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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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子-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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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也在瞒自己吗?

    安永满腹心事,恍恍惚惚地回了府。府中上下皆不知他的心事,只道他心情低落,于是冬奴变着法逗安永高兴,向他献宝道:“义父,前阵子您要的五色琉璃珠帘,今日将作监已经送去寺里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心事重重的安永只想进宫找奕洛瑰问个究竟,哪里提得起精神去工地里看珠帘,只是架不住冬奴左哄右劝,才无可无不可地被仆从簇拥着往寺里去。

    如今正在营造中的寺庙除了浮屠塔尚在掘基,佛精舍已是略具雏形,安永一走进厢房,就看见彩绘的雕梁粉壁间,已张挂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帘。那鲜丽的琉璃珠子被投入户牖的阳光照得五光十色,纵使心情再坏,安永的手指亦忍不住掬住一束珠串,看着那细碎玲珑的璎珞在自己掌心窸窣流泻。

    正在沉吟间,耳畔却遥遥听得山呼万岁之声,安永的心顿时一紧,放开手里的珠子转过身去,便看见穿着常服的奕洛瑰踏入佛精舍,正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

    “陛下……”安永怔忡地望着眼前人,情急之下,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启齿。

    “我听说你几乎天天到这里来,”奕洛瑰笑着开口,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禁赞许道,“看来功夫没白费,瞧这满目琳琅,竟不比宫内差了。”

    “陛下,”这时安永却对奕洛瑰的夸赞置若罔闻,只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木然发问,“陛下,您可有船队的消息?”

    奕洛瑰的面色瞬间一冷,谨慎地盯着安永,沉声反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奕洛瑰的反应更加印证了安永内心不祥的猜测,于是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带着被人蒙骗的愤怒,他索性开门见山地向奕洛瑰求证:“臣只是想知道,玉幺她是不是出事了?”

    奕洛瑰凝视着满脸苍白的安永,意识到终究纸包不住火,原本明朗的心情顿时蒙上阴霾,只得郁卒又不甘心地对他招认:“你还是知道了?我原本打算瞒住你的,三月船队在海上遭遇风暴,主舰离队失散的事……”

    “你说什么?”安永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由伸手攥紧了身旁的琉璃珠帘,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哪知精致的珠帘却承不了这份力,撑不住崩断了绣线,五色的珠子瞬间雨点似的落在地上,飞迸着四散开。

    “你瞒了我五个月!”安永绝望地瞪视着奕洛瑰,双唇哆嗦着连吐字都断断续续,“五个月,什么都迟了,我连去找她、救她的机会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俺其实不是逢节更新啦~只是在努力加快更文的节奏ing~~

 75第七十四章 平等

    面对悲恸的安永,奕洛瑰不觉焦躁起来;怏怏不乐道:“别傻了;就算当初你知道船队出事,天高地远;你也没法去救她。”

    这一句话不啻火上浇油,令安永更是愤怒;立刻针锋相对道:“到底是我没法去救她;还是你自以为是地认定我不必知情?说到底,就是你从未真正尊重过我!”

    自己的好意被安永如此歪曲;奕洛瑰忍不住也光火起来,冷着脸为自己辩白:“我若不尊重你;当初何需在意你会不会伤心,如今又何需站在这里任你放肆?”

    “你不希望我伤心;所以瞒我、骗我,认为我不知道真相就是万事大吉,这又算什么尊重?”安永仰起苍白的脸,发红的双眼盯着奕洛瑰,嘴角拧出一丝倔强的苦笑,“说到底,你不过是图自己开心,拿我当个玩物罢了,高兴时可以哄着、宠着——可是现在呢?陛下不是又嫌我放肆了吗?”

    当他口中吐出这“陛下”二字时,语调极尽讽刺,瞬间彻底惹恼了奕洛瑰。奕洛瑰劈手攥住安永的前襟,将他拽到自己眼前,瞪着眼咬牙道:“我若能拿你当个玩物,倒也省心,可惜这么多年你还没想明白吗?我如果只为图自己开心,你会是现在这样?”

