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平静地看着奕洛瑰因暴怒而狰狞扭曲的脸,在一片风起云涌的杀阵中,歉然低语道:“对不起……”
这由安永微微笑着吐出的三个字,在震天的喊杀声中轻如鸿毛,却顺着奕洛瑰的耳朵狠狠落在他心间,斫断了他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紧绷到极限的心弦。
安永一刹那只看见奕洛瑰目露杀机,下一刻整个人就已经仰面跌在了城楼马道的碎石上,一把长刀扎进他肋间,涌出的血花在他缟素的丧服上迅速绽开。
这一刻的奕洛瑰面如死灰,让安永脑中除了灭顶的疼痛之外,竟泛出一丝不忍。
“我说对不起,”安永仰躺在地上本能地抽搐,手指软软搭上奕洛瑰的刀,黑沉沉的眼珠倒映着奕洛瑰错愕的脸,血色尽失的双唇一张一阖,“被人负心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了。”
。。。。。。。
薄云轻雾,重帘深深,安永痊愈到能见外客时,窗外的新丰城已是冰雪消融,春水潺潺。金兽炉吐出盈盈一室香烟,他背靠床屏拥着衾被,听前来探望自己的陶钧大胆的言论:“官家应当是避入了大魏和南国之间的边荒地带,那里自古以来被划作军事缓冲区,不归两国管辖,却土地肥沃山泽灵秀,正可作休养生息之地。”
安永闻言无力地笑了笑,并没答话。无论是奕洛瑰领军讨伐,还是司马澈负隅顽抗,这些消息他都不甚关心。新丰城的工程一旦结束,安永便已无心世事,于是在被奕洛瑰褫夺功名之后,他连月来闭门疗伤,已是闭目塞听许久。
当日奕洛瑰对着他刺下一刀,却又将重伤的自己还给崔府救治,事后还拒绝大祭司将自己问罪处死的谏议,只是削去了崔府世袭的爵位做抵偿,如此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至极。
期间倒是有一件事很令安永意外,自他倒下之后,原本颓丧萎靡的父亲竟然精神振作,恢复了清醒。
“崔三,等你身体好起来,别忘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陶钧皱着眉,安慰着精神不济的安永,“虽然你被撤职,可你还是新丰城的永安公子,何况在这件事之后……大家背地里对你更是敬重。”
安永闻言眉心一动,浅笑着摇摇头:“只怕不行,等我身体好了,家父要我送他到东山去。他说崔府这一辈只有我一个得力的人,如今我又赋闲,陪他走一趟东山再合适不过。”
“去东山?”陶钧吃了一惊,不由得睁大双眼瞪着他,“令尊的意思,难道已是决心归隐了吗?”
安永一怔,不明白陶钧话里的意思。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东山是什么地方,只当是一个普通地名。父亲要他陪着去,料想一路上仆从众多,也不需要自己引路打点,所以接到消息时只是顺口答应,并没放在心上。
“你府上的高贤如今都在东山别墅隐居,白马公这一去,看来是打算放手让你主事了。”陶钧一脸钦佩地注视着安永,言语之中满是感慨,“崔三,如果贵府的爵位未削,你从东山归来的那日,得是新丰城多大的一场盛事呀!”
22第二十一章 东山
这一年暮春,伤病初愈的安永陪同父亲离开了新丰城,前往东山。
自奕洛瑰领兵追击司马澈之后,所有的政务都交由留守在皇宫的尉迟贺麟办理。新丰城内虽然戒备森严,但安永已被贬为庶民,因此在陪同父亲出城时并未受到阻拦。
安永一行走的是水路,早在出发之前,他通过旁敲侧击,大致了解到崔氏早年在东山一带圈下了大片的山泽和农田,而修筑在其中的东山别墅,更是崔家人下野后退居田园的乐土,高贤名士都爱盘桓其间,同享山水之乐。
这一日船泊入渡口,安永刚走出船舱,就看见等候在埠头上的家人。他一时愣住,直到父亲在他身后冷淡地开口:“还不下船见过你的祖父和外公?”
