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世代居于淮南,祖上本是豪侠出身,后来投身军旅报效国家,留下祖训,家族每一辈都要有人参军保家卫国,纵然子侄中无人有习武的天赋,也必须在边境当文官,为国家尽绵薄之力。
大哥温和中举后先去了江北军驻守的落日城,数年后才调入京城;二哥温良从小被前淮南将军收为弟子,几乎可以说是在淮南军长大;就连文不成武不就的三哥都在淮南军中当过文案。
只有他,被家里人宠着,有了一文一武两位成才的兄长,下面的幼弟便好过活,只去淮南军里给二哥当了几天传令兵。
那段日子里,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有那么大的能耐——敌军来了,听见温良的名字便胆颤得拿不住兵刃,自家士兵则格外勇武,生恐争不到人头算军功。
如果温良手上还有兵符,如果他能带最熟悉的淮南兵征战,西麓又算个什么?
温和一步一步走进村子,泥水脏了他一双崭新的小牛皮靴子,他不敢低头去看;吊死在树上的孩童,他不敢抬头去望;前路仰躺的红果妇女,他扭过头绕路。
可有些东西他绕不过去,也不想绕。
所以半月前他拿到兵符后不顾妻子的苦苦哀求,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唯二两次停留,一次是被西麓人劫掠过的荒村,一次是皇宫门口偶遇白采,互相切磋了几招。
和襄安公主见面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殿下依然是那身雍容富丽的牡丹宫装高高端坐在主位,一颦一笑都被脸上浓重的脂粉遮掩得如同做戏。
“她”依然对他笑,无所谓他的婚事,也无所谓于失而复得的兵符,那样的踌躇满志,完全看不见京城的繁华之外的满目疮痍。
而他,已换下那身洁白无瑕的劲装,灰黑的颜色直欲把自己藏进夜色中。
温家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执拗和直白。
“东湖孙家。”颜似玉轻叹道,“习武之人的胆子总是特别大啊。”
“我还记得,殿下说过的,没有侠的天下。”
当人人都是侠,当再没有需要侠拔刀相助的事情发生,这天下就不会再有侠。
温和站在长佩宫的花园中,灰衣的身影却有着比穿白衣更加强烈的存在感。他的脸上,是坚定也是彷徨,英挺的眉毛又挑出始终不改的烈性。
这个人,已经不能为他所用了。
“你记得没有侠的天下,却不愿再与本宫同行。”颜似玉一声叹息,叹尽对习武之人桀骜难驯的无奈,和十数年的主仆情分:“你是来请辞的。”
温和痴痴望着这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分别之前最后的奢侈。可多年的牵挂,又怎是看能看够的。他握剑的手都在发抖,喉咙里就像刚吞了个滚烫的钢珠,也许不止因为再见不到她,更因为话一旦出口,便敌我两分,再无私情容身之地。
可是,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有些话必须要说,有些恩仇,不能被遗忘。
“大哥他,是你杀的?”温和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甚至得到了最无可否认的证据,可他还是要听她亲口对他说,哪怕依然是一句谎言。
“你去见了齐长茂,杀了柏青云,却仍不能肯定是本宫杀了温文,之后你就全心全意地寻找兵符,根本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查温文的死。现在又是什么让你站在这里,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本宫?”颜似玉冷笑一声,自己回答道,“是项古。”
温和没有否认。他忽然觉得很生气,为襄安公主至今毫不在乎的语气,为自己惨死在她手下的大哥。
所以他愈发痛苦,白净的脸涨得发红,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被额头上深深起伏的纹路压得变形。痛苦成了他的力量,让他生平第一次在这高高在上的殿下面前怒吼:“你为什么要杀他!你爱他不是吗!你这恶毒的女人,居然那样折磨他,你明知道大哥生平最看重文人风骨,你居然那样杀他!”
他所怒,不是她杀了自己的长兄,而是她用那样极尽折辱的方式杀了他。
各为其主,作为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早该有面对死亡的准备。但高华正派如温文,不应死得如此屈辱难堪。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颜似玉笑了,他笑温文终究无颜面对温和,那个温文君子,终究还是永远的活在了人们的心里。
明明换一种说法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项古。”颜似玉重复这个名字,薄薄的红唇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细细咀嚼,手中精铁打造的兵符渐渐变轻,最后随手扔在地上,“他不会让你把兵符还给本宫的,这个是假的。”
温和失声道:“不可能!”
颜似玉斜眼瞅他,笑道:“你来这里之前见了白采不是吗?”
长佩宫位于皇宫外围,毗邻太子东宫,甚至比东宫更加宏大,是启帝对于襄安公主的特殊恩赐。温和就是在进宫时遇见了同为武林五大高手之一的白采,两人小小切磋一番后温和就急急赶往长佩宫。
“以白采的老成持重,若无缘由,他怎会与你在皇宫内动手?”
