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停下,来到中央的大石块边——这是前几年捐的民款,运来了高三米的一大块大理石,邀请有名望的工匠进行雕刻,将整块大理石雕成有阶梯的望天台。
在夜风中,在星空下,阿礼在前,钟仪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地向上登。扶手是大理石,摸着冰冷,借着朦胧暧昧的星光,钟仪提着心。
越往上越陡,风吹得越冷,钟仪向下一看,黑漆漆一片,顿时冷汗冒出。
登的过程中,他们没有交流,望着阿礼的背影,钟仪咬着牙继续爬。
不久,阿礼伸出手将钟仪拉上稍微宽敞的平台。
钟仪的冷汗依旧徘徊在头上,看着地面,背都佝偻了一些:“我……我怎么觉得,晚上来和白天来感觉不一样呢?”
阿礼瞥了钟仪一眼,一巴掌拍在钟仪背上,那力道真的不小。
“嗷!”
钟仪怒瞪,他一脸无辜:“现在背挺了。”
钟仪看看他挺得笔直的脊梁,和随夜风浮动的墨色衣角,把反驳的话咽了下去。
钟仪问:“现在能说来这做什么了吧。”
他笑了,笑意不明不白。
钟仪被他笑得发毛,皱眉:“你笑什么?”
他故作叹息:“我要等你做到善解人意,估计那时候也老的差不多了。”
钟仪:“……”
钟仪保证他这句话一定是模仿他们家对面的买包子大叔的口气,因为他总是对他那算术总是不好的儿子说:“哎!阿毛,我要等你算术拿到优秀,估计那时候我也老的差不多了。”
阿礼挡住钟仪的拳头,闪开钟仪的飞腿,一把把钟仪拽到怀中,钟仪的背陷进他的怀里,他的下巴抵在钟仪头顶上。
钟仪不满:“不要炫耀你的身高!”
阿礼的声音从钟仪的头顶上传来:“没有,”他又扶着钟仪的头,迫使钟仪看向夜空,“看,这才是一望无际的真正星空。”
☆、第二十章 鸿鹄之志(七)
钟仪抬目,刹那间就被震撼:这没有任何人间烟火点染的无边星空,像是镶嵌着闪亮钻石光芒的黑色曜石,周围一切安静又寂寞。 ( 。 )
像是把他突然从人间抛进了一汪大湖之中,钟仪在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星空中放空了神思。
钟仪闭目而看,在里面看到了许多,那里面有悲伤,有愉悦,有钟仪和阿礼都心知肚明的,将要面临的离别。
阿礼的理想,就是他想要告诉钟仪的,他不喜欢局限的人生,他需要一片无边的夜空,永远有着星光,永远闪亮。
钟仪却觉得,夜空不及天空,没有云朵,只有黑暗,天和地之间冷冷的距离感,是那么的冷冷清清。
高处不胜寒,风把钟仪垂落在胸前的黑发都吹的冰凉。
“阿礼……我觉得这样会着凉。”
“不会。我抱紧你了。”
身上的长袍被拉紧,热度也从背后传递过来。
“阿礼,你比我厉害多了,以后也会比我有出息的。”
“谁说的。”
“我自己觉得。”
“小仪……”他良久不说话。
“怎么?”
“我如果去了繁城,便不会轻易回来。”
“……为什么?”
