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枝桠之下合欢□□。
“是陛下。”王让功的声音微弱却清晰,“陛下下午在大殿上吐了血之后,回头被安置在日常的寝宫中,本有太监和宫婢上前服侍的,但陛下醒来之后却大发雷霆,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然后殿中就传来碰的一声闷响,宫娥再涌进殿中,只看见陛下触柱倒在血泊之中……以血写了……”
“继续说。”萧见深道。
夜晚的流光照在面前的遮住大树上,树没有了白日明亮的色彩,反生出一种暗幽幽的魅色来。
他听见王让功说:“写了‘孽子不得好死’……”
萧见深的呼吸一直是平稳的。
他的情绪也好似没有一丝的波动。
但天空上突然飘起了细雪,白色从夜空纷纷扬扬而下,很快将暗夜点缀得明亮起来。
在这样的明亮中,面对着面前这一株大树的萧见深轻而易举地被拉入了同样飘着飞雪的过去。
那是他尚还年幼,还跟着师父在江湖中闯荡的时日。
天下并非始终承平,边关并非坚不可摧。在骆家君因为骆皇后而被打压并离开边关困守京师的那几年中。萧见深曾和师父来到过边关。
他们来到的那一日正是外族铁骑踏破城墙入侵城池的那一天。
火光如星光开满大地。
哀求声,呻/吟声,狂笑声,欢呼声,种种声音汇聚成一道苦难又疯狂的洪流,交缠着直冲云霄,而后天也承受不住,飘扬着落下硕大的雪点来。
萧见深与师父站在一处城池的高处。
他看见狄人用刀剖开怀孕妇人的肚子,让里头的一团血肉淌在地上。
他看见狄人以绳索捆住不足六尺的孩童,拖在马后生生拖死。
他看见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被驱赶到了一处,被泼火油活活烧死。
他还看见了另外的百姓同被驱赶到一处,自己挖坑,将自己活埋。
师父还在身旁谈笑风生,指点着这一战中双方的失误与优点。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漆黑的黑夜如同囚笼一样将世界里的人困住。
然后虎豹豺狼如同身处乐园一般,将人如羊一般驱赶戏谑,残忍分尸!
萧见深想要冲下去,可来自肩膀的,来自师父的力道将他骤然压制。他一下双膝落地,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听师父详细例数被杀的每一个人的生平:
“那是东街的寡妇,最是贞洁不过,已为未婚而死的夫婿守了七年有余,现在正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淫取乐。”
“那是在这城中开客栈的掌柜,平生怜弱惜贫乐善好施,但现在被人割断了四肢哀嚎流血而死。”
“还有那些刚刚出生的婴儿,一睁眼,看见的不是天空飞鸟,父母亲人,而是血和火和刀锋。”
“哦,你看。”师父平静说,“有一个小队的狄骑正在以追逐猎杀怀抱婴儿的父母取乐,他们在比赛谁杀的更多更好。”
习武之人目力惊人,那些城中杀人者狰狞的面孔,被杀者绝望的脸庞,一一映入萧见深的眼中。
最后一对奔跑的父母也被杀死了。婴儿从妇人的臂膀中抛离。还在半空的时候,身后的飞矢就如蝗而至。
萧见深奋力挣扎,双膝落地处,无数的龟裂如蛛网向四周辐射。但肩上的手如同一座大山将他牢牢压在此处。
他用尽了全力也无法挣脱,鲜血开始自唇角溢出。
毫无用处。毫无用处。毫无用处。
飞矢已碰触到婴儿的襁褓。
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看,按在肩膀的手却猛地灌入一股内劲,逼得他睁眼再看!
于是血幕在眼前拉开。
箭矢贯穿了婴儿的头颅,脖颈,身躯,四肢。
她带着最后的生命高高扬起,然后如垃圾一般砰然落地。
更多的鲜血从萧见深的唇角和膝盖处流出。他整个人足足矮了三寸,膝盖也陷入石地三寸。
他又仰头看着自己的师父,卑微得好像凡人注视神明:“……您能救这个城池中的所有人。”
而师父淡淡一笑:“痴儿,为师修的乃是无情道,这天地如烘炉,苍生如蝼蚁,我既不会救蝼蚁,又怎么会救这如蝼蚁一般的人呢?”
