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耳前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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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耳前朝事-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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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见到十几人挥刀斩杀剩余的胡人。射雕者虽不堪近身相搏,却臂力强健,并不好对付。
  他二人讶异中只听治焯道:“活口能留便留,留不了便杀了罢!”
  于是那十几名材官便不再手下留情,胡人驻扎的营地里惨叫连连,不到一刻钟,地上便堆满尸体,不远处则是瑟瑟发抖的汉人百姓。
  郭昌与荀彘对视一眼,也举剑冲了进去。治焯见到他二人,不慌不忙把手下撂倒的胡人用绳索捆紧,揖礼道了句:“县尉,候长。”就转身与其他人一起用刀把百姓身上的皮绳割断。
  “你……擅自领军,可知是死罪?”荀彘眼里映着胡人升起的篝火光,满眼畏惧之色,却脱口说出这么一句。
  一时间,无论是路博德等人,还是被释放的百姓,全部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有不解,也有愤怒。
  治焯像没听见,向郭昌揖礼道:“县尉大人,小人一行十三人未受命而私自行动,愿将功赎罪。”
  郭昌走到被活擒的胡人面前,总共五人活下来,地上还有十来具尸首,被解救的百姓有三十多人,而与治焯一同来的十二人,人人几乎毫发未损。他目光环顾一周,问道:“其余胡儿都逃了么?”
  “非也!”赵破奴由于荀彘一句话,气得髯须抖动,一出声嗓门洪亮,他大踏步走到林中陷阱处,朝二人指示,“其余人等皆在下面。”
  二人望过去,刹那间,却见尸首掩盖的木栅栏中飞出一支箭,直射向荀彘。
  “赵兄留神!”
  治焯话音未落,已挥刀击开扑向荀彘面门的箭。与此同时,赵破奴也抽刀朝木栅缝隙中直刺下去,只听几声惨叫,赵破奴怒道:“尔等再胆敢偷袭,我就把火堆泼进去,就地将尔等化为灰!”
  郭昌见眼下如此多勇士,又惊又喜。荀彘还在那支箭的后怕中怔怔,救了他一命的治焯不以为意,单是冲郭昌说:“陷阱中尚有七十多名还活着的胡人,林间有近千枝箭。”
  郭昌眼中迸发喜色,他问:“壮士名唤治焯?”
  “唯。”
  郭昌疑惑道:“为何日前将勇检试未曾见过君?”
  路博德笑道:“彼时治焯忙于锅灶间,为将士炊饭洗衣,未得见大人。”
  郭昌望向路博德,咀嚼他的言外之音,接着便皱眉回视荀彘。
  “无……无论何者,也无论何事,县尉巡检,推脱便是有罪!”荀彘眼神闪烁,却把错推到治焯身上,眼见其余人眼中像要冒出火来,他两股战战,忽然朝郭昌跪下道,“下官教导无方,今日治焯协同其余人私自脱阵,下官也愿领罪!”
  郭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大致明白荀彘有意打压着他属下人。他想了想说:“孰人说治焯是私自领军?”
  治焯一愣。
  “是我不顾太守之命,令他带人偷袭胡人,”郭昌接着道,“刚才一役,我已检视他的身手。你且起身,立马回营班师过来,将胡人俘虏带回去,我饶你先前因私而埋没我勇士才干之过。”
  荀彘连连称唯,起身上马走了。
  郭昌又命人将地上的尸首统统搬到陷阱口上压住木栅,再安排几人守在陷阱边上,才回过身叫住治焯。
  “你一行十三人,未损一兵一卒便将胡人射雕者统统擒获,是如何设计?”
  治焯详细说了之后,郭昌微微笑了起来,朝他抱拳道:“早就耳闻过治焯大人美名,今日一见,实乃万幸!”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旁的百姓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治焯大人?”
  治焯回过头,看到一个须发凌乱的年轻男子,满面脏污,眼中毫无神采。他细细辩视,忽然目光一凝,上前蹲下身道:“你是……雷……”
  雷被慌乱抓住他的手,低着头抢白道:“小人,小人……无姓……无姓!叫 ‘无义’!”
  治焯皱眉端详他,继而握紧他的手问:“无义,你双目……?”
