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胡说!”陶墨轻斥道。
郝果子道:“少爷真的把那些路都记得了?我怎么觉得有的路好像还走了两遍?”
陶墨道:“那个花园,还有那两条桥的确都走了两遍。”
郝果子恨声道:“我就知道那个顾小甲不安好心!”
陶墨道:“我们是寄人篱下,莫要计较。”
郝果子看着他,心中满是欣慰。虽知自从老爷的事情之后少爷成熟了很多,但此刻这种感觉却分外强烈。“是。少爷。”
日头西落,华灯初上。
陶墨带着郝果子穿过重重拱门,终于来到顾小甲所说的正堂。
他们原以为堂上只有他们两人用膳,不想顾射竟也在座。
“请。”顾射淡淡道。
陶墨一扫寄人篱下的落寞,欢欢喜喜地落座。
郝果子见顾小甲站在一边伺候着,也站到陶墨的身后。
陶墨眼巴巴地看着顾射,等他问些诸如住得如何,可否习惯之类的客套话,但等了半天却只等到顾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茄子放进嘴里。
“……”
顾射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也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
陶墨的脸噌得红起来。
顾射挑眉,“热?”
陶墨道:“还,还好。”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筷子,连塞了好几筷子的茄子到嘴里。
顾射不再言语。
闷声吃完晚膳,陶墨正想着找个话题,就听顾射道:“会下棋吗?”
陶墨连忙点头。
顾小甲识趣地摆棋盘。
陶墨看郝果子饿着肚子站在一旁,于心不忍道:“你先下去吧。”
他话音刚落,郝果子的肚子就咕噜噜一连串响。
顾小甲喷笑出来。
顾射道:“你带他下去用膳。”
“是。”顾小甲看着郝果子一脸羞愧的样子,心中大畅,欣然从命。
顾小甲与郝果子走后,正堂之中便只剩下顾射与陶墨二人。
陶墨看着顾射近在咫尺的俊容,不免心跳失常,落子也是乱下一通,不过片刻就被顾射杀得落花流水。
看着棋盘上惨不忍睹的局面,顾射不动声色地将棋子丢回棋盒。
像是看出他的不悦,陶墨亡羊补牢道:“可否再下一盘?”
顾射抬眸。
陶墨竖着食指,其状可怜。
啪啪啪啪啪。
顾射拿过陶墨的黑子,擅作主张地帮他下了五子。
陶墨一愣道:“你让我五子半?”
顾射道:“不够?”
“够了。”陶墨想了想,又补充道,“应该够了。”
其实他虽然目不识丁,但棋艺却着实不弱。两人下着下着,顾射落子便慢了下来。
这一局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顾小甲和郝果子在门口张望了好几回才结束。
顾射赢了,却只险胜一目。
陶墨羞愧道:“我棋艺不精。”
“明日再下。”
“啊?”陶墨面露喜色。
顾小甲和郝果子见顾射起身,忙进来收拾残局。
顾射突然问道:“你住在何处?”
顾小甲心头一紧。
“留仙居。”陶墨不识字,答得是郝果子。
顾射别有深意地看了顾小甲一眼。
顾小甲顿时觉得背脊一寒,厨房生涯似乎又在向他招手。
陶墨回房,脑海里还不断反复着与顾射下棋的点点滴滴,一时欢喜难抑,一时又懊恼自己学艺不精。如此辗转至半夜,才勉强入睡。
到了清早,不等郝果子叫门,他就自然醒来。想到自己如今身在顾府,不免有几分恍惚如梦之感。
等他推开门,郝果子也已经醒了,正端着水盆给他送热水洗漱。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两人都有些拘谨,半晌无话。
东方渐白。
陶墨正准备出门去县衙,就看到顾府门房匆匆跑来道:“陶大人,有差役求见。”
他心头别得一跳,“快请进来。”
郝果子在旁嘟囔道:“该不会又有什么案子吧?这才年初,怎么就这么不安生?”
陶墨也是新官上任头一回,不知这样是否正常,只好沉默。
过了会儿,差役进门,说的却是私事。“木师爷说,陶大人的故人来访。”
“故人?”陶墨心头咯噔一声。
郝果子眉头立即皱起来。
在这方圆百里之内称得上故人的,怕只有那一位吧?
40、千丝万缕(四) 。。。
“他还真是阴魂不散!”郝果子嘀咕道。
陶墨道:“好。我这便回县衙。”
郝果子扯住他,“少爷真的要去见他?”
