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和陶钧好不容易才将他二人分开,陶钧架住崔邈,苦口婆心劝道:“公子,你这是何苦;大家想想办法,一起度过眼前的危机才是……”
崔邈没有答话,冷笑一声,冷不防一把攥住了陶钧腰间的佩剑,刷一声抽出来,直直向冬奴刺去。
安永不由发出一声惊呼,飞身挡在冬奴面前,伴随着陶钧的怒吼,一道高大的身影如野兽般窜进了内室,场面忽然乱成一团,待到众人回过神时,视线内飞溅的鲜血让他们全都惊呆了。
只见崔邈手中的长剑划破了昆仑奴的手臂,而昆仑奴手中握着的一枚匕首,却尽数扎入了崔邈的胸膛。
崔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便浑身抽搐着断了气,血花在他素白的衣襟上越染越大,瑰丽刺目的鲜红夺去了所有人的呼吸,窒息的气氛在凝滞到极点时,倏然被冬奴歇斯底里地打破:“我偿命,我替他偿命——”
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昆仑奴跟前,张臂抱住自己高大沉默的伙伴,做出十足戒备与保护的姿势。在场其他人都感觉到了他的紧张,陶钧慌忙拉着安永退后一步,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冬奴,你别慌,没人打算伤你们。”
他态度诚恳,语调缓和,终于使劝慰奏了效。冬奴受他安抚,紧绷的精神略微松了些,于是四肢筛糠一般发起抖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昆仑奴的肩头,怎么也止不住:“义父……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昆仑奴是为了救我才杀了公子……我替他偿命……”
安永脸色惨白地站在他们面前,不知道此刻能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若是一开口,很多事情就再也无法回头。然而事态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他无法逃避,也什么都逃避不了。
“冬奴……”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沙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现在除了知情的人,其他人谁也不要惊动,收拾一下,我们今夜就走。”
纸包不住火,崔邈的死讯迟早会被人传出去,他们只能争取在最猛烈的风暴到来之前,逃出新丰。
是夜,无星无月,黑云压城城欲摧,最后一批留守新丰的柔然大军集结起来,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冲出北门,试图以奇袭突围。
易容后的安永一行人,早在傍晚时便冒充下人混出崔府,前往陶钧府上换好他备下的铁甲,打扮成骑兵,在心腹侍卫的保护下向北门进发。惟有与安永共骑的景星身量不足,只在胸前勒了一枚护心铜镜,以黑色斗篷裹身,被众人围在队伍正中心。
这一战柔然人破釜沉舟,以尉迟贺麟一骑当先,如利箭一般直插敌军严阵,根本不留后路。如此决绝的狠招,必然导致后防空虚,安永等人混在军队的末尾,借着夜色掩护,一路竟未引人疑窦。
一行人甫一出城,便打马向西疾驰,尽可能地远离战线。有如逃兵一般的行径还引得柔然人放了几支冷箭,折损了他们两名侍卫,这才勉强脱险。
此时围城的大军多数都被吸引到了北门,从西突围并不难,骑在马上的冬奴正待松口气,不料一丈开外的安永却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义父?”冬奴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眼下正是一鼓作气逃出去的好时机,他不明白安永此举的用意。
“你们带着景星先走,”安永脱下沉重的兜鍪,气喘吁吁地望着冬奴道,“司马澈截断了千金渠,极有可能是想蓄水攻破新丰,当年重修千金堨时,我曾为此留有后手。如今你们既已脱险,为了新丰的安全,我得去看看。”
“不要!”冬奴想都不想就张口拒绝,却在朦胧夜色中看见义父平静的面庞时,忍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义父……求求您,不要再做这些……”