  雷被摇头苦笑:“遭歹人暗算,不见光已足三月……”
  治焯怔了怔,回望已在猜测二人关系的郭昌,见对方点了点头,他再回过头问雷被道:“无义公子若无处可去,可愿与我回营?军中有医,其余事你我慢慢再言谈。”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辎重:粮草、武器等。

  ☆、卷五十二    拔毒

  治焯领军,尽俘胡人扰边者的消息传回雁门郡,军中震动。
  善无县军班师回营后,郡太守便命雁门郡督邮遣人驰传消息去长安,荀彘不再命治焯炊饭浣衣,而是像对待其他材官一般关怀起来。郭昌在县营中停留了几日,其间日日请治焯入他的营帐中,相互讨教兵法。如此一来,治焯身为材官,在县营中却受兵士敬重,连路博德、赵破奴一行人也扬眉吐气,颇觉面上有光。
  但这些事治焯都没有放在心上。
  由于郭昌的默许,雷被随他回到善无县营中,找了军医查看眼疾,却看不出病症。
  雷被像对此毫不意外,自觉是寄人篱下,虽然治焯什么都没有要求他做,军中小吏也没有为难他,但他自愿摸黑为人们做一些剁草喂马,磨砺兵器之事。材官来自天南地北,同袍之义令人人皆如一胞所生,也视他为一家。可他双目失明,却不愿接受他人援手,自强自立,也拒人千里。营中地形他不熟识,常常碰到摔到,有几次还险些踏入火中。身上小伤不断,但倘若有人助他,反而会遭他冷言冷语,碰满脸灰。
  雷被不愿主动说起自己的遭遇,治焯也不强问,由着他在营中如一个孤独的影子寄住下来。
  十日以后,驰传带来诏令,参与治焯偷袭行动的路博德等十二人统统被拔擢为屯长,县尉郭昌、候长荀彘,各被赐黄铜百斤,唯独治焯根本未被提及。诏令颁布当刻,县营中闻风者皆唏嘘。受赏的路博德、赵破奴心中不是滋味,但看治焯似乎也未有任何挂碍。
  这日黄昏,演武场士卒集训完散去后,雷被听到晚风送来一阵横吹之音。
  那乐音在边关将士耳中颇为陌生。戍边之人,往往思念故土亲人,或者为已故同袍、为自身伤怀,箫笳之音注满寂寞忧思,可这段横吹之律却与之皆不相同。也说不上是喜悦,却像是清江之水流动月影,翠竹斜阳相映成景,有一种自成圆满的恬然在其中。
  雷被循着乐音摸索到演武场边一处冒出新草的土坎上,乐音止住,听治焯笑问他:“军中衣食简陋,无义公子还过得惯否?”
  雷被在他身边坐下,拔了棵嫩草在手中把玩,有意无意问:“从二品高位跌为材官,现今路兄等人受封的受封,得赏的得赏,大人可不平?”
  “无不平。”
  “既如此,又为何一人在此鼓乐?”
  治焯失笑道:“今夜风转暖,夜月明,恰逢同袍诸兄升擢,兴之所至奏一曲而已。”
  “是么……”雷被低下头莫可名状地笑了笑。
  二人无话,治焯再起的横吹音韵中,雷被忽然落下泪来。治焯也不劝,奏完一曲绵绵长长,犹如晨曦中远视群山,登高处看云海起伏的风乐,雷被才渐渐平静。
  “听闻关公子被拜为大中大夫,大人为他冒犯天颜,如今就算想要军功立身也毫无办法……长此以往,材官就是以命博命之职,就算大人身怀绝技,又岂能抵挡一世刀箭?若人主既不愿拔擢大人,大人也无法如普通士卒一般,正卒期满后即可回故乡,恐怕不出三年,长安城里的大中大夫也把君忘了罢!”