陶墨道:“还不知道是哪位故人。”
“这还需要猜?多半是他觉得上次害少爷害得不够,这次见少爷当上了县官,忍不住又想出什么花招来!”郝果子越想越气愤,若不是那人不在跟前,他指不定就一掌挥过去了。
陶墨幽幽叹了口气道:“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他。”
“不怪他怪谁?他摆明是受那……”郝果子见陶墨脸色猛然一白,立刻收口。
陶墨勉强缓了口气,方道:“我们先回县衙吧。”
“……是。”郝果子纵然心情不平,却也不敢再提什么,进屋替陶墨取了官袍,便与他一同前往县衙。
到了县衙门口,便看到不断有短工进进出出,问了才知是木春请来修屋顶的。
陶墨想起昨夜与顾射对弈,心中激荡,觉这屋檐其实也不必修得如此着急。但这个念头始终只在他脑海一晃。
进了县衙,郝果子一马当先,率先冲进厅堂。
在座的赫然是旖雨。他看到郝果子来势汹汹,先是一惊,随即陪笑道:“果子。”
“少亲热。我当不起。”郝果子冷哼一声。
陶墨随后进屋。
“陶少爷。”站在旖雨身后的蓬香向他行了一礼。
由于喜宴一见,他心中有了底,所以倒也未显惊讶,只是微笑道:“怎么有空来谈阳县?”
旖雨含笑道:“就是过来看看。”
蓬香道:“若是合适,公子想在谈阳县落户。”
“什么?”郝果子勃然变色。
陶墨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扯了他一下,“快奉茶。”
郝果子指着茶几上的茶,道:“不是有了。”
陶墨脸微红。
蓬香笑道:“你家大人还没有茶呢。”
郝果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陶墨见他们都站着,忙道:“请坐。”
旖雨款款落座。纵然不似当年锦衣玉罗,花团锦簇,但举手投足间的风姿却不减反增。
陶墨心神恍惚,不由想起当年在群香楼,自己为他如痴如醉,一掷千金不过为求他一笑。原以为多年痴心终获回报,谁知只是镜花水月,春梦一场,不但如此,还连累……
旖雨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道:“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陶墨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回神道:“托福。”
旖雨侧头,露出颈项美好的曲线,目光低垂,柔声道:“你几时变得如此见外。”
“东家。”木春慢悠悠地走进来。
旖雨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喜宴上看他抱起陶墨,便可知两人关系不凡,但凭他阅人无数,却看不透这个木春究竟是何来头。
说他是文人,也像文人。说他是名门之后,也像名门之后。说他来自江湖,也有几分江湖人的习气。
木春落落大方道:“这两位想必就是东家的故人。”
陶墨一一介绍。
木春道:“两位风尘仆仆赶来不易,不如就在这里小住几日吧。”
旖雨眼睛一亮,不等陶墨开口,便道:“只怕打扰。”
“不打扰。只要两位住得惯就好。”木春见陶墨开口欲言,用手肘轻轻一撞,顿时将他的话撞了回去,“对了。东家,刚才我看到金师爷正在找你,怕是有些文书要你过目。你去看看吧。”
陶墨也巴不得抽身,但又怕失礼于人前,犹豫地看向旖雨。
旖雨识趣道:“公务要紧。”
陶墨走后,木春道:“我带二位去客房。”
“有劳。”
旖雨没想到此行目的竟收到意料之外的效果,心中暗喜,连带看木春也比顺眼起来,一路不停搭话。
木春东一句西一句地回应着,直到客房。
旖雨见有人进进出出,不由一愣。
木春进屋道:“你们先去其他屋吧。”
那些人忙带着各种工具退出。
木春对呆若木鸡地看着屋顶上如三四人合抱大小的洞的旖雨和蓬香,道:“前几日遭劫,正在修补。不过这几日都不下雨,所以住人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还请两位将就将就。”
蓬香皱眉抱怨道:“这如何将就?”屋顶上的大洞都到了床边。
旖雨道:“不知陶大人的屋子……”
“也是如此。”木春摇头叹息道,“那贼人什么也不取,偏偏取了遮头之瓦,实在让人费解。”
蓬香悄悄地向旖雨使眼色。
旖雨把心一横道:“客随主便,叨扰了。”
“不叨扰。”木春道,“两位既然满意,那我便不打扰了。两位自便。”
等他一走,蓬香就不满道:“那个什么师爷分明是故意的。”
旖雨道:“故意也好,无意也罢,总之我们是寄人篱下,有些事也不能过于计较了。”
蓬香道:“公子,你是否觉得陶少爷对你不像以前那样了?”
旖雨道:“任谁遭遇之前之事,都不可能全然不介怀。”
“那他还会帮我们么?”
“这个,怕是到时也由不得他了。”旖雨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陶墨处理了一日的公务。
金师爷也陪了他一日,连午膳都是在书房中用的。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陶墨原想去看看旖雨,算是尽地主之谊,奈何他前脚刚出书房,郝果子后脚赶来说备好了马车,准备即刻去顾府。
话说人比人,高一等。
郝果子看顾射原本是不大顺眼的,但是旖雨一出现,顾射何止高一等,简直立时拔高成了万仞山,让他毫不犹豫地靠了过去。
果然,陶墨一听去顾府,立时动摇了。
郝果子火上添油道:“顾公子不是还约了少爷下棋?去晚了不大好。反正旖雨……公子住在县衙,明日再来见也是一样的。不差这会儿工夫。”
陶墨被说得怦然心动,便转了方向与郝果子一同上了马车。
话说旖雨从进屋那刻起便在等陶墨上门。
陶墨为他神魂颠倒的这些年,他早将他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纵然与自己旧情不再,也定然会上门问候。
只是这份笃定在用过晚膳之后动摇起来。
他忍不住让蓬香出去打听。
蓬香很快回来,脸色却不大好看,“他出门去了。”
“出门?这个时辰?”旖雨顿时想起陶墨旧时习惯,目光一冷,道,“这里可有什么出名的小倌馆?”