    说罢他将手一放,任安永一时不支跌坐在地上,转身忿然而去。被吓得一直躲在室外张望的冬奴这时见煞星离去,赶紧蹩进室中扶住自己的义父,生怕安永有半点闪失:“义父,您再为玉夫人着急,又何苦顶撞那人?”

    安永没有答他,只怔忡地坐在地上,回想起奕洛瑰临走时的话,心头一阵阵发紧。

    待缓过神后,安永立刻动身前往城中的李家别业,要去找李琰之问个明白。一心躲开是非的李琰之当然不会待在新丰,看守宅院的管家见白马公来势汹汹,一边忙着将人迎入客堂,一边不停地客套道:“小人见过白马公,如今我家主人不在府中,白马公驾临敝处,倒教小人不知该如何……”

    “不用你费心招待,你只请你家主人出来见我。”安永不耐烦地打断他,冷着脸道,“你别说他还在远航,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管家立刻心知肚明,尴尬地赔笑了两声:“小人不敢瞒白马公,我家主人实不在此。白马公若执意要见,不如先回府等候几日,待我致信主人,一旦有了消息,我立刻使人去贵府通报,不知白马公意下如何?”

    安永闻言却是冷笑了两声,不依不饶道:“若是过去一切都好商量,今日我却容不得你这样敷衍我,既然你要致信你家主人,便麻烦你洒扫出一间客苑来,我就住在这里恭候李公大驾。”

    他突兀的要求令堂中所有人都傻了眼,李家管家尚未答复,坐在他身后的冬奴就已经急得悄悄扯了扯他的袍角。安永不理会冬奴的暗示,径自盯着管家不说话,直到逼得管家将他的要求尽数答应下来。

    安永临时的决定让崔李二府措手不及,更是忙坏了跑进跑出的冬奴。

    这天向晚,已经住进李家客苑的安永看着冬奴又像过去一样替自己铺床叠被,不由带着些歉意地对他说:“我知道这样做任性且无礼,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任他们沆瀣一气拿我当傻子般愚弄。”

    冬奴听了安永的话,在灯下有些无奈地回望着他,缓缓道:“义父,您这般撒气的确于事无补,可我明白您的心。”

    安永闻言默然,被心头浓浓的挫败感压得喘不过气,许久之后才低声道:“你也觉得我太孱弱了?”

    “不,是义父您太宽仁。”冬奴说罢突然皱起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唇,却终是没有往下说。

    李府管家报信的速度果然飞快,不日安永便收到李琰之的亲笔信,信中说他愧悔无极,已经星夜兼程赶往新丰,请安永只管在李府安心住下,等他前来请罪。转眼又过了三四日,一天午后李府的僮仆小跑进客苑向安永报信,说自家主人的车队已经进城。安永立刻起身前往李府门外,亲自等待李琰之。

    及至李琰之一行到达李府门庭,只见车队人马疲惫,唯独李琰之一人不染风尘,下车后径自摇着羽扇走近安永,向他长揖致歉道:“崔三,先前的书信事出有因,却也是我对不住你。累你如此劳动大驾,李某实在有愧。”

    “骗我的事也许你有苦衷,我来这里,只是防你对我避而不见,”安永直视着李琰之道,脸上丝毫没有笑意,“在过去,有的是躲我的人,我一向是亲自登门解决问题的。”

    安永提的是上一世的事,李琰之无从而知,也无心去探究。他自觉亏欠了安永,于是客客气气地将他引至客堂,趁四下无人时才对他和盘托出:“是圣上要我如此,恐怕他这样瞒你,也是怕你伤心。再者船队出这样的大事,我也很惶恐,不知该如何对你坦言……”

    “无论你有多惶恐,瞒着我是最坏的解决方式,”安永面色苍白地望着李琰之,痛切地低声道,“现在做什么都迟了,我只想要一个真相。玉幺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将一切都告诉我,不要再作任何隐瞒。”

    面对如此执拗的安永,李琰之带着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向他描述当日情形:“那天船队遇到了可怕的风暴,偏巧我与玉夫人不在一条船上,风暴过后,整支船队彼此失散,我只能率领余部返航。崔三,天有不测风云,航海本就是一件冒险的事,只是这一次我们遇到了危难,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安永讷讷重复了一句,忽而冷笑道,“那么我可否再问一句,同为遇险,何以你能全身而回?”