  治焯闻言半晌无语,最终道:“公子说到军功,可知雁门一役,我军损兵折将按人头数来算,是胡人战俘的十倍。这一层而言,无功可说,反而该治罪。但人主赏罚分明,治焯也不会因为一个十人之长而耿耿于怀。倘若真如公子所说,无论何故,治焯一世为材官,那,他忘了我也甚好。”
  雷被讶然,可治焯话音又不像是虚情假意。他笑了笑道:“古来重情义之人,又有几人善终?也罢,我也早该有此觉悟。”
  “不然。”治焯像是在端详着他,“二人若是情投意合过,无论时日长短,皆可算善终;若是所托非人,一腔情意空投,也不算坏。怕就怕情意遭人利用,尊严被人践踏,甚至惹来杀身之祸,那才是扼腕可悲之事。”
  雷被一怔。
  治焯接着道:“你我而今境遇看似相同,皆为有家不可回,但公子曾是重情重义却又明辨是非的果敢侠士,现今却因一曲而伤怀兴叹,犹疑起自身来……公子以旁人眼光来看,难道不可惜么?”
  雷被眉头一皱,眼中泛泪,忽然却笑了起来,等他笑得满面是泪,终于平息下来时,才察觉手中把玩的嫩草已被捻碎成浆。
  “以大人所言,他人不仁,我也该背信弃义,是么?”
  “胸中有道,人不为器。”治焯声音温沉劝慰,“公子现双目不可视物,何不趁此清静,凭君可感可触之事,解开 ‘无义’二字的束缚呢?‘大人’二字也是束缚,不若直呼我名,换个位子来看待世事如何?”
  雷被沉默,就在他细细咀嚼治焯的话时,听到营中刁斗声击响,到了就寝和值夜时分。
  二人起身欲回营帐,一个粗犷的嗓音远远传来:“大兄!”接着那个人似看到了他脸上的泪,顿了顿柔声关切道,“……无……无义?你……你这是作何?”
  十数日朝夕相处,雷被早已熟识那是多次不顾他冷言相向,坚持帮扶他的赵破奴。
  雷被捉袖擦去泪痕,满目漆黑中伸出手去,笑道:“赵兄?……我乏了,扶我回营可好?”
  “好……好……”赵破奴似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执着雷被的手,在治焯按捺不住的笑眼中扶雷被回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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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时日,雷被虽没有再提往事,但看得出他自惜起来。脸上冰霜融化,以往放任凌乱的黑发在沐后束起,一副好容颜,哪怕身着旧衣,日光下静立营帐边听士卒操练,也让人赏心悦目。
  赵破奴忘记了他先前心心念念的治焯,操练材官的间隙里,不住关切雷被的行止。二人的关系在众目睽睽中愈发亲近,赵破奴像是为了配得上身边佳人,也注重起了边幅,须发修饰后,好身板配上甲胄腰刀,竟俊朗无俦。
  天气愈渐炎热,一次治焯在轮值夜勤时,无意间发现二人藏匿马厩后,赵破奴欺身雷被,星夜下贪欢酣畅,到后半夜才悄声相扶回去营帐中。
  次日见两人面色都像晕了一层光,治焯明白,赵破奴的诚恳殷勤,助雷被解开了“情意”二字的束缚。
  现下只剩一件事要解决。
  那就是连日以来,治焯察觉雷被举手投足小心谨慎,却于周遭环境感知迟缓。恰逢赵破奴也惯着他,雷被每踏一步,他都生怕他磕到碰到,如此一来,雷被竟生出些许女子才该有的娇气。
  于是,这日操练间隙,治焯见赵破奴又奔到雷被面前,窃窃私语。不知他说了何事,雷被面色泛赤,抿嘴笑了笑,治焯便皱起眉头,走上前去。
  “大兄!”赵破奴心归他人,对治焯倒是兄弟情义不改。
  “赵兄可知你身边是何人?”
  赵破奴一愣:“无义啊,大兄何意?”
  治焯抽出环首刀指着雷被,话音朝向赵破奴:“赵兄之刀借无义一用。”
  周边材官纷纷看过来,荀彘和路博德也围上前,旁观一场好戏。
  雷被却因此面容一凌,皱眉嗫嚅道:“治……治焯兄,我目不得视,兵刃也离手久远也……”
  赵破奴见状,更加心疼起来,腰刀欲拔不拔,开口劝治焯:“大兄,无义他……你究竟为何要为难他?”
