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观是要观察其人在面对利益取舍时的态度、面对突发事件时的反应;观察他的志向品德、达到目的的手段;观察他敬重爱戴什么人,情绪波动时如何处理;观察他的缺点和优点;观察他的聪明程度,以便推知他能达到的层次。
五视则是视其平日安于何种状态,显达时推荐何种人,富裕了是否会付出,失意潦倒后又做些什么,在贫困时对于财物的态度。
这些衡量条件在安永看来,对一个人的道德考验已经非常苛刻,全部都能做到的人,真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完人了。此外评定后的等级从上至下分为九品,其中第一品为上古的圣人们虚设,因此第二品才是真正的最高品;而被他占据的这副身体——崔永安此人,竟能够在弱冠之年就被评定为第二品,也难怪他的母亲可以那样骄傲地、称呼他为“新丰城的永安公子”了。
想到此安永不禁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房中那些留有崔永安落款的字画,深感压力巨大。
崔永安在被司徒府评定为二品之后,便由吏部授以官职,这踏入仕途第一步得到的官职,叫作“起家官”。一般来说,起家官的官品会和司徒府的评定相差三品,也就是说,崔永安被评为二品,那么起家官就是五品。
在同僚写给崔永安的信中,有许多封信来自将作大匠,都是与崔永安探讨关于宫室、宗庙营建等等的问题,安永从中得知崔永安的起家官是五品的工部郎中,专门负责京城的兴造之务,举凡城池修浚或者土木缮葺,都少不了他的参与。
安永转过脸看向身旁长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宫室模型,伸手取过一个来,揭开屋顶看内部的构造,只觉得设计精准科学,唯有叹服而已。
如果说他现在所处的世界与自己原本的世界是一个平行空间,那么这个世界的崔永安,不仅与安永样貌相同、名字相近,连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都有不谋而合之处,真是太奇妙了!这认知让安永不禁对这副身体的前任主人莫名亲切起来,觉得冥冥之中命运会做如此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
那么和沈洛长相一样的尉迟奕洛瑰,在这个世界里又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安永想象不出。他迟疑地皱了眉,苦想半天之后决定随遇而安——安永信佛,所以相信神迹也相信因果,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作客,自然万事都已有了安排,不如一切顺其自然。
说起来,安永还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有没有佛教。在妹妹的葬礼上做法事的都是道士,自己外出时也没留心过城中是否有佛教建筑,改天有机会一定要仔细找找。既然是平行空间,佛教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传入了中国,不过现在这里可不叫中国,从书信中看应当叫魏国,只是这个魏国也已经刚刚灭亡,而新皇帝尉迟奕洛瑰,应该还没有给这个国家取好新名字。
安永又从书信中得知尉迟奕洛瑰原先是柔然部落的首领,十几年前柔然部从北方南下攻打魏国,期间更替了三任首领,直到五年前尉迟奕洛瑰继位,才使柔然部在战场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新丰城作为魏国的首都,在魏国疆土全面沦陷后仍然闭城死守,令尉迟奕洛瑰的大军久攻不下。安永可以从比较新的几封信中了解到,新丰城在守城后期已经闹起了饥荒,即使是在衣食无忧的贵族之间,传递的也普遍是消极的情绪。
而所有信件中有一封来自工部水部郎中的信,引起了安永格外的注意。这位水部郎中名叫陶钧,在信中与崔永安主要讨论的,是如何防御柔然大军水攻新丰城的问题,只见字里行间忧心忡忡,反复提及一个叫“千金堨”的地方,安永依靠写信人只字片语的描述,猜出那是一个类似于水库大坝的建筑。
他忽然心中一动,起身在书架上翻找起来,果然不一会儿就顺利找到了新丰城的平面图——崔永安在工部任职,收集的绘图亦很专业,即便这个时代的图纸不符合安永的读图习惯,但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按图中所示,新丰城由内到外,分为宫城、内城、外郭三部分,其中宫城和内城有版筑夯土墙保护。安永进宫那天看到的,是宫城的城墙,而出殡那天看到的,则是被大水冲毁的内城城墙。外郭则近似于城乡结合部,因为没有城墙保护,在大水中受灾最为严重,并且从外郭简单拥挤的建筑形式可以推断出,居住在那里的百姓基本上都是平民。