    他的质问终于令李琰之失去耐心,顷刻间勃然变色道:“崔三,老天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也是九死一生。你固然失去了掌上明珠般的玉夫人,可是李家的人又折损了多少?那些僮仆就算再不值什么,也是性命几百条,你一向是个仁厚明理的人,所以还请你在这件事上,多些体谅。”

    “体谅……我一向不吝体谅,我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件事没法同任何人说理——可是现在,我不想宽待任何人。”这一刻安永选择闭目塞听,放任自己沉浸在恨意中——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失去意味着什么,没有了玉幺,他的前一个世界就彻底成了脑中一块幻影,而这块幻影将他与众生仳离开,只会让他活得像个疯子。

    “他们只当我是失去了一个姬妾,所以才说那些劝慰的话,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离开李府的路上,安永在车中喃喃道。为安永驾车的冬奴听了面色一动,不由接话:“义父,至少我知道,玉夫人她不是您的姬妾。您之所以看重她,是因为只有她能够真正走进您心里,对不对?”

    坐在他身后的安永没有回答,冬奴亦无法观察到安永的面色神情,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听见义父开了口:“先不回府,去北宫门外的佛寺。”

    冬奴得令,立刻吩咐下去,从人与牛车半道上改变路线,一同往还在修建的佛寺去。

    须臾到得北宫门外,安永经仆从扶持着走下牛车,仰头遥望着佛寺飞檐上蓝色的琉璃瓦。这时天光明净,秋阳照得瓦纹上波光粼粼,时而风吹云动,变幻的光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直以为骄阳炽烈,钻入襟怀的风却是阵阵凉意,到底已过了暑热的时节。

    一旁的冬奴见安永一言不发,便带着点讨好道:“义父,佛精舍已然竣工,您可要过去看看?”

    安永摇摇头,冬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懊悔地闭上嘴,跟在安永身后安静地走进佛寺。

    近日寺中浮屠塔所用的宝铎已经送到工地,被打磨得金光灿烂的铜铎一组组排列在工棚里,用茅草包裹着。安永走进工棚,伸手用指尖拨弄着铜铎上的茅草,听着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这时主持佛寺修建的将作大匠知道白马公来到,连忙走进工棚向安永行了礼,笑道:“白马公,日前您奏请圣上赐名,如今这寺名已经赐下了,您看可要先替山门凿匾?”

    将作大匠的话令安永吃了一惊。前阵子他因思虑起名之难,因此不待寺院建成,便奏请奕洛瑰替佛寺起名,为的是多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原本以为前日和奕洛瑰吵翻,这件事会就此搁下,却不曾想到他已将寺名拟好。

    安永不禁有些怔忡地望着将作大匠,问道:“圣上赐的是什么名字?”

    “圣上赐寺名‘平等’二字,因此叫做平等寺。”将作大匠笑着答道。

    “平等寺?”安永喃喃重复了一次,因这名字而心绪难平,“为什么用这个名字?”