萧见深还看着自己的师父,憎恶得仿佛这是永世仇敌:“……您真无情。”
师父毫不在意。他慢条斯理说:“你愤怒、哀伤、感同身受,你想为世人的苦难拔剑而起。”
然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宏大而冷酷:“可这一座城池已成焦土!”
然后聂齐光的声音又恢复了寻常:“你再愤怒,再哀伤,再痛苦,再有情,都毫无用处。”
他转过脸,他看着面前已成焦土的一切。
他同样在问自己:我有情,有用吗?
过去一晃而逝。
天光将白,地上落了一层银霜。
站在树下的萧见深肩上,发上也是点点星霜。
拂了一身,还满。
☆、第46章 四六
白水渡是津江南北第一渡,明月楼是闲平往来第一楼。
这闲平城乃是津江之后的第一个城池,虽所占面积不大,但坐落于大江旁边,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这些或腰配弓箭手挽刀剑的江湖人士,或者穿金饰玉从头到脚都昭示着有钱的客商,在来到闲平城之后泰半会坐于明月楼,于白日看江潮似白练,滚滚如云涌;于夜间看明月出长江,星烁水似天。
而现在尚且还是白日。明月楼已高朋满座,上中下三层楼中,中间挖了个天井似的空阔,三楼的贵宾一低头就能看见一楼的泥腿子;一楼的普通百姓一仰头,也能看见那彩帛珠翠络绎不绝的三层。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在这酒楼之中汇聚成一股洪流。一楼的说书人拍着竹板说由归元山庄引导的武林大会与将在武林大会中现身的孤鸿剑;还有那皇帝龙驭宾天,太子登基改年号为武定的事情。
二楼的小仙官依旧用吴侬软语唱着江南的小调,那是“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
三楼坐着全是贵宾,一间间独立的屋子,一扇扇闭合的门扉,给来这里的人最好的保护与私/密。但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其中一扇靠左边的木门被从里头踹开,骤然腾起的烟尘与零散却如急雨一样自酒楼中空处纷纷落下的木屑木块中,两道白衣飘飘,手秉长剑的身影与另一道灰色身影一同蹿出,只听那白衣中的男子喝道:“碧霄剑派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长喝声中,私下溅落的木块其中几个落到二楼那咿呀唱曲之处,台上身姿宛若女子般娇柔的小仙官原地腾身而起,半空倒悬,若飞天燕坠,又似游龙腾云,竟在倏忽之间让开了那激射而来的木头碎块,只听一阵咄咄之声,这些碎块俱落于台上,插/入木头之间,而那小仙官此时落地,面色无异,兀自在台中飞旋歌舞不休。
这兔起鹘落的一幕引得二楼宾客连连叫好,铜钱银子水似地往那台前砸出,正是金银纷纷如急雨,千金一掷为美人。
三楼你追我赶不休,二楼歌舞笙箫不止,一楼却出了些煞风景之事。只见那碎屑飞溅、喊话声落之际,这明月楼中也不知是谁阴阳怪气说了一声:“好大的威风,怎么,这明月楼也成了碧霄剑派的囊中之物啦?”