“……”
阿礼没有回答,过了很久,钟仪都打算说“我们回去吧”的时候,他回答了,他把钟仪转了过来,漆黑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坠落在了里面。
他说:“安都,会是我一生认定的故乡。而你,也是我一生认定的弟弟。这些,无论何时,何事,都无法改变。”
钟仪愣了一会儿,哈哈笑了。
回来的路上,他们说着散乱的笑话,嘻嘻哈哈地回家。
然而,这些快乐,就如同望天台上不着边际的谈话,随着冷冷的夜风,慢慢消散,最终不见。
钟仪知道,阿礼他,永远都看得比自己远。
一个布满星光的昨晚,便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
今天艳阳高照,秋高气爽,他们用完早饭便送阿礼去文泰楼。
到场依旧没开大门,他们站在稍微空的地方等待。
早晨的阳光温度刚刚好,倾撒在花坛里,为祝纹的一袭白衣添了几分亮度。
钟仪欢欢喜喜地跑到祝夫子面前问好。
祝夫子笑眯眯地摸了摸钟仪的头,向爹爹行礼。
钟仪附在阿礼耳畔说:“这是我的夫子,王散因的表兄。”
阿礼听了,打量着祝纹。
阿礼一向很有存在感。
祝纹看了看阿礼,对爹爹说:“这位才俊便是您的大儿子?果真挺拔俊朗。”
爹爹笑的温和:“过奖。”
阿礼看了看祝纹手中提着的木饭盒,问道:“祝夫子来送散因兄?”
祝夫子微笑着说:“散因出门时要吃我做的午饭,可是我后来才想起文泰楼规定午饭是统一在楼内用的,所以来向他知会一声。”
钟仪和阿礼对视一眼,钟仪心想:王散因怎么会不知道?他昨天不是来考试了吗?
正想着,就听见一声独特的清冷嗓音:“表兄,你来了。”
祝纹连忙回头,一见来人,便莞尔:“正找你呢。”
王散因向钟函行礼:“钟叔。”
钟函笑笑,拍了拍王散因的肩头。
王散因走近祝纹,面色平淡:“何事。”
祝纹将木饭盒递给他:“午饭只能在文泰楼里吃,你早餐吃得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金丝绵绒糕和普洱茶,还有几片玫瑰干。”
王散因接了,眉目间没起一丝波纹:“你随我来。”
祝纹疑惑,看了看钟函他们:“去哪?”
王散因率先转身,扔下话:“你来便是。”
祝纹愣了一下,歉意的笑笑,便告辞而去。
过了一会儿,也没见祝夫子回来,他们便说着些闲话。
爹爹说:“小仪,你回去后便去练琴,昨日戏耍了一天可是。”
钟仪低目垂头:“是……”
爹爹又面容和蔼,语句残忍地说:“《羲和字帖》练得如何,不如傍晚练两个时辰,那是阿礼刚好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钟仪欲哭无泪:“好……”
爹爹摸了摸钟仪的头,“小仪乖。”
钟仪在爹爹摸完钟仪的头之后愤愤瞥了阿礼一眼,用眼神传达:“都怪你,昨天出来都没有想办法把后门锁上!”
没错……昨天他们一气呵成地开锁拉门关门,跑出去后,后门的锁自然是没有人锁的,然后看门的就发现了……接着爹爹娘亲发现钟仪和阿礼“失踪”了,只发现一只洗的香喷喷的干干净净的花田在床榻上滚来滚去……在家人着急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钟仪和阿礼欢欢乐乐回来了……
咳咳,阿礼是考生,再大的错误也不会惩罚他,钟仪一个放假在家的闲人就不同了。
钟仪默默动着手指调制灵活度,心想回家估计停不下来了。
阿礼看了看大钟,说:“我要进去了。”
爹爹拍拍阿礼的肩膀:“放松,家里在熬排骨汤,晚上有藕肉饼和水晶虾仁,等你回来。”
阿礼点头,向他们笑笑,便随人流进去。
眼见阿礼的的墨绿色身影慢慢远去,爹爹拉着钟仪的手,笑得温柔:“回家吧。”
钟仪微笑点头,内心已经流泪。
回家之后,爹爹捧来中级琴师要练的琴书,钟仪一看《中级琴师必学》《中级琴师琴曲》《中级琴师考级必读》……顿时头大。
钟仪一脸苦相地看着爹爹。
爹爹却一副好脾气模样的看着钟仪,从身后拿出一本书——上面赫然是“《自创短曲谈》——不老神君著”。
钟仪:“……”
被遗忘了好久的书还是被翻出来了。
爹爹微笑着说:“一并看了吧。”
钟仪苦涩地点头不作声。
爹爹又拿出钟仪的《羲和字帖》,翻看着:“你上次写到了第七十一页了。”
钟仪坐在琴凳上选着书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爹爹翻着钟仪的字帖,一一评点。
嘶——
钟仪冷汗一冒,想起一件事!