安永在新丰城的西面找到了“千金堨”的位置,不出所料,那果然是一个控制水库的大坝。从图中看,新丰城的南面有伊水、鸾水两条大河,西面则有一条谷水河,新丰人利用这条河,在距离内城二十里处蓄了一个水库,水库的大坝就是千金堨。
千金堨如果开闸,水库中的水就会顺着一条名叫千金渠的大渠通向新丰城。当千金渠中的水流到新丰城西北角时,又会与一条名叫金谷水的河汇流,二水除了注满护城河之外,还能顺着三条渠道流进新丰城中,以满足全城人的日常使用。
这个水库差不多与新丰内城一样大,在提供生活用水和调节旱涝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水库自身又利用一条河道与新丰城南面的伊水相连,因此在雨水多的时节,如果水位暴涨给新丰城带来威胁,只需打开与伊水相连的河道,水库中多余的水就会绕开新丰城,直接流进伊水河——这真是个巧妙的设计。
然而假设有敌人控制了这个水库,将水库连接伊水河的通道堵死,再封闭千金堨恶意提高水位,那么利用雨季汛期完全可以制造出一只洪水猛兽,趁着千金堨决堤的一刹那破笼而出,撕开新丰城坚固的城防。
安永一想到这个可能,整个人便开始坐立不安。虽然这一世的自己并不需要为千金堨的安全担责任,但他身上根深蒂固的职业道德却不允许他坐视水患的发生,何况这座城市已经被水灾伤害。
安永站起身,走到堂前掀起竹帘向外望,只见落了两天的秋雨仍旧淅沥不止——这样糟糕的天气,会耽误修堤的进度吧?他忍不住皱起眉,这时就见冬奴端着一盅汤水从廊下走来,仰着圆脸冲自己憨笑:“公子,您终于肯出来透气了?”
安永无声地望着冬奴,忽然心念一动,转身回外室取来水部郎中的信笺,指着陶钧的落款给冬奴看。冬奴作为崔永安的亲信,自然识得字,见了陶钧的名字立刻回应道:“陶水部?大小姐出殡那天他来送过丧,公子您想见他?”
安永一听冬奴问出自己所想,立刻冲他点了点头,冬奴便爽快应道:“公子您先用了这盅蘘荷醪糟,冬奴这就派车去请陶水部。”
安永闻言点头,欣然接过冬奴奉上的琉璃碗,一边喝着碗里味道怪怪的酒酿,一边望着冬奴四处张罗的背影,心里忽然又有点踌躇起来——自己对这个时代还不够熟悉,这样贸然决定见一个陌生人,实在是有些冒险。
可惜眼下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供安永忐忑,新丰城的官邸豪宅都鳞次栉比地聚集在一起,崔府的仆从办事效率又高,不多久便已将水部郎中陶钧请了来。
安永站在堂前迎接自己这一个世界里的同行,不自觉就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见水部郎中陶钧在仆从的簇拥下跨入内庭,沿着廊庑一路风风火火地向安永走来。这人看上去很年轻,身量高大,也是一位标致精彩的人物,他远远望见安永站在堂前,便立刻亮开嗓子嚷道:“崔三,你怎么这时候叫我来?还好车驾赶得巧,再晚些我就要到渠上去了。”
安永听陶钧以族中排行称呼崔永安,语气全不似书信上那般文绉绉,便知道他八成与崔永安是朋友了。好在自己此刻不能开口,否则一说话肯定露馅。他有样学样地与陶钧见了礼,便请他进堂落座。陶钧清楚安永的情况,于是在入座后主动开口问候道:“你舌头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什么时候才能再说话?崔三呀崔三,你这份倔强,叫我说什么才好……”
安永只能冲陶钧笑笑,陶钧在客座上盯着安永,一番感慨后又沉默了片刻,这才对他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叫我来,是想打听渠上的情况。你就别担心了,我会领着人尽快把千金堨修好。尉迟部水攻那次真是场硬仗,你我都已经尽力了……虽然结果并不如意。”
说着他像想到了某件难以启齿的事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内疚凝视着安永,语气也跟着艰涩起来:“崔三,如果不是你的战术牵制住柔然军,令他们折损了数千人才攻破新丰,也许你府上……也不会遭那蛮夷如此报复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穿越就忍不住想啰嗦,明明是君臣文,结果现在味道越来越像种田文了=。=
10第九章 请命
猛听得陶钧这句话,安永心下一惊,慌忙别开视线望向堂外,思绪乱作一团——原来崔永安之前参与过新丰城的保卫战,并且让敌军折损数千,才会招致后来的惨祸?