话音才落,只见那一对白衣男女中的女子一回首,手上寒光一闪,刚才传出说话声的地方顿时又传出一声惨叫,众人转眼看去,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正抱自己的手掌在地上打滚,再看那鲜血直流的手掌上,五根手指已少了一根,尾指正在地上兀自弹跳。
本坐在这位中年壮汉旁边一张桌子的一位姑娘微微一簇眉。
她正是二十豆蔻,一位女子最鲜妍的年纪,哪怕一身暗色的棉布衣裳也没能将属于年华的亮色给遮掩分毫。
现在这血腥的一幕让周围几桌客人的目光都聚于此处,她的肩膀微微一动,手中捏了东西,似乎想从座位上站起来——但这样的动作没有快过明月楼的反应,在她刚刚离开条凳一瞬的时候,明月楼专司这些事情的人已经飞快分开人群来到这里,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将那被割了手指的客人抬了下去,继而又有跑堂过来,飞快处理掉地上与桌上的血迹,不一会儿再迎一位刚刚进楼的宾客往这里坐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坐在旁边的女子也松了一口气,将捏在手心本打算用作包扎的锦帕重新收回袖口。这一窥的功夫,只见那锦帕上蝴蝶振翅欲飞,花朵娇艳欲滴,角落还有一个用金线绣出来的小小的‘璧’字……
虽衣衫与发饰皆换,面目也和画中稍有些许更成熟的意味,但熟识之人依旧能一眼看出,此人正是曾与萧见深定亲,差一步便成了太子妃的孙若璧!
这时那两个碧霄剑派的人已经追着先前的灰衣人穿窗而出,孙若璧刚刚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就听人群中再有人冷笑说:“那端坐再大殿上的皇帝老爷还没下旨不让人说他是兔子王呢,偏得这碧霄剑派如此张狂,有人说了一句就断人手指!”
“不能这样说,碧霄剑派毕竟是这一带的土皇帝……”
“就算土皇帝也轮不到碧霄剑派,还有那危楼和一灵观呢。”
“一灵观的道人都在山上餐风饮露,不是凡俗中人;危楼你可更不敢说了,那楼中之人,又厉害,又邪性呢——”
这时只听那茶博士将手中的竹板一拍,兀自言笑晏晏,完全没有受到刚才影响地吊众听客胃口说:“刚刚讲完了武林大会与那孤鸿剑。现在我们来说说那武定帝武定老爷。”
“却说这武定老爷还是皇太子之时,朝闻鸡起、夜伴月眠,正是勤民听政,宵衣旰食之日,为何等先皇帝龙驭宾天,皇太子正式登位、名正言顺之后,却突然连缺大朝,不见露面,一干政务均落于太监与后宫妇人之手呢?”
说道这里却突然闭口不谈,只慢悠悠喝着那桌前热茶。
孙若璧离开京师已有年余,难得听见京师中的事情,一时心痒难耐,既想给几个茶水钱催促那茶博士快往下说,又犹豫自己的囊中羞涩。
好在这时也不止孙若璧一人觉出趣味,除了一个端坐角落,如松似竹,正面朝窗外的男子之外,周围的人纷纷慷慨解囊,笑道:“大家快给茶博士续上茶水小吃钱。”
茶博士方才一笑,对着周围团团拱手,而后继续:“有道是好色者难坐怀不乱,好银者难仗义疏财。武定老爷好色之癖天下皆知,好银……”
“皇帝富有四海,他还好个什么银子?”有闲人说。
茶博士笑眯眯继续说:“正是这富有四海,岂非四海之财都该是自己的?”说罢又一拍竹板,止住了那闲人的话,继续往下说,“好银虽并未如好色直接,也是有脉可循,不论是数年前的贪腐案还是才过去不久的争田案,俱是明证。”
瞎说。孙若璧暗暗想。他就以为天下的钱都是皇帝的钱,可不知道朝廷还有个内外库的说法呢,内库才是皇帝的私库,外库可是天下的库房,就是皇帝要动,也要户部尚书的审批同意呢……
而那争田案,孙若璧远在江南,对在北方如同两次三番地动的案子也就模糊听了个大概,因此她现在也只能是模模糊糊地觉出一些不对来:再怎么样,钱入的也是外库,这样不管怎么用,最后都是用到了这个天下来……
毕竟没有那么多人懂得朝廷上的事情,听个趣味的大家已经在催促茶博士继续了。
茶博士又道:“纵观古今贤君,可有有德者好色,有德者好银之辈?武定老爷一日踏上那九重之座,再无掣肘,自然要翻了个面目露出本相来,虽堂前多列子,事事待决断,只怕也是‘*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哦!——”诸人恍然大悟。
