野乡民的短打衣衫,头发也挽得随意,跟一尘不染挑剔讲究的静宏王爷毫不沾边,但是听这声音看这样貌,不是凌北静又会是谁?
“怎么是你?”凌北静看见是我,也很是惊讶。
“是又如何?”我一边揉着剧痛的肩胛,一边十分怨念的看他,“习远不肯要你了,我看你可怜,只好代他来了。”
凌北静不以为意的笑笑,“信果然是送得时候不对。”
说着,他习惯的去摸扇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打扮不同往日,怔了一下。我见他难得一见的失措表情十分有趣,忍不住背过脸去一笑。
“我还以为你被项渊抓住了。”
“他想要困得住我,还要多修炼几年才是。”凌北静笑道。
我拍拍衣服,“既然不需要救兵,我先走了。”
凌北静连忙拉住我手臂,“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不等我回答,突然有人走了过来。
“小凌?这是谁?”
来人是个年过花甲的精实老伯,而后面跟着两个少女,一个大约十七八,另一个年纪小些,不正是将方才水上丢白莲给我的那个么?
少女低头,脸上却很是惊喜。
凌北静一笑,忙向两人指我,“李伯,这是我家中小弟。”
李伯上下打量,“有点像,有点像!”
谁像狐狸!
“远房亲戚。”凌北静解释着,似乎乐见我气闷的样子。
“李伯。”我忙向老伯行礼。一边暗暗腹诽凌北静,下次再见生人,必定要抢先开口,将他说做我孙辈才是。
李老三也很热情,留我吃饭借宿,还让多加了菜色。
大些的女孩叫莺儿,而船上遇到的少女名小莲。李老三和两个孙女生活在一起,却似乎没有儿子的样子,我亦不去问。
中原多年战火,这样的家庭并不在少数。
小莲不知去了那里,我见凌北静和莺儿一起忙着烧火做饭,动作熟练,倒像是做惯了的,不由心中纳罕。倒是我自己,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好陪着李老三聊天。他一个劲儿的向我讲造船的种种,似乎颇有再培养一个接班人的意思。
“小锐啊,我看你这双手,也是个写字的吧?”李老三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点头。
“诶,”李老三皱起眉来,夸张的摇摇头,“尽读书,读书有啥好?就算考了状元,换个皇帝说杀就杀了,不如学个手艺。比如造船吧,谁当皇帝,老百姓也得用船不是?横竖饿不死。”
我一想,十分有理,忙赞许的“嗯”了一声,抬头一看凌北静正将一碗白饭放在桌上,一边又笑成个狐狸样。
狐狸,就算穿的像个良民,也是个良民一样的狐狸!
农家睡下的颇早,眼见月亮慢慢的升起来,李老三打了个哈欠,亲切的拍拍我的肩,“小锐啊,我去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东村修船。你今天就跟你哥一起睡吧!”
我一口答应下来,突然意识到这个“你哥”指的是谁,忙摆手:“不要!”
老李和小莲都诧异的看着我。
“我……我……”
“子锐,我知道你一个人睡惯了,”凌北静上前,很能体恤似的拍拍我的肩,“可是老伯家也没有多余的屋子,你总不能去打扰两位姑娘不是?”
老李点点头。
我只得跟凌北静回了房间。
屋子很小,几乎让一个火炕占去了一半。我坐在上面,不知所措的看着凌北静,被这厮笑得好不紧张。
“你笑什么?”
凌北静凑上来,“你怕我?”
我怒火陡升,“怕你作甚?”堂堂七尺男儿,莫非怕你欺负不成?想着,我和衣躺到里,“睡觉!”
凌北静也不多话,在背后笑笑,慢条斯理的脱下衣服叠好,一跃而上,躺到我身边。
时盛夏未至,烟罗湖又在邶国边境,有风之处尚不觉热。不知为何我却总觉焦躁难眠,而埋怨身边人体温太高又似乎有失偏颇。想想平时,这时候的我还在项渊书房处理连篇累牍的文书呢,现在毫无睡意也是无错。
无奈坐起身来,将窗子支开到最高处,望向窗外月色。
竟讶然发觉,湖上月色如此清明。
于是去叫身边的人:“凌北静,我们出去看月亮吧。”
那人竟然已经睡了。
“喂。”我凑过去,看他不像是装睡,只好作罢,喃喃自语,“我自己去了。”
随意低头一撇,却被那颀长睫羽蛊惑。平日这人太过会说会笑,甚至不曾注意,凌北静波澜不兴时面庞亦如此惊世。
眼角斜开,齐廷震动;薄唇轻启,六国低听。偏偏沉静安稳时候最动心弦。
沉沉凝视间,竟忘记这人是身处险境,而东衡所见种种疑惑,亦片刻遗落。
可惜,若不是子锐兄长死在这人手上,亦能成为至交知己吧。
我微笑,不觉渐渐沉睡。
☆、墨竹无香(1)
昔日黑云压城,骤雪纷飞,大军兵临城下,二哥在城墙之上奏《关山夜雪》,我以为过于凄寒,伸手按弦,琴声断。
二哥笑言,便听子锐的,下回时至盛夏,泛舟湖上,再奏此曲不迟。
如今周身暖热,桨声动,莲香迎面,更有艳阳斑驳照耀,该是时候了吧。
我微微勾唇,突然心惊。
我怎么会在水上?