    “微臣也不解其意,不过据送敕书的黄门说,这是佛经里的意思,白马公能明白。”

    将作大匠的回答令安永心口一紧,下一瞬便有什么在胸臆间急遽泛滥开,沸腾似的乱而滚烫。他难以承受这满胀的悸动,于是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选择了转身离开。

    一旦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就是接受了他对过去的道歉,还有他对未来的承诺——安永从未像此刻这般,与远处深宫中那个人心意相通,这种切肤到可怕的感受,彻底乱了他的心。

 76第七十五章 礼物

    关于安永的种种不安与别扭,奕洛瑰却不打算给他任何时间做缓冲——隔日天子便降旨;将乘龙舟南下巡视;全程都要白马公作陪。

    如今走水路已成了安永的一块心病,因此他全然未察觉即将到来的季节万物凋零;其实并不适合南巡,只是带着退无可退的烦乱;于起航日登上了奕洛瑰的龙舟。

    “陛下难道忘了之前下的旨?臣是不被允许出京的。”船舱中私下相处的时候;安永终是忍不住满心的忐忑,将腹诽说了出来。

    “等到了目的地就会知道;我不是随意邀你作陪的。”

    奕洛瑰嘴角故作神秘的一笑,倒令安永疑惑了:“目的地?”

    “我看你是已经忘了。”奕洛瑰嘴里抱怨着;语气中却不见愠怒,竟似隐隐透着些得意。

    安永闻言别开眼;暗自思索了半天,一点也想不出自己忘了什么,只得作罢。

    船队在水上走得四平八稳,多数时候两人只能对坐闲聊,安永言谈间不自觉地回避着平等寺。直到多日之后,当奕洛瑰终于提及那寺名时,安永顿时难掩心慌,只低头盯着舱中的地板缝,听他似乎漫不经心道:“那是佛经中的一个词,倒是新鲜的字眼,至于意思,我想你比我更明白。”

    “什么意思?”安永的心越跳越急,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发起颤来,“佛说众生平等,其实何尝有真平等呢?譬如陛下与微臣之间,便是云泥之别。”

    奕洛瑰听了他这些找别扭的话,却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这时候你倒来诓我,你骨子里若把那些当真,我又何须耗费这些年?”

    安永一怔,不禁抬头望着奕洛瑰的双眼,因他目光中透出的势在必得而失神。

    “怎么?被我说倒了?”奕洛瑰见安永发起愣来,一时更加自得,“虽然我哥哥知道了恐怕不乐意,不过也不怕告诉你,浮图寺里译的那些经书,我悄悄看了不少。”

    “陛下还看那些?”他的话着实让安永震惊了。

    奕洛瑰见安永表露出惊讶,反倒有些不满:“这些年来,能见你挂心的也只有那些了,我当然会去看看。”

    “因为我挂心,就去看吗?”安永不觉怅然,一时竟忘了臣下的虔敬,自语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想要答案,”奕洛瑰径自回答他,语调因为认真而低沉起来,“因为想摸清我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如果这个办法也不行,我恐怕也要黔驴技穷了。”

    “陛下……”安永怔然,低了头道,“陛下有疑惑,臣也借一句佛说——一切见闻,不可思议。”

    他与他之间隔世的距离,不可思议。

    “一切见闻,不可思议……”奕洛瑰喃喃咀嚼着安永的话,忽然笑了,“好一句不可思议。”

    说罢他竟似耐心全无一般,掉脸望着舱外喝道:“船行至何处了?”

    “回禀陛下,船队已近嘉州了。”舱外立刻有内侍战战兢兢回答。

    “很好,很好,”奕洛瑰兀自沉吟,这时又回头望着安永,目光灼灼道,“还记得嘉州吗?”

    安永闻言心中怦然一动,只能点点头哑声道:“记得,臣在这里治过水。”

    “当年你并未等到凌云山的山崖开凿,我就将你的活计抢了去,”奕洛瑰微笑道,“现在你猜猜,这沫水被我治理得如何?”

    安永低头默然片刻,抬头回答道:“陛下治理得很好,船至嘉州仍然如履平地,可见江流平稳。”

    “那好,我们继续往下说,”奕洛瑰话题一转,竟似已将嘉州抛在脑后,“你可知道十二缘起?”

    “这个微臣自然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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