钟仪猛地站起来。
爹爹被钟仪一吓:“怎么了?”
钟仪挠着头心想办法把字帖拿回来,支支吾吾地对爹爹说:“呃,那个……那个。”
门外传来脚步声,钟仪转头一看——是老刘。
老刘对爹爹说:“老爷,王员外来了。”
“哦?”
天助他也!
爹爹顺手将字帖给钟仪,点点钟仪的鼻头,说:“好好练琴,中午检查。”
一旁的老刘呵呵笑:“小少爷一定听话。”
钟仪连忙乖乖点头,目送爹爹和老刘离开。
呼——好险,那丫头写给钟仪的不明不白的诗还在上面呢。
他翻到那一页,对着隽秀的小字郁闷:虽然他不大看得懂,但是觉得她的感情有些隐秘……第一次钟仪没有把他看不懂的东西拿给阿礼看……或许是因为白妗语是女孩子……女孩子很容易不高兴的……
钟仪想着,她的意思是他们之前见过?那他怎么没多少印象?他的记忆中的确出现过一片大大的绿油油的稻田,不过没有女孩子和他玩过啊?
钟仪用手指敲敲书桌,再次疑惑。
对于不容易想明白的事情,或者不容易记起来的事情,如果使劲想就会让他头晕烦躁,于是钟仪呼了一口气,将那页纸撕下来,打算收起来。
放哪好呢?
钟仪的目光在琴房里转了转,发现了花田的临时猫窝(一般钟仪弹琴它就在这里打瞌睡),花田的猫窝主要还是在钟仪房里。
那么……钟仪将纸张折叠好,藏在花田的猫窝里铺垫的被褥下。
呼——没事了。
钟仪拍拍手,坐在琴凳上开始练琴。
☆、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一)
钟函和老刘径直去了前厅,发现王贺正稳稳当当地坐着喝茶。
钟函笑道:“王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坐坐?”
王贺哈哈一笑:“这不是前些日子你邀我来做客嘛,嗯,这安都新产的龙井茶果真不错。”
钟函坐在王贺旁边,笑着说:“那今天留在我家用晚饭如何?”
王贺笑呵呵地摆摆手:“今日,我是有事前来。”
“哦?”钟函向老刘递了个眼色,老刘会意,走出门看守。
待老刘出门后,王贺便将茶放下,悠悠地叹了口气。
刚端上茶的钟函轻轻皱眉:“怎么了。”
王贺半晌不说话。
他抬头看着钟函有些关切的脸,笑了:“小函,你这幅模样和当年一模一样。”
钟函愣住:“说什么呢?”
王贺饶有兴致地说:“还记得当年旬老夫子带我们去河边玩吗?”
钟函想着:“记得,那是旬老夫子第一次放我们出书院练琴。”说完,钟函颇有感慨地说:“当时的激动到现在还记得。”
王贺又笑了:“那时候我也激动,一个狗啃屎摔着河坝上。”
钟函听了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王贺见了,自己也笑起来。
等二人笑完了,王贺说:“当时你把我扶起来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钟函笑了:“看来你记性不错。”
王贺摇摇头,不置可否。
钟函端起茶喝。
王贺看着他的光洁侧脸,沉默不语。
钟函喝完,发现王贺的目光,疑惑:“你怎么了?”