连忙张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小舟上。
我翻身坐起,第一眼便看见凌北静在另一头撑船。
“醒了?”
这才被狐狸般的笑容彻底惊醒。“我们这是在哪?”
“去卖你啊,”那人安然答道,“今日有集,我去把你卖给人家做苦力。不过,啧啧,看你这么瘦,不知道能不能卖一顿酒钱。”
我知道凌北静最爱说些胡话,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他一笑,“谁让你睡得这么沉,我一路把你搬到船上都没吵醒你。”
我卷起袖子,撩水洗脸,才发现昨天穿的长衫早变成了一套与凌北静差不远的简单布衣。不用说,一定是凌北静干的。不过让我惊讶的是,我竟然睡得这么沉,连被换了衣服都毫无知觉。
我站起身来前后打量着自己,却听到那人一笑。
“子锐穿这身真真可爱,一换衣服公子哥儿的做派便没了,看上去倒像是个潦倒书生。”
我脸上一红,心里想着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去哪里?”
“去卖你呀……哎好了好了,别瞪我了,我们去镇上。李伯让我去帮他还上回赊的酒钱,顺便买些东西回来。”
原来如此。
不知划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集镇。
“好热闹。”我叹一句。算来这些个月,不是生病就是被关在王府,几乎都没出过门。这虽然是个水边小镇,却让我觉得有人山人海的味道了。
“跟紧我。”凌北静回头嘱咐。
我自然而然的应声,突然觉得,这么听话做什么?
不禁蹙眉。
故意跟那人拉开距离,我随意的停在一个摊子前翻看着货品。原来是个卖字画的摊子,摊主见我上前,连忙热情招呼。字画也就罢了,水平不过尔尔,我刚要走,突然看到旁边还摆这些画扇。想不到边境小镇也有些像凌北静一样喜欢作弄风雅的主儿,我饶有兴趣的打开一幅。
这一开不要紧,还真让我好吃一惊。
画扇内容乃是寻常可见的墨兰图,功力一般,署名却是“景阳”二字。
这不是我的字么?
难怪一看还有些眼熟,原来是临摹我的画扇。仔细看看,那落款模仿的很像,单独将这两字拿出来,我自己都不一定分得出真假。
“公子好眼力呀!”摊主绕过来,“这把扇子,可是我小摊子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此时凌北静也走了过来,“子锐,看什么呢?”
他见我手中画扇,哑然失笑。
“公子,这画扇子的人您知道吧?”摊主凑到我跟前,“程景阳,程子锐,齐国前朝的八王爷,皇室正统子孙,才高八斗,江湖人称‘书剑公子’。那性子傲着呢,一面难求,何况一把扇子?您拿着这个,走到哪儿一亮,倍儿有面子。”
凌北静笑得连狐狸都要自叹弗如,“那要卖不少银子吧?”
“要是一般人我还不卖,看您有缘,这个数。”摊主深处三根手指。
“三两?”凌北静问。
“三十两!”摊主眼睛一瞪,随即笑着对我,“公子,您别听他胡说,我看得出来,您懂行。打从齐国易了主,这‘书剑公子’的消息可越来越少,我这扇子,就算是绝版。当世的才子,程景阳称第二,敢称第一的人都得不怕被骂。三十两,都是我亏了!”随即,挑剔着上下打量凌北静,“我看你呀,别在这儿瞎说。”
我笑笑,放下扇子要走,却被凌北静一把拉住。
他转向摊主,“我倒觉得这扇子画得十分一般,就算是我朋友,也能画得更好。”
此时身边已经零零散散的聚集了几个爱好书画的,一听凌北静出言不逊,都指指点点起来。
那摊主面子挂不住,冷哼一声,“胡说!这位爷,您画一个,画出我这扇子一半的好,我就送给你。众位觉得如何?”
众人都点头称是,更有好事者站出来:“我这就去请对面正雅斋的刘掌柜,让他给判判!”
“我们还是走吧……”我看着凌北静。总觉得他现在处境算不上平安,这么引人注意恐怕不妥。
不想凌北静却毫不在意,“不急,我也很久没见子锐作画了。”
只好等到刘掌柜来,借了边上代写书信的小摊子上的笔墨,打开了一张空白画扇。
小贩将那把假的扇子在我面前打开,我并不去看,只是专心作画而已。不消几多时,一幅墨兰跃然而出,到落款时,我却有所犹豫,突然想起什么,微笑提上“关白”二字。
众人上前评审,左看右看,自然是我刚画的扇子高出许多。刘掌柜连连点头,“这把画扇模仿程子锐,虽然很像,却笔力不足。反而是这位公子,年纪虽轻,功力却十分深厚,可以说是真的世间难寻了。”
那小贩只好履行承诺,将假画扇送给凌北静。凌北静当然不要,只拿走了那把我提了“关白”二字的画扇。
“子锐原来这么喜欢我,连署名都要用凌某的字,”凌北静追上来,走到我身边,“真是令人感动啊。”
我冷哼一声,“心思随意,画得太差,不想辱没自己名声而已。”
凌北静却不介意,将画扇收进怀里。
忽然觉得有人拉我的袖子。
“关白公子。”
我一回头,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怯怯的看着我。
“有事么?”我暖笑。
“您……您想要八王爷的画扇吗?”他这才发现还没松手,连忙放开我的袖子,“我有一把,是真的。”
我与凌北静对视一眼,“拿来看看?”
