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语出真心。琴儿身材纤细,鹅黄色袄裙虽比别的裙装保暖些,到底是夏装,白采都怕这美人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倒在地上。
“殿下觉得值得就够了。”琴儿提到颜似玉,脸上是全然的信任和倾慕,“他既然以国士待你,你定有国士的本事。”
白采硬邦邦道:“夏夜寒凉,姑姑还是早些回去吧。”
“奴婢若这般回去,纵使殿下不骂奴婢,奴婢以后也无颜面对殿下了。”琴儿倔强道,“白壮士不接玉佩,奴婢便站死在这里好了!”
白采按住心中几分怜惜,更不答话,越过琴儿就要往城门上去,真准备和守门人凑活一夜的架势。
“白壮士请留步!”身后的琴儿见他当真毫无意动,心中又急又恼,只得娇声叫道。
白采停下,盼她回心转意。这小女子一直举着玉佩,两条手臂簌簌发抖也不知放下,只怕性子上来当真要在这里站上一夜。
琴儿漂亮的眼眸在夜色中像两颗琉璃珠子,脸上早没了笑意,冻得有些发青,却更美了,像一尊白玉美人。
“看来白壮士是真不想要这块玉佩了?”
白采想起长佩宫里那位心怀大志的公主殿下,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姑姑还是请回吧,女子个性太强不好。”
琴儿高高挑起柳眉,脸上再遮不住怒气,将手中的玉佩往地上一摔道:“不要就不要,谁稀罕你?!”
她出身教坊,二八妙龄就被送进长佩宫中为奴。颜似玉宠她,宫中奴才们便敬她,后来展露才智为殿下管理宫苑,更有许多人怕她。潜意识里就觉得天下的男人都该拜倒在她的裙下才是,今日屡屡在白采面前吃瘪,可说是十几年来头一遭,再加上倾慕已久的殿下忽然对温良动了真心,这一摔不管不顾,六分做戏中倒有四分真情。
可她玉佩一离手就知道不好,若不能将白采招徕过来,殿下定饶不了她。
白采被玉佩落地的声音惊得心跳一停,伸手欲接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玉佩碰在铺地的青石上。
羊脂玉配哪禁得住这般摔,立时碎成几块,千金珍宝一文不值。
“你这小丫头怎地这般任性!”长佩宫中侃侃而谈的天下第四高手差点跳脚。
他不为自己急,而是为面前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急。襄安公主御下极严,在市井中也有传言。他真怕明天一早看见琴儿的尸体被扔在宫门外头。
琴儿正怒,抬眼看见这人真一脸焦急,心里忽而涌上股难言的滋味儿,道:“你不要这牌子,我本就要受罚,罚多罚少还有什么区别。”
她一时竟忘了自称奴婢。
白采一愣,顺口道:“当然有区别。”
琴儿见他神色软化,心中一动,顷刻间眼泪便流下来,呜咽道:“没区别!殿下本就要将我送人了,我好不容易求来这次机会,办好了还能多留几年,办不好……办不好……反正我宁死也不嫁人!”
女人哭起来本就没有道理可言,白采一时也弄不清真假,但她砸了襄安公主的玉佩,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他不会哄人,只能笨拙地不断道:“你先别哭!哭管什么用,别哭,别哭……”
琴儿哭得极美,梨花带雨,这时候也不曾忘了仪态。她不理终于被乱了分寸的白采,反而絮絮叨叨说起女儿心事:“你道一个玉佩很值钱吗?一点儿都不!只因那是他的东西,他的东西便都是宝贵的。我有一堆,却都不是我的,就连我自己,都是他想送就送的玩物!真要送出去,还不如摔了算了!”