温和也是聪慧之人,自然明白襄安公主所言不假,但他马上找到破绽,反驳道:“项古是废帝旧人,白采则是大内侍卫,他们二人根本不相干。”
颜似玉从来没有女子应有的忍让恭顺,他锋锐的眉眼在眉黛修饰下冷艳得咄咄逼人:“还死忠于废帝的人寥寥无几,在军中且有资历使用兵符的武将可能根本没有,项古就算拿到了兵符,一群书生也只有怀璧其罪的结果。他把兵符送给颜烨是他聪明。”
温和张开嘴下意识想否定他,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他得到兵符的事只有项古和孙家的人知道,而孙家绝对没有如此快速的传递消息的方法。
颜似玉端起小几上的茶盏,直线落在杯中起伏不定的茶叶上,慢慢敛去身上锐气,淡淡道:“兵符的事你尽力了,就这样吧。坐下,情绪不定的时候喝一点茶,能让人冷静很多。”
温和下意识坐上凳子,端起自己从来没有喝过的长佩宫的茶水,小口饮着。在京城中翻云覆雨的人物都喜欢喝这个,随水波漂荡的茶叶永远逃不出茶盏内小小的一方天地,随时可能被一口吞掉。
“温文是因本宫而死。他死在那时很好,比活下来好。”颜似玉脸上的神情平淡得令人生怖,这是一个已不再挂怀旧情的“女人”,眼中似乎还藏着几分嘲讽,“各为其主而已,你真的要为一个死人背弃本宫?”
“你不该那样折辱他!”温和,最单纯也最没有野心的温和,此时俊秀的面孔上满是怒火。
颜似玉无法得知项古究竟用什么方式告诉他温和的死因,但无论怎样委婉的话语都无法抹杀作为一个男人被人虐杀的耻辱吧。
他的手指在小几上摩擦几下,无奈道:“那就无法可想了。”
温和一愣,猛然从凳子上站起,忽然明悟,“她”要杀了他!
毫无犹豫地,果决地,杀了他。
温和的手碰到腰间的短剑,微微发抖,危急关头大脑竟一片空白。
他能猜到,襄安公主就是武林榜上神秘莫测的第二高手。他曾亲眼见过襄安公主功夫初成时手骨凸出、颜色青黑的异状,只有修炼被称为绝世武学的大劈棺手的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大劈棺练到极致,返璞归真,一双手反而洁白如玉、柔若无骨,形状优美更胜女子。
颜似玉的手就放在紫檀小几上,在黑色木料衬托下白得像在发光。
就在温和几乎忍不住要拔剑先下手为强的时候,颜似玉忽然道:“十一年主仆情分,本宫让你逃十一天,十一天后,能不能逃脱长佩宫杀手的追杀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温和丝毫不敢松懈,紧紧握住剑柄道:“长佩宫中武艺比我高强的只有你,而你轻易不能离开京城,十一天之约,只会徒增你长佩宫的伤亡而已。”
颜似玉一笑,直接道:“你刚才喝的茶水中有慢性毒,十一天未必能杀你,但十一天后你遇上杀手,必死无疑。”
温和瞪大眼睛,惊奇又有几分意料之中地看着这个自己恋慕的殿下——她可是一个蛇蝎美人呢。
他动了动嘴,终究沉默。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直在怜悯颜如花的自己,作为被玩弄于鼓掌中的一把匕首,在她看来又如何不可怜?
也许他可以趁着毒还没有发作拼死一搏,可他知道自己的剑对上襄安公主会发抖,高手交手容不得半点疏忽,每抖一下,她就能杀自己一次。
所以,他不再说话,不再看自己记挂多年的容颜,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朝长佩宫外走。
颜似玉坐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手指无意间碰触到桌上的茶盏,是凉的。
也对,放了一个多时辰的茶水怎么会是热的,而自己方才竟完全没发觉。
温和,温和,他本应用一杯温热的茶水送他,就像他这个人,寡淡而暖心。可惜,没有机会了。
温和不会死在十一天后,他饮下毒茶后三炷香内就要魂归地府。自己的武艺虽名列武林榜第二,但鲜少与人交手,实在没把握胜过成日游走于刀锋之上的温和,只能毒杀。
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骗了他。
颜似玉冷硬的心竟微微发酸——那年秋天的满树白花,再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掉收就是这么迅速
最近在看《death note》,突然觉得高智商犯罪的剧情好萌
感谢投雷的亲,笨笨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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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颜似玉走出屋檐笼罩下的黑暗,惨白的脸被朝阳镀上金红色的光。
他迈过温和倒在宫殿前的尸体,那里正好是阴影和光明的分界,而仰面而倒的温和,正是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分为二。
“悲亦悲兮生别离,喜又欢兮死相随。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
人们总是在不断的相遇、相识再分离。
就算有人能白头偕老,到死时,入十八层地狱,大抵也是不同的下场。
这人生的漫漫长路,还是自己走的好,分别后,亦不会觉得寂寞。
项古在宫中的客房与长佩主殿相距不远,颜似玉在他门前停下脚步,隔窗注视着里面摇摇欲坠的烛火——蜡烛只剩下几不可见的寸许,显然也是长燃一夜。
“你很了解本宫。”颜似玉勾起嘴角,扬声道,“你知道本宫肯定能查到你和废帝旧部的关联,而后对你暗地里的行为掉以轻心。”
如果不是掉以轻心,怎会没有发现他偷偷和温和改变了联络方式,又怎会,让他活到策反温和的那一日。
天色渐明,窗上的人影淡了,项古的声音也淡得听不出情绪:“殿下明慧,项某很多时候都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能这么顺利项某本来还在奇怪,今日您大驾光临,项某的心反而安生了。贼老天总算帮了项某一次。”
“恐怕你才是这世上最没资格叫贼老天的人。上苍已厚待于你,是你自己不知珍惜。”颜似玉冷冷道,“温和方才已经被本宫杀了。”
“啊!”