“嗯。”少年很开心的点点头,“公子请随我来吧。”
☆、墨竹无香(2)
少年停到小巷口,很有礼貌的微微躬身道:“请两位稍等,我这就回家去拿。”
说罢,他走进小巷去。不多时,少年返回,依然是彬彬有礼,从怀中取出一块雪青缎子打开,里面果然有一把画扇。
凌北静接过来,掂了掂,对我一笑:“好木头。”随即两指一捻,一幅雪竹图现于眼前。不必看其间名章款识,我就知道必然出自自己手中。
因为心中印象尚明,此正是皇祖父在位时,我与状元郎顾然来往之物。顾然一副卷轴,尚存于我府上书房。
顾然亦我景铘护法之一,官至州府,皇祖父在时,顾家宗族地位很高。只是程衍称帝后,顾然坐罪,听说家人属下也都受了牵连,具体情况我亦不得而知。
“子锐?”凌北静问我。
我心头纷乱,一半是因为可能得到顾然下落,另一半则是担心为凌北静所知。将扇子拿到手中,只是凝视而已。
“干什么呢?”突然一旁走上来五个市井泼皮样的人,为首的一个迈着方步问道。
“庞,庞武……”少年一件,脸上很是惊慌。
“庞武?”那人眉毛一挑,“叫庞大爷!”
“庞大爷。”少年声若蚊呐。
庞武“嗯”了一声,看到我手里的扇子,冷笑着转向少年,“又卖你家那些穷酸玩意儿呢?”
少年点点头。
“还敢点头!”庞武突然目露凶光,“告诉你多少次了,不知道孝敬我,就别在我庞爷地盘上买卖!”
说罢慢悠悠伸出了手。
“可是……我没有钱……”少年抬头似乎要说什么,却被庞武吓了回去。
“还敢顶嘴?小兔崽子,没钱,没钱做什么买卖!我庞武可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这回我非撕了你的扇子不可!”
说着,庞武伸手向我手中的扇子而来。
我几乎是不需要思考,将扇子抛到左手,给他扑了个空。同时,右手向上一抬,正挡住庞武的贼手。
“还敢挡我?”庞武说罢又伸手过来,被我抬肘一格,摔到了地上。
虽然我如今功力不济,但庞武没有预料,摔倒也是正常。
此时,我才转眼正视他。不过寻常泼皮而已,就算我功力尽失,对付起来都绰绰有余,何况身后还有一个凌北静,别说五个人,这样的来五十个都不用担心。
想到这里,不禁一笑。
谁知刚还呲牙咧嘴的庞武突然瞪大了眼睛。
“呦,还是个漂亮小哥儿?”庞武一笑,爬起来,示意后面的四人,“好,抓住他,今天给爷尝尝鲜。”
“慢。”
众人一看,原来是凌北静开口。
这厮微微笑,露出一点狐狸神色。
庞武却不知其中危险,气焰仍盛,“你算是个什么——”
可惜他话没说完,早被凌北静一手搭在肩头。凌北静走上前,很是亲切的跟庞武搭着肩,“庞爷,不然,我们边上说话?”
看他脸上轻松随意,仿佛与那破皮很熟络似的,手下的庞武却是一脸苦相,想必凌北静手下力道不小。
我见庞武和凌北静走到一边,知他无碍,却见少年面露惧色,便走上前去,“别怕。”
凌北静不知跟庞武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他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带着四个人就走了。
我斜眼看凌北静:“你又骗他什么了?”
凌北静笑笑,狐狸本色展露无遗,“小谎而已。”
我也不去细究,冷哼一声:“这种泼皮,若不是嫌与他计较自贬身价,便该好好教训他一顿。”
凌北静并不反驳,只是笑望我。
我偏转头去,自然知道打人不妥。我们不可能久居于此,怎么能保少年一世平安,若让庞武变本加厉,岂不更加麻烦。
少年却对我们很是感激:“两位公子,多谢出手相助。”
我摇摇头,“不必。但不知道,小公子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把扇子?”
“这……”少年有些为难,“母亲给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公子你放心,我娘从不说假话,她说是八王爷的真迹,就一定是真的。”
我与凌北静相视一笑,这保证还真是十分可靠。
少年却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我娘她并不知道我把扇子拿出来卖……要不是为了给她治病,好早日回家乡去找小叔叔,我也不敢把这把画扇偷出来。”
“哦,小兄弟不是本地人么?”凌北静问。
少年摇头,“我和母亲是齐人,主子家里散了,才跟着流落到这儿的。现在……就只有我跟娘相依为命了。”
我心一动,想来这是顾然家仆了。
于是伸手,将些银两放到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