“冬奴……”安永凝视着自己悲恸的义子,知道自己此刻的选择对冬奴来说,是如同功亏一篑般的打击,然而他只是将唇角浅浅弯出一丝笑,平和而又坚定地说,“冬奴,我一定要为这座城做些什么,才能放心地走。”
冬奴蓦然发出一声哽咽,再也按捺不住,任泪水爬满自己冰凉的脸:“义父,求您不要去!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您为什么就不能做一次恶人,为什么……”
安永没有回答他,径自弯腰将景星抱下马,低语道:“景星,就托付给你们了。”
说罢他拨转马头,马鞭一扬,向着千金堨的方向飞驰而去,将冬奴悲切的哭声远远抛在风中。
别无选择,更无从后悔,他终究不能铁石心肠地抛下这座城……
终究不能。
这一世的夜,从未如今日这般深、这般暗、这般寂寥,耳边似乎只剩下骏马踏出的铁蹄声,直到敌营的火光遥遥在望,安永才勒停胯…下骏马,如浮出水面般深深喘了一口气。
司马澈,也许正近在咫尺。
来不及多想其他心思,安永的全神已贯注在敌营后方隐约可见的千金堨上,他跳下马,解开身上沉重的战甲,只穿着单衣轻装上阵。
而后,跃马扬鞭,如流星般向着敌营冲去。
他的速度太快,以致于所有的喧哗都只能在他身后十丈处爆发,被撞翻的营火迸散开,火星四溅。喊杀声像潮水般追着他,似乎想将他包围、席卷,随后再吞噬。
然而安永运气极好,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完美地纵马狂奔,骑在马背上飞跃过栅栏做的营门,最后稳稳地落在营外的土地上。骏马长嘶一声,再往前窜出百来步,便到达了千金渠边。
一旦止步不前,身后的奔袭声便飞快地向他聚拢,安永毫不犹豫地跃下马,扑通一声跳进了波澜壮阔的水库。在他入水的一刹那,无数箭矢也雨点般地射来,跟着他嗖嗖钻进水里,却因为水的阻力和浮力,木箭杆几乎是一瞬间就浮出了水面。
安永潜入水里一下就没了踪影,这时岸上火光闪烁,司马澈在亲兵的护卫下骑着马赶到了千金渠边。他皱眉不语,对着黑沉沉的水库看了一会儿,吩咐左右:“今夜蛮夷突围,只怕有诈,派人沿着水库仔细搜查,尤其是千金堨,务必捉住方才那个乱贼,不论死活。”
“是。”簇拥着司马澈的几名将官领命,火速指挥手下开始巡查千金渠,又将几个浇了漆的竹笼浮灯点燃后投进水里,照得水面上火光瑟瑟。
安永躲着光亮,在黑暗的水底潜向千金堨的泄水口五龙渠,那里的闸口已经被司马澈下令关闭。当年新丰城在遭遇水患之后,由他出仕主持重修千金堨,为了避免悲剧重演,他在五龙渠的闸门上设计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机关,以便战时敌人为了水攻利用大坝蓄水时,可以强行破坏闸门泄洪,这个秘密连陶钧都不知道。
夜晚能见范围很小,连日的截流又将水位蓄得很高,加之渠水冰冷刺骨,此时潜水极其危险。安永每潜一次,只能启动一扇闸门上的机关,因此当他将五龙渠的闸门全数解决后,长时间的潜水已经使他筋疲力尽。
这时候爬上岸逃走,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于是安永只能悄悄游到千金堨下,躲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静静等待机关将闸门破坏的那一刻,看能否趁乱找到脱身的机会。
再长的夜也会有天亮,这一等便捱到了黎明时分,安永泡在冷水里,四肢已冻得麻木。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身下很深的水里传来喀嚓喀嚓的碎裂声,接着浮在他四周的烂草和枯叶开始缓缓地绕着他打旋,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着他的双腿将他往水底拉,并且力道越来越大……
五龙渠终于开始泄洪了!安永知道时机已到,为了不被暗流吸进泄洪口,他咬着牙奋力游开了几米远,哪知就是这么一个举动,竟瞬间将他暴露在敌人眼底。
喊杀声几乎是立刻响了起来,箭矢随之而来,嗖嗖落在安永四周。为了躲避冷箭,安永不得不数次沉浮,就在情势最凶险时,岸上忽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得到消息的司马澈策马而来,在电光火石间与箭雨中的人远远打了一个照面。
一夜过后,涂在安永脸上的脂粉早已被水泡化,于是他那张泛着水光的脸落在司马澈眼里时,分明是苍白俊秀到极致,如水中精魄般绝世的风流。
瞬间一道看不见的闪电狠狠击中了司马澈的心,跟着有霹雳在他耳边炸响,让他根本听不见自己响彻云霄的怒吼:“收箭!”