  治焯冷冷一笑:“无义可是曾名震一方的剑客,如今被悯如妇人,你如此护他,于我看来,是对他的侮辱!”说着刀光一闪,尖刃自赵破奴腰间挑出他的环首刀,刀柄旋转被雷被本能接住。
  众人眼前一亮,二人已摆开架势,赵破奴也只好闪开身,给二人空出一块地来。
  哪知雷被执着刀,却面露痛苦之色,浑身发抖:“我……我……刀法岂是治焯兄对手?”
  “刀剑一家,”治焯正色道,“你我手中皆是刀,放宽心来罢!”
  说着挺身一步,挥刀一击,雷被闪开一步,“当”地一声,手中刀竟然被击飞出去,险些砍中围观之人。
  治焯心中一惊,眼色也随即黯淡下来。赵破奴奔出去把刀拾回,看到雷被满面惊怒羞愧之色。他刚想再劝,不料治焯却说:“予他!再来!”
  众人见治焯把一个盲眼之人逼得快要落泪,纷纷低语,皆道治焯专横。治焯置若罔闻,对重新拿起刀的雷被,忽然,他目光一凝,转身朝赵破奴挥刀砍去。
  “大兄!”众人大惊,赵破奴一面躲,一面爆喊,谁知治焯手中刀势如电,赵破奴哪里躲得过,眼看脖颈就要霎时被削飞。
  “当!”治焯的刀被顶住。
  人们刚看清那人的确是片刻前还弱不禁风的雷被,治焯便抽回刀,继而继续朝赵破奴一挥。
  一时间,演武场边响起了频频相击的兵器声。
  治焯一开始还朝着赵破奴发起攻击,不久后,他只需朝着雷被行进,而对方的身法步伐也很快稳定下来,二人比拼犹如当初在东郡的那个夜晚。雷被身为剑客,虽目不可视,但经年累月练就的实战直觉,在治焯的攻击中,终于壮胆重新捡起。
  场边围视众人顿觉眼花缭乱,刀光泛着初夏的日光,东/突西闪难以捉摸。人们低声赞叹,晃眼间,只见雷被的刀再次被击飞,劈中场边用以支起望楼的木柱,深深卡了进去。
  众人回视雷被,见他朝治焯揖礼:“无义又输了。”
  可相抱的拳头之后,他已满面笑意,治焯也如释重负笑了起来:“善也,”他走近雷被,低声道,“天下只有一人被誉为淮南第一剑客,此人就是你。无论发生何事,你可不要为了什么人而轻易丢了已属于你的东西。”
  雷被眼中泛起水光,微笑道:“然。”
  赵破奴好不容易从木柱上拔下刀来,回过神后,与众人一同面上露出震惊之色。
  对着这个近来与他朝夕相处温如玉的男子,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雷被朝着他的方向微微笑了起来:“赵兄,你躲闪时落足过重,身形因此受阻。需再加强肌骨韧性,愿我相授以技否?”
  赵破奴顿时忘了纠结之事,失神望着他,口干舌燥道:“诺……诺……”
  众人大笑,治焯轻舒一气,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过身,只见荀彘不顾众人的目光,把襦衣褪到腰间,裸/露出肩背走到他面前跪下。再自腰间解下他强占了半年之久的峭霜,双手托举过头顶。
  “宝剑配英雄,荀彘完璧归赵,先前无礼之过,还请英雄勿怪。”
  治焯若有所思看着他,道:“候长,治焯乃区区一介材官,您此举岂非自轻?”
  荀彘抬起头,眼神闪烁道:“与官阶无关,荀彘心服于君之武艺胸怀。今后无论君欲何为,若能为君走牛马,荀彘心悦诚服。”
  治焯这才接过峭霜,扶起他,笑道:“候长今日之义,我自当不相忘。”
  他环顾四周,同袍兄弟人人眼中透露笑意,治焯掂了掂他的剑,伸手把它拔了出来。峭霜闪出一线金光,薄刃迎风发出轻微的振动。
  这一刻,他赢回了他的剑,也赢得了他人信义。他欲成之事,总算有了一点眉目。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督邮:监管邮驿的官员。
  驰传:快马送信。
  屯长:一说是十人之长,一说为百人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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