初见时端庄大方的宫廷贵女,此时却像个普通女孩一般哑声哭泣,哭得这般真,真得白采近乎干枯的心都动了。
他几乎要开口,但忍住,为胸中大义。
琴儿并非作假,她是真的悲痛难抑。她被送与殿下时已错过习文练武最好的时候,虽学了些蛊毒之术,却只是锦上添花,殿下真正看重的还是她这张清丽无双的脸。
“有时我真恨不得毁了这张脸!”琴儿哭声渐渐停息,就像夏日雷雨在最激烈时骤然止歇,眉眼间显露出一点儿宫中女子的坚韧,柔声道,“可我不能。毁了这脸,就是毁了我自己。白壮士,我送您回府可好?我后悔了,打碎玉佩只能让殿下更快把我送走,须得找法子将功赎罪。”
白采被这多变的小女子蛊惑了,下意识点了点头。
待回神,两人已一前一后走出了宫门。看门小兵深深低着头,不敢看琴儿的容颜,只盯着她绣着牡丹的绣鞋,满脑门冷汗。
白采沉默着,想清了掌事宫女的算计,却想不清自己是否后悔,目光凝在琴儿手中的宫灯上,默然不语。
他突然觉得自己此时的感觉大概是与那守门兵类似的,不敢看她的面孔,将目光转向遥远强大的权势,而刻意忽略近在眼前的强大。
男人可以抛头露面,挣钱养家,女人却能让男人心甘情愿养着她。这就是女人的力量。琴儿那样的一张脸,未必不比襄安公主强大。
琴儿也没有说话。她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走动时发间的翡翠坠子几乎不动,细碎的步子丝毫不显匆忙。她不必问白采的住所,手下人早查探清楚,胸有成竹。
周围的百姓都自觉避开了她,或许是为她容色所摄,或许是畏惧这满身雍容气度,偶尔有一两位富贵子弟看见,也远远走开,是瞧见那牡丹宫灯。
“你不应该出宫。”白采终于找到话题,打破两人间的寂静,“回去时你孤身一个女子,只怕会有麻烦。”
琴儿淡淡道:“殿下在宫外有别院,会派人来接奴婢。”
白采的住所离皇宫很远,在京中上不了台面又不能说没身份的人通常聚居的地面。
四方院子,住五六户人家,琴儿远远就看见一位农妇模样的中年女子正提着灯笼在院子门口张望。
她看见白采回来,满面喜色大步走过来,到琴儿跟前愣住,退了一小步。
琴儿对她微微点头施礼,笑道:“这位想来是韩夫人了,奴婢长佩宫琴儿见过夫人。”
韩夫人大半辈子都在乡间劳作,哪里见过这般玲珑人物,慌忙回了个江湖人间的礼仪,脸庞涨得通红,压着嗓子道:“我是宋慈,韩宝的夫人。”
白采听琴儿对自己身边的人了如指掌,当场就不大高兴,也恢复冷淡的情态道:“人已经送到了,姑姑请回吧。”
琴儿目的达成更不多话,施礼告辞后便提着那盏招摇无比的宫灯走了。
她背过身后,白采才望向她婀娜的身姿紧紧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准备这章把温良牵出来遛遛的,英雄佳人写得太顺,字数不知不觉超了。
宋慈……突然想起来的名字。
韩宝……汉堡
感谢晚华大人修文
☆、第 18 章
宋慈是韩夫人,更确切点儿说是未亡人。
上一任武林盟主韩宝的未亡人,被韩宝临死前托付给白采。以琴儿的眼力,一眼就看出这位未亡人是对白采动了心。
她走在街上,因已近了宵禁的时辰,街上人流渐渐稀疏,到最后唯有她一个姑娘家还在街上慢慢走着。
长佩宫掌事宫女,好威风的头衔!
她习惯了,便安然,凝神思索自己的事。
宋慈嫁与韩宝三年就守了寡,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容貌说不上清秀,却别有一番质朴的好看,再加上家传的一套拍山掌,在江湖中称得上才貌双全。
白采为人正直,武艺高强,宋慈与他朝夕相处暗生情愫也是常理。
可惜韩宝生前在武林中威望太高,又是白采拜把子的大哥,这两人的好事只怕成不了。
琴儿这样想着,心中竟生出股无由头的快乐。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哪怕撑到殿下登基九五没有被送给别的男人,也没福分继续伺候殿下。而自己这般才貌都难与所爱的人厮守,那丑妇人又如何能心想事成?