第九十三章 落
这一声吼石破天惊;吓软了每一双正在拉弓的手,箭雨瞬间一收,却终究晚了一步。耗尽力气的安永呛了一口水,身体骤然下沉,随即没顶,被湍急的漩涡吸进了五龙渠。
岸上的司马澈心急如焚;知道水里的人必然会通过闸口,滑入千金渠,于是一边纵马沿着千金渠奔走;一边厉声高呼:“备网!”
左右得令;火速命人去找渔网,准备捞人。
“崔宁……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司马澈咬着牙喃喃自语,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水面,脸上泄露出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紧张。
许久之后,就在司马澈一颗心已沉入谷底时,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却蓦然冒出水面,咳了两声。
这两声虚弱的咳嗽,在风急浪高的千金渠中理应微不可闻,然而司马澈却不知为何,几乎错觉咳嗽的人正依偎在自己耳边,几声轻咳让他的心也一并震了起来:“快备网!”
困在水中的安永此刻已昏昏沉沉,半睁的眼睛恍惚看见了岸上骑马的人,心中一震,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奕洛瑰,再然后才失望地放松了身体,任由湍流将自己淹没,放弃求生。
岸上的司马澈将他奄奄待毙的样子尽收眼底,心头不知不觉就腾起了一团火,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才能填补上心头这块多年的焦渴。
不消片刻,渔网已从水岸人家征来,军中有打渔经验的士卒齐聚在岸边,十步一隔,将一张张渔网撒了下去。在水中载沉载浮的安永几度滑脱,最终被困在网里,直到身体离开水面的一刹那,岸上才爆发出一阵胜利的呼喝。
这时司马澈已急不可耐地跳下马,疾步穿过士兵们让出的小径,将瘫软在网中的安永从地上一把拉起来,虎目眈眈地细看他。
这眼角眉梢,如描如画,不是崔宁还能是谁?!
一瞬间下颌紧收,咬牙声清晰地传入司马澈耳中——自己这么多年的恨,怎么能让他到死都不明白!一时心中油煎火燎,司马澈不禁扬起手抽了安永一记耳光,恶狠狠地威胁着怀里昏迷的人:“醒过来!在我亲手杀了你之前,醒过来!”
他一边骂一边用力地摇晃着怀里冰凉的躯体,急得凑上双唇一连渡了好几口气,奈何怀中人就是不醒。
此时安永修长的四肢软软垂落在地上,衣结因为水流的冲刷变得松散,从襟口泻出几分牙白色的春光。司马澈两眼胀得发酸,在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之前,果断用披风将安永裹住,横抱着他走向自己的大帐。
这一刻,他万万不该在三军将士面前失态,可怀中的叛臣,注定是他一辈子躲不开的劫。
大帐中火盆烧得通红,司马澈亲手帮安永呕水、擦身、换衣,又叫来军医替他号脉。这一夜风寒侵染,加上旧疾,让安永病得很重,滚烫的药汁一碗灌下去也不见起色,依旧四肢冰凉,额头却烫得吓人。
司马澈坐在他身边,并不多加体恤,竟然执拗地掀开了安永的衣襟,拇指缓缓抚摸着他肋间的旧伤疤,沉吟不语。
这道伤口,是他当年为自己吃的一刀,若说亏欠,这些年最令自己魂梦不安的,也就是这一刀了。
该不该因此放过他?司马澈不知道。
不知何时,指下温软的肌肤忽然变得紧绷,还薄薄起了一层寒栗,司马澈心知肚明,微微一哂:“醒了?”