蓬香道:“他并不是去了小倌馆,而是去了顾府。说是在屋顶修好之前,都住那里了。”
“顾府的主人是谁?”
“顾射。”蓬香打听得十分仔细,“好像是当地有名的讼师之徒。”
旖雨稍稍放心。“这里是讼师之乡,陶墨应当是想拉近与讼师的关系。”
“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先静观其变。”旖雨抬头看了眼夜空,道,“反正我们已经住了进来,已算是达成目的。”
蓬香嘀咕道:“可是这屋顶……”
“至少还有张床。”旖雨道,“比之前那阵子要好多了。”
经他一提,蓬香想起之间的经历,顿时不敢再多话。
旖雨顿了顿,又道:“不过能让陶墨匆匆忙忙赶去顾府,看来顾府的主人也不同凡响。”
蓬香道:“公子的意思是?”
旖雨别有深意一笑道:“找个时机,我们去拜访拜访。”
41、千丝万缕(五) 。。。
门外夜色浓重,掩盖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厅堂里顾射与陶墨对坐,全神贯注地看着中间的棋局。
依旧让五子和先手。
但全局下得比昨天更慢。
顾小甲和郝果子开始还有耐心地围在旁边看棋,但随着一炷香两柱香过去,他们离棋盘的距离越来越远,只剩下一下又一下清脆利落的落子声。
夜越来越深沉。
雨水渐止。
顾射从容落下一子。
陶墨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棋盘上一转,心满意足地投子认输,“我输了。”
顾射手指指着棋盘右上角的一步棋道:“这里莽撞了。”
陶墨点头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顾射没吱声。
陶墨忐忑道:“我用错词了?”
顾射道:“不算是。”
“不算是?”陶墨尴尬道,“那还是用错了?”
顾射道:“我只是不喜欢和鸡扯上关系。”
陶墨歉疚一笑道:“我以后不敢胡乱作比喻了。”
顾射看他一脸慌张的模样,松口道:“其实无妨。”
“嗯?”
顾射看看天色道:“夜深了,早些睡吧。”
顾小甲和郝果子似乎料准了时间,及时出现在堂中。郝果子手里还拿着一把伞。
“去留仙居?”顾射问道。
陶墨不明其意,点头道:“是。”
唯一明白的是顾小甲,他当即道:“我已经叫人收拾雅意阁了,明日一定能收拾出来。”
郝果子反应过来。“又要搬?”
顾小甲干笑道:“你们每天过来下棋,住的太远也不方便。”
郝果子嘀咕道:“搬来搬去真麻烦,一开始就住得近些不就好了。”
顾小甲死撑道:“我说了,你们来时雅意阁没收拾好。”
陶墨见两人争吵,忙道:“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他后面这句话是冲顾射说的。
顾射微微颔首。
望着他清隽的面容,陶墨觉得心头暖洋洋的,即便走在猎猎寒风中,也毫无冷意。
顾射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之中才收回目光。
顾小甲忍不住道:“公子为何如此优待于他?”
“优待?”顾射挑眉。
顾小甲道:“公子对旁人从来不假以辞色,更莫说让他登堂入室住进顾府。陶墨此人虽然憨厚老实,但胸无点墨,不学无术,实在不像公子过去结交之人。”
顾射想了想,低喃道:“或许正因为他不同于我过去结交之人吧。”
顾小甲看着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多加注意这对主仆的行动。
话说顾射对陶墨的另眼相看不但顾小甲看在眼里,连从来后知后觉的陶墨也有所觉,连带夜晚做梦也是顾射温柔的眉眼,乃至于一早醒来,神清气爽,连去县衙都是神采奕奕。
郝果子不甘愿地嘟哝道:“少爷该不会又为着能看到旖雨而高兴吧?”
陶墨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才道:“啊,旖雨。”
郝果子见他表情渐渐沉凝下来,自然猜到他之前的情绪完全与旖雨无关,便笑道:“难道少爷刚才在想顾射?”
陶墨脸上微烧,却没有否认。
“顾射无论是品性才华,还是家世气度都比旖雨好得多。”郝果子嘴里蹦出一番与当初截然相反的说辞,“少爷以后还是与他多多来往才是。”
陶墨无奈摇头道:“好话坏话都被你道尽了。”
郝果子冷哼道:“怪只能怪这世上比旖雨更惹人讨厌的也没几个。”
陶墨道:“无论如何来者是客,你若看不惯他,便由着他去,也不必为难他。”
“为难他我还嫌脏了我自己的眼!”郝果子毫不掩饰心头恶感。
“陶少爷。”
蓬香的声音从外头响起。
郝果子突然高声道:“少爷,你说有些人稀奇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