殿下喜欢她,就像喜欢一件玩物,教琴儿宫中规矩的老嬷嬷说,这叫“宠”。
为人姬妾,争奇斗艳,为的就是一个“宠”字。但琴儿知道自己被宠得心野了,她不想当姬妾,因为姬妾的宠不能长久,她想被殿下像夫人一样爱重。也不需多,殿下对温良的十分之一就够了。
拐进一条小巷,去殿下在城西的别院还要穿过三条巷子。
琴儿有些累。她特意赶在白采前头到城门上等他,走得本就快,后来在冷风中站那么久,再一路送白采回来,不会武艺的少女双足已经从酸变得发软,一步一步就像在云端飘。
她似无所觉,髻边的翡翠坠子摇得更厉害了,在灯光中晃出碧绿的光。
“啪!”
她手中的宫灯落在地上,烛火碰到绘有牡丹的灯壁,瞬间烧起来。
几个黑衣人从阴影中窜出来,架起昏迷的少女,敲开了巷子里一扇破旧的小门。
无论浸淫多少年,京城的黑,永远比人想象中更黑。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云雨过后,颜似玉搂着项古的腰,手中柔软的触感说明这是一个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的手指捏在项古腰间,那里已经布满红紫的指痕,书生忍着,从来不叫痛:“本宫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殿下在第一个晚上就说了。”项古似乎专心盯着手上的头发,一根一根拆解。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和颜似玉的长发混在一起,不知不觉竟互相纠缠,一时分解不开。
“身体像,性格像,连做事都像。”颜似玉轻笑着,黝黑的眸子却无半点笑意。
项古的手一抖,扯断手里一撮头发。他仔细循着断掉的发丝往上看,发现是自己的头发才长舒一口气:“属下听说温大人是废帝手下能臣干吏,殿下是在夸属下吗?”
颜似玉握住他的手,连带包住了那纠缠不清的发,沉默片刻才道:“他很能干,但到底年轻气盛,没有你圆滑。”
温文的事,项古只零零碎碎了解一点,大半是从温和的信件中知道。董彦管理长佩宫的杀手,颜似玉却独独将与温和联络的任务交给了他,大概也是因为他确实和温文很像。
“温大人太不识时务,难成大事。”
颜似玉闻言笑得厉害,顺势将他搂得更紧,胸膛在笑声中一颤一颤,道:“他年轻气盛,本宫比他更年轻气盛。差别在于,本宫比他强,所以他的倔强就成了不识时务。如今本宫已无年轻时的肆意张狂,他却死了,永远的死了。”
项古心跳得很快,明明听见颜似玉说温文死了,他应当高兴,可胸膛下头却愈发沉重,好像一直认定的东西变了,闷闷的疼。
“他死了,殿下还有我。”
颜似玉看着他,想问他,这个“我”是谁?
可他最终摇了摇头,嗤笑道:“本宫有的人太多了,不差你一个。”
项古无话可说。
“那张地图给温良送去了?”