茶博士捻须又笑:“而说到这‘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之辈,却不得不提一句刚与武定老爷大婚不久,先是太子妃,又将是皇后的孙氏女了。”
孙若璧:“……”
“且说这孙氏女初入东宫之际便叫那武定老爷散了其余诸人,再入后宫正位,又扰得大权旁落于妇人奴婢之手,实在……”
“这岂不是今日的妲己和褒姒?”有人插嘴道。
“没错没错,也不知这女人生得究竟是如何的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竟把一走了歪路的男子也拐回正途。”
八卦的力量向来如人民的力量一样强大,正当此时,茶博士突然又神秘微笑:“却说这个,还有一二山野传闻当不得真:大家也知,这喜欢男子与喜欢女子乃是天生天养,武定老爷之前钟情男子对女子不屑一顾,如何一转脸就换了个面目?而宫闱混乱,无有子嗣如何江山万载?这孙氏女固然堪为皇后,实则不过借一个肚子的挡箭牌,另有一群真正的‘小怜’与武定老爷同起同卧,同进同出,酒池肉林大被同眠也是等闲,最爱在宫中一角幕天席地,开那无遮大会。其中有一喜好红衣得宠者,有烈焰蚀骨之美……”
孙若璧:“……”她不自觉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话说到此时才是高/潮!周围的茶客自己一哄而起,热热闹闹地说起来了,你说皇帝与皇后琴瑟和谐,他说皇后不过是摆设,那藏身于武定老爷身旁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男子才是真爱。
坐在角落面向窗外的男子终于搁下手中的杯子。
江南最细腻的白瓷杯尚不能及他手中皮肤万一。他转过头来,周围不经意瞥见之人都呼吸微窒,有一瞬间的不能言语。
因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茶博士周围的这一小个角落先行安静下来,而后安静便辐射了整个酒楼的一层,唯有二楼的丝竹管弦之声还悠悠飘下,仿佛做背景唱和之音。
萧见深说:“大家说帝后琴瑟和鸣,又说武定帝另有红衣爱宠同进同出……这些都是寻常,话本中早就写到不爱写了。就没有人想过,也许这红衣爱宠就是皇后,皇后亦是男儿,孙氏女其实乃孙氏子,不过因豪族秘闻,所以假充女儿养大?而那武定帝还是皇太子之时,于一众娇娥中认出了这个假巾帼,方才一笔点中,将其纳入宫中千怜百爱,不肯放手?”
“!”孙若璧一耳朵听见,汗毛都竖了起来!
周围其余人等也是一惊而起:我去!这是什么样的展开?
齐刷刷看向萧见深的目光已如夜间明烛,天上惑星那样闪闪发光,无声的催促着萧见深继续。孙若璧也和众人一样看向萧见深,当下就为萧见深高峻孤雅之面容怔住。
但她很快回了神。她此时已有粗浅功力在身,上下一扫,只见这人披金饰玉——身上的衣服乃千金难求的织金缎,头上饰的头冠、腰间佩的玉佩,全为古玉,纽扣处也不消多说,俱为金珠珍宝。再看对方腰不悬兵刃,手中无有痕迹,坐姿虽正,看上去也像只是仪态好而没有那种习武之人落地生根的感觉,再忆起自己在京师中并未见过如此风流之人,便断定对方应当是一闲散的诗礼传家的继承人或者当家人。
如此丰仪……简直叫人目眩神迷。孙若璧有些恍惚地想,但这样的恍惚只不过一瞬,她复又遗憾:唉,奈何不识武艺,不知男儿大丈夫,当谈笑纵马,一怒拔剑?
周围人少顷安静,茶博士代表众人谦卑询问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萧见深淡淡说,“只是相较于这些说老了的宫闱秘闻爱恨情仇,岂非皇帝敢为人先,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一男后,开千古之先河更有趣一点?”
众人肃然起敬!果非常人!
萧见深又道:“但如此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