难怪自己醒来后,会被尉迟奕洛瑰这般对待,再加上那个司马澈……这三人之间到底得有多深的羁绊,为什么老天还要将他莫名其妙地扯进来?!安永只觉得太阳穴上一阵抽痛,忍不住就伸手揉了几揉,低低□了一声。
坐在一旁的陶钧见安永脸色苍白,以为是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吓得慌忙道歉:“唉,我又口无遮拦了,怪我怪我。”
安永连忙摇摇头,这时醪糟微薄的酒力恰好发作,令他恹恹抬起的双眼泛起一层光彩;秋雨的湿气浸入帘中,扑在他湿润的脸上,好像白玉被洇上一层冰凉的水沁。陶钧见了心中一撞,暗道崔三果然不愧风流之名,一点都不像水战时那个弱不禁风又倔强的家伙了。
有一些人,大概真的只适合被放在安逸处静静欣赏吧?
陶钧不禁想起自己那风流俊雅却已被废黜的官家,还有朝中流传的官家与永安公子之间那些个风花雪月的暧昧往事,口中下咽的唾液就不自觉岔入气管,呛得他猛咳了两声。
这时冬奴在堂中恰好也煮好了茶,适时送一碗到陶钧手边,体贴道:“陶水部,您的茶。”
陶钧连忙接过茶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才又对安永开口:“崔三,千金堨被柔然军掘毁后,大渠也被冲毁了好几处,缺口至今仍没完全堵上,水部正领着人抢修呢。这几天一直下雨,渠上也没停工,等你伤势好些,记得来看看。”
安永冲陶钧点点头,望着堂外潺潺的秋雨出了一会儿神,陶钧似乎也被周遭安谧的氛围感染,陪在安永身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煞风景的人偏偏在此刻来到,当宫中使者的黄衣闪进内庭时,安永分明听见陶钧咬牙低咒了一声:“这帮狗奴。”
安永瞄了瞄陶钧铁青的脸,再转头望着黄衣宦官得意洋洋地自廊下走来,心中也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慨——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指的大概就是这一类人吧?
“永安公子,下走奉官家旨意前来,请您即刻入宫觐见。”那宦官在堂下与安永见过礼,瞥了眼堂中的陶水部,也不登堂,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来。
安永慌忙赶在陶钧怒火发作前与他行礼道别,陶钧只好冲他干瞪着眼,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罢了,我到渠上去。”
安永点点头,目送陶钧离开后,才在冬奴的打点下整理好衣冠仪容,随着宦官进宫。如今他身上穿着缟素的丧服,不用再往身上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竟令他的步伐显得意外的轻松。
当尉迟奕洛瑰懒洋洋瘫坐在龙榻上宣安永进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这副轻松自在的模样。尉迟奕洛瑰顿时没好气,在他行礼时便忍不住开口道:“崔永安,你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吗?”