“已经送去了。”
提到公务,项古的神情柔和许多。这是他的一大古怪之处,床笫之间时往往板着脸,谈公务只要不是在长佩正殿,便总隐隐带笑的模样,看上去游刃有余。
“殿下这么肯定西麓会在今年秋天出兵?太傅一党还未与我们真正开战,若古特足够聪明,他应该会等我们自己内乱。”
“西麓内部的问题不比我们少。”颜似玉道,“无论是本宫、皇上还是太傅都是有分寸的人,心里还有这个国家,而西麓那群野蛮人可不知共攘外敌的道理。古特整合西麓后将开战时间生生往后推了一年,再不出兵,他这个大汗要忙的就是内战了。”
“那殿下不如派……啊!”项古刚刚柔和下来的面孔又僵了,他抓住颜似玉的手,皱眉道,“殿下,明早属下与温度温大人有约。”
颜似玉的手不理项古微弱的反抗,加大力量揉捏他多肉的地方,亲吻着他的耳朵道:“你早上总是很忙。古特那里本宫早埋了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淮南军和江北军都为这场仗准备一年了,这江山丢不了。”
“可是军队人数……呜……慢一点,慢一点……”项古的手臂已经勾上了颜似玉的后背,白净的脸微微泛红,满是隐忍。
颜似玉的眼睛很冷,牙齿狠狠咬在他的脖子上,声音闷闷的:“淮南军加上江北军,只要没人捣乱,足够了。”
“殿下……”
“没有人会捣乱对吗?”颜似玉一只手捧起他的脸,笑容很淡,也很寒凉,“回答我,对吗?”
项古呆住,声音忍不住发颤:“对。”
这一夜,颜似玉知道自己枕边的人没有睡着,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
他非但没有心疼,反而觉得快意,和项古的恐惧一样秘而不宣的快意。
这种快意只持续到第二天清晨。
琴儿失踪了。
“琴儿送过白采后只会去别院,再找附近的人问一问。”颜似玉披了红色大氅坐在桌边,因是内室,他里面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亵衣,暗红下露出亵衣细细的衣带,很不在意的模样。
董彦低头不敢看襄安公主,略带忐忑。他管着别院里的刺客,官面上的东西却被项古管着,道:“两家距离太远,就算琴儿姑姑是直着往别院走,之间也有不少人家。要不要从官面儿上找个由头?”
几十户人家一齐失踪,想不引起注意太难,需要官府的文书才能动手。
项古今早没去成温度那里,直接去了御医院,因为昨晚伤着了尴尬的地方。本来这种伤不适宜让御医看,自己抹点药就行,但颜似玉不准他自己弄,必须找御医。
这件事颜似玉也没准备让他插手:“既然人是从白采那儿回来时丢的,自然该温度负责。他估计还巴不得领这差事呢。”
“琴儿姑姑知道的不少,被温度找回来怕是要吃苦头。”董彦说得委婉,其实温度真把人找到,十有八九不会放回长佩宫里。
颜似玉颦眉,压着怒火道:“只能让温度找!别院里还有几个人别告诉本宫你不知道!”
琴儿跟在他身边好些年了,养只宠物也该养出感情了,更别说是如花解语如玉生香的大美人。他不是不急,而是不能让人看出他急。
眼见就要入秋,西麓的局势半点不能放松;白采大张旗鼓召集江湖好汉为国效力的事不能不管;再加上前段日子董彦派了不少人去追杀温和,回来的只有七成。饶是长佩宫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董彦觉出主子的烦躁,不敢再提琴儿的安危,转而拿出一封折子。
“弹劾?”颜似玉的心思果然被引开,他看了奏折内容,挑眉露出个笑,道,“你已经有想法了?”
董彦点了点头,肯定道:“苏丹青是太傅门生,没道理为西麓卖命,应该是被收买了。”
“先别动他,派人监视着。苏丹青无缘无故跳出来弹劾项古,用的还是这么可笑的理由,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故意挑起长佩和太傅老东西争斗。颜烨眼界小,却未必看不见虎视眈眈的西麓,本宫等着他和老东西的反应。”
董彦问道:“会不会失了先机?”
颜似玉冷笑道:“能站在本宫对面活到现在的,哪个不是人精。这场斗不起来,最多就是点毛毛雨。反而是西麓古特,他遇刺重伤令西麓失去了在颜烨登基前几年趁乱发兵的机会,部族内早有怨言,只要再加上一场大败,他这大汗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董彦管不住自己的嘴道:“本朝如今的兵力对上西麓,属下担心未必能胜。”
江北军的主要责任还是抵御北方异族,不可能抽调太多兵力对抗西麓,而西麓的老对手淮南军这些年因为上层斗争,战力下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