安永无可奈何地睁开眼,默默与俯身凝视着自己的司马澈对视,神色木然。
司马澈居高临下,审视着此刻躺在自己身下的人,被他束手待毙视死如归的态度惹得有点着恼,嘴里不禁冷嘲:“崔宁,你到底要在歧途上走多远?你这份拼死决通千金堨的苦心,真是叫我失望。”
安永默默地任他嘲讽,目光漠然,依旧不肯开口说话。
他消极的抵抗终于将眼前这位君王成功地激怒,司马澈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忍不住拽着安永的前襟将他拎起来,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同时冲他怒吼:“醒醒吧,你选择的那个柔然人已经死了,你还要为他背弃我吗!”
安永半边脸颊迅速地红肿起来,这时他终于肯将视线重新对准司马澈,缓缓开口:“不是为他。”
司马澈不由一怔,半信半疑地望着安永,低声问:“那是为了什么?”
“陛下……”安永悲悯地望着司马澈,像在看一个身陷迷途却一意孤行的人,“我只是不想让新丰城,再次陷入生灵涂炭的轮回,难道你忘了当年……”
“不,我没忘,”司马澈眸中杀气一闪,粗暴地打断他,“当年的事我一刻都没忘,所以我必须获胜,然后才能允许自己慈悲。崔宁,你听——”
说到这里他忽然噤声,帐内安静下来,而后帐外冲天的喊杀声传入帐中,振聋发聩。安永脸色苍白,心寒到极点,这时就听司马澈在他耳边阴鸷地低语:“听见了吗,这就是我的士气。”
安永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紧双拳,一字一顿地反问:“所以呢,现在你要杀了我,去鼓舞你的士气吗?”
司马澈脸一僵,丢开安永站直了身子,用讥刺的语气冷冰冰地嘲弄他:“既然能猜到,你不想求我吗?”
安永默默望着司马澈,与他对视良久,直到令他觉得自己方才的提议,无聊得像一个笑话。司马澈蓦然感到一丝狼狈,不由憎恶地瞪了安永一眼,转身走出了大帐。
安永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大帐中便已只剩下他一个人。直到这时安永才有余暇环视四周,只见大帐内陈设清贵,而自己躺的床榻又柔软舒适,便猜到此处是司马澈的营帐。作为俘虏,这份待遇却让他心头阴霾更沉,不知道司马澈会拿他如何处置。
此刻帐外千军万马,逃出去已是毫无成算。昨夜决定前往千金堨时,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结局,他并非圣人,即便再觉得生无可恋,事到临头还是会有些害怕。
安永幽黑的双眸缓缓滑动,在帐内找寻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却最终颓然放弃——在敌营中心负隅顽抗,只能换来更多的屈辱。就在思绪纷乱时,帐内光线忽然一变,他本能地抬眼望去,就看见一位清矍的老者正向自己走来。
此人身着素净的布衣,看着不像武将,倒似谋士。安永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下一刻忽然意识到来者是谁,整个人顿时怔住。
这个人,正是他——崔永安的父亲!多年的边荒生活使这位昔日的白马公两鬓霜白,面容也沧桑了许多,是以安永没能在第一眼认出他。
安永的手不自觉地颤动起来,这一刻真正感觉到了恐惧——当年崔公前往东山隐居,却悄然失踪,早有传言他是潜入边荒投奔了司马澈。尉迟奕洛瑰因为一心记挂在崔永安身上,并没有过问此事,然而眼下真相大白,安永才意识到这一笔自己亏欠了多年的债,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刻。
可是这笔债该从何算起?他先是自己做了叛臣,然后害得母亲过世,乃至成为天子禁脔……冷汗潸潸滑下脊背,安永艰涩地干咽了一口唾沫,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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