此事显然出乎项古预料,他失声痛呼一声后就再无声息。
“温和本来游离于朝堂之外,无论本宫此役胜败,他都可回他的江湖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以他一身本领无人能拿他怎么样。他会死,都是因为你!是你将他拉进这局,是你逼本宫杀了他!”
颜似玉字字诛心,一边说话一边迈上台阶,突然一把推开房门!
项古被他吓到,猛然从桌边站起,手臂带到桌上酒壶,瓷器脆裂的声音在这将亮未亮的时刻格外惊心动魄。
他眼里有泪,黑白分明的眼睛布满血丝,本只是微显老态的身形连站立都站立不稳,一只手扶住桌子,颤抖着抬头望向颜似玉。
“你竟杀了他。”
颜似玉对上他通红的眼睛,嘴角的弧度慢慢加大,一字一句地笑道:“是、你、杀、了、他。”
项古的脸颊抽搐着,鬓角几根白发在阳光中反射出银白的光。
颜似玉的目光冰冷,伸出手别好他鬓角的白发,动作轻柔如情人间的温存:“无论说过多少次,你都不愿意乖乖的,这么喜欢惩罚吗?”
项古绝望地望着颜似玉,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被攥在手指间一点一点绷紧,悄无声息地拉到极限,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他猛然一把打开他的手,咆哮道:“你这个恶魔!”
他举起拳头就要对着颜似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揍下去,涨红的面孔狰狞而充满恐惧,就好像这一拳头打的不是颜似玉,而是他自己。
颜似玉轻而易举地架住他的手,眯眼道:“你何必生气?温和是本宫手下最得力的杀手,他死了,你不应该开心吗,项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慢,就像与温和说起时一样慢。
项、古。
项古一愣,冷笑道:“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他知道自己不是颜似玉的对手,本就存了求死的心,好过再被他折辱,说起话来再无顾忌。
“本宫知道,也不知道。”颜似玉捉着他的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手腕关节,细白如玉的手指美丽如画,“温文死后,本宫把他的尸体在宫里放了七天,刘万亲自守着,直到腐烂生蛆。而且你的骨骼比他粗壮,五官可能随着时间改变,但成年人的骨骼定型后只有往小了缩,绝不会再次生长。”
亡者为大,他竟到死都不肯放过温文,硬拖着不让他入土为安。
项古觉得心口火辣辣的烧。他是正儿八经的文士出身,万万没到不在乎身后事的境界,闻言求死的心都淡了,只想将颜似玉大卸八块。
颜似玉含笑对上他凶狠的目光,慢条斯理道:“看见你的第一眼,本宫就怀疑你的身份,但相处久了,这怀疑反而淡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自荐枕席,奴颜媚主这种事,温文不会干。
项古不仅心里烧,连脸上都烧得厉害。
颜似玉太了解他,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构建多年的心防土崩瓦解,好像那坍塌的废料都扎在伤口上,愈发疼痛难耐。
项古想起自己死时的情景,除了屈辱和不甘,大概还有一点骄傲,骄傲于自己到死都没有对颜似玉屈服。
可是,等他活了,反而自己巴巴的送上去让人折辱,还得陪着笑脸小意伺候。
深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就此摆脱这肮脏的京城,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却一直留在了这里。明堂堂说出来是不愿看着江山社稷落入歹人之手,内心里却更多是为了向颜似玉报仇。
而为了报仇,他不但把自己再次送进深渊,还连累了最单纯坦荡的幼弟一条性命。
项古甚至不敢承认自己后悔。若当真后悔,那他这数年的苟延残喘就真成了多此一举,所有屈辱痛苦都只算是他自找的,连唯一用来遮羞的“大义”也将丢去。
这样的活,不如死去。
“你变了。”颜似玉感到手下人的颤抖。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温和恨他,却不怎么怕他,项古这样怕他,一有不对劲就浑身抖得像打摆子,只能是因为他死过一次之后怕了,从坦荡荡的君子变成长戚戚的小人,当真生不如死。
两人就这样沉默好一会儿,都有物是人非的感觉。但一个是钻心剜骨的疼,一个是看破之后的了悟。
颜似玉笑容渐淡,松开了手。他已懒得再与他纠缠,又恨他明里暗里忤逆自己,扬声道:“来人。”
空空荡荡的屋子门口立刻冒出几个样貌齐整手脚利索的小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