安永听了他的话,不自觉地动了动舌头——其实现在开口应该也无妨,可是他怕自己说话的语调迥异于崔永安本人,一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罢了。于是安永摇了摇头,抬头望向尉迟奕洛瑰。
此刻奕洛瑰正姿态懒散地歪坐在龙榻上,放在他手边的金盘里盛着满满的葡萄和石榴,水果的汁液沾湿了他古铜色的手指和血气充沛的指甲,从烛光下看有如琥珀般亮泽。看来他此刻过得正闲适,安永猜想,也许他的心情也很好。
可惜奕洛瑰心情越好,就越想刁难刁难永安公子,于是他挑着唇笑道:“前些天你拒绝了我送还给你的衣裳,是想当众令我难堪吗?”
安永一怔,侧头想了半天,才回忆起葬礼上的事。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都多少天前的事了,亏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够记恨到现在才发作,真够小心眼的。再说明明是这人发难在先,想在众人面前令自己难堪才对吧?
安永自觉错不在己,却还是想化解掉奕洛瑰的负面情绪,于是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斗胆拿起了几案上嵌着琥珀的鎏金执壶,又取过一只配套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酒浆递给奕洛瑰。
这是敬酒赔罪,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安永不知道男人间的沟通在这一世能不能行得通,也许这金壶里的玉液琼浆,并不比几听啤酒更实在。
他这一举动果然镇住了奕洛瑰。奕洛瑰收起了放肆的坐姿,瞪着眼对上安永那双满是真诚的眸子,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小觑了这表面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男人——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无论是激烈的以死反抗或者是沉溺于本能的就范,他的确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示弱过。
见鬼,这样一个男人敬来的酒,他奕洛瑰难道还能怕了不成?
奕洛瑰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跟着将杯子当啷一声扔得老远。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贯入安永的鼓膜,他还来不及皱眉,整个人就被奕洛瑰拽着前襟跌入龙榻中。
他半撑起身子勉强能与奕洛瑰对视,对方唇齿间散发出的浓郁酒气让他觉得危险,然而奕洛瑰并没有做出更无礼的举动,他只是用手掌捏住安永的下巴,皱着眉仔细看他那张脸。
这张脸也许就是中原男人样貌的极致了,明明骨骼平淡,发肤却颜色鲜明,黧黑的眉眼衬着白腻如羊酪的肤色,照样撞出夺目的光采来。还有他的眼窝,明明一点也不深,老天却偏用最精巧的刀尖雕琢出了最精致的眼角和眉梢,使得最不经意的一个眼珠转动,都能够牵引出动人心魄的神色。
一切精致美好的东西都应该是脆弱的,有这样的一张脸,谁会认为其下隐藏的灵魂其实强韧而坚定?
奕洛瑰为自己的走眼觉得有些扫兴,同时心底又升起另一股欲望,一种近似于孩童故意闯祸的顽劣心态,想要试探一下眼前人的底线。至于用何种手段来试探,他倒一时还没想好。
奕洛瑰松开手,放安永坐起身,他若有所思地笑着,也伸手取过执壶给安永满满倒了一杯酒,令他喝干:“喝了它,这笔账我就不跟你算了。”
安永当然不会推拒,他一边揉着下巴,一边接过酒杯凑到嘴边,尝出杯子里盛的是葡萄酒,料想度数不高,便放心大胆的豪饮起来。喝着喝着他忽然灵机一动,用手指蘸着酒液在黑漆几案上写下了三个字:千金渠。
写完了拽着奕洛瑰的衣袖指给他看。奕洛瑰看见安永写的字,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惦记着城外那条大渠,你写这个干什么?”
因为几案本身不大,又被酒壶果盘占去大半,所以安永用袖子抹去酒迹,俯身往上面呵了一口气,才继续写道:臣去修。
“你想去修千金渠?”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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