王贺看着钟函依旧清澈的眼眸,深呼吸了一口气:“小函,其实我今日来,有两件事。”
钟函放下茶杯,认真地说:“我听着。”
王贺说:“今天,是散因最后一场文试,你知道,我打算让他上云英书院。”
钟函眼中翻滚了什么,但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王贺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今日来,也算是提前告别。”
钟函苦笑:“看来,你是决定了的。”
王贺不语,过来一会儿,他说:“人各有志,你看,本来我也可以和你一样,做个平平凡凡的琴师,但是……唉,天意弄人,不说也罢。走来走去,我走来走去,还是得选择仕途。”
钟函听了,语气平静道:“你打算让散因那孩子也入仕途?”
王贺点了点头。
钟函看着王贺有些黯淡的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语气急促地问王贺:“是他给你安排的,对吧。”
王贺不语。
钟函也沉默。
前厅里气氛压抑。
远远传来琴声,欢脱愉悦,音曲像是蹦蹦跳跳走过来的水滴,倒是给这前厅里增了几分活气。
王贺听了,跟着哼了几声,笑了:“是小仪吧。”
钟函点头:“是《幻水谣》。”
王贺侧头看钟函,笑眯眯地说:“我这人,从没变过,以前喜欢弹《幻水谣》,现在听着也还是喜欢。”
钟函打趣:“就你那闹腾劲儿,除了这种曲子,谁还配的上你!”
王贺又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又是沉默。
钟函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王贺一向笑眯眯的眼睛变得有些阴郁:“他来安都找了韩懿。”
“韩懿?”钟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不会这么做的!”
王贺听了钟函的话,叹了口气,一脸灰败颓然:“我是非去不可的,散因……也只怪我连累了他……他不进朝廷,也是不行的。”
钟函似乎还是处于刚才的震惊之中。
王贺看了他一眼,拉了拉钟函青色的衣袖:“小函,我记得以前我对你说过——韩懿,不是好东西。”
钟函咬紧嘴唇不作声。
王贺深吸几口气,突然激动起来:“你还是不相信!还是不相信吗?我马上要离开安都了,我就把话说清楚,当年我的琴师调任书,就是被他毁掉的!”
钟函一惊,站了起来:“不可能,不是他!你说……”
王贺打断他的话,眼睛通红:“没错,我当时对你说是曲沧派人做的……那是因为,韩懿他手上还有你的那份……我不能说。”
钟函瞪着眼睛看他。
王贺苦笑:“别这样看着我,小函,我亲眼看见的,他用朱红色的官笔,当着我的面改的。”他扶着钟函坐下,“比起去希宫的陈店,和曲沧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宁愿放宴会琴师的资格证!”
钟函紧紧的闭了眼,觉得口中一片腥甜。
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钟仪忙忙碌碌地奔波不停——当然,只是在小屋和庭院内,花田已经打了好几个盹儿了,钟仪依旧提着毛笔练字。
写了半天,练习帖又翻过厚厚几张。
当晚霞遍满,阳光洒在水池的荷花石雕上时,他就可以停下了。
此时,文泰楼——一袭墨绿一袭淡紫走在一起。
钟礼看了看王散因挑的高高的眉毛,嗤笑道:“你不相信?”
王散因驻足,看他:“若你真打算去繁城,你舍得你弟弟?”
钟礼也驻足,笑了:“为什么这么问。”
王散因讽刺地笑笑:“你父亲将一些事瞒的死死的,你却了然,不是吗。”他向前走着,声音传来:“不过你运气好,就算你将钟仪瞒的死死的,他还傻乎乎地相信你。”
钟礼脸色阴沉的可怕。
王散因回头看他一眼,慢悠悠的继续往前走,声音也变得漫不经心:“放心,我在云因书院会看着他,直到他去锦和城。”
钟礼看着他随秋风飘起的淡紫色衣袂,一字一句地说:“请你,替我看好他。”
王散因又回头看他一眼,表情平淡,但是却点了头。
这便是今日的夕阳。
夕阳从文泰楼的大钟后落下,星星从钟家的桃花树中升起。
钟函强打着精神陪着钟礼说说笑笑。
燕惠是个细心敏感的女人,她声音温婉:“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