安永这才醒悟,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下船后,便向埠头上那两位坐在肩舆上的老人行礼。他实际上也分不清谁是祖父谁是外公,只好低着头含混地问了安。好在两位祖辈并不拘礼,乐呵呵叫他起身之后,便望着崔公问道:“这次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只因小犬尚未娶妻,府中内事无人操持,拙荆放心不下,故此让我先来。”崔公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解释着,在面对自己的长辈时,竟也不肯多拿出半点精神。
而安永的祖父和外公竟也不以为忤,只吩咐仆从将崔公和安永请上肩舆,一行人缓缓往别墅行进。
此时春末夏初,郊野间草长莺飞,绿意盎然。安永隔着肩舆薄透的白纱,偷眼观察自己的两位祖辈,思量着接下来该如何与他们打交道。
只见两位老人身披白色的披肩,手里摇着羽扇,悠然安坐在肩舆上,一路无话。直到进入别墅后洗了手饮过茶,才与崔公在堂中谈笑起来。
他们只围绕着隐居寒暄了两句,之后交流的话题就忽然变得深奥,大段大段的四言诗安永更是无法听懂,于是他只好保持沉默,手捧着茶碗静静坐在一隅。
又是一轮咏诗之后,坐在上首的祖父突然对安永发话,笑着问道:“永安,为何不与我们和诗,却独坐一隅闷闷不乐?”
安永一怔,低下头答道:“崔宁不才,做不出这些诗来。”
崔公登时在座上呵斥了一声,对自己的父亲说道:“我这小子,如今确实有些不像话。自从遭逢家国之变,竟一改往日言行,终日小心狷介、孜孜钻营。也是我家门不幸,竟出如此不肖之子!”
见崔公如此不忿,两位老人却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安永尴尬得坐立不安,索性俯身告了个罪,从堂中退了出来。
傍晚时候用过晚餐,安永正在檐下闲坐,就看见自己的祖父和外公散着步子走进内庭,两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看见了安永,笑着邀他一同散步去:“我俩服石之后,正在行散。你若忧闷,不如同去。”
虽然来到这一世后屡屡听人提及,安永却始终不知道“服石”是个什么概念。他只是单纯地对这两位慈祥的老人怀有好感,于是在受邀后欣然从命。
祖孙三人一路走到别墅之外,这时山林间暮色渐浓,晚风拂面。安永的祖父在喓喓虫鸣声里打破沉默,恬然笑道:“今日你父亲在堂中出言责难,你大可不必介怀。他怪你毁方瓦合,可他自己面对江山倾覆,不也同样哀毁灭性?毕竟你我生于阀阅世家,每一辈总得有人入世,岂可任由名姓凋瘁?”
祖父这番安慰安永听得一知半解,他感激老人的善意,于是点了点头,望着祖父和外公浅浅一笑。
“呵呵呵,正所谓和光同尘,是谓玄同。”这时外公在一旁凝视着安永,抚髯笑道,“永安,毕竟诗以言志,今日这番沉默太不像你。此处远离朝堂,你胸中若有感慨,何不乘机抒发,总比闷在心中舒服些。”
安永得到他们的鼓励,沉吟片刻,却终是皱着眉头开口问:“若是我心中的感慨,无法用言辞来表达,又该如何?”
“明白了,这说的是况味难言。”二老相视而笑,同时拊掌道,“言之不尽,歌以咏之;咏之不尽,啸傲山林。”
说罢二人同时撮口长啸,一个清越悠长,一个宛转低回,两道迥异的声音竟默契地糅合在一起,浪涌般一叠漫过一叠,震得人心荡神摇。
一曲啸歌之后,两位花甲老人的潇洒烂漫感染了安永,令他豁然开朗地笑道:“这个我也会的。”
不过是吹个口哨而已,算什么难事?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撮起双唇,仿着刚刚的调子吹了三五分钟。哪知吹口哨全靠中气,安永重伤初愈,这一下调皮更是伤了元气。他吹着吹着就觉得胸中一窒,一口气提不上,立刻就掩面咳个不歇,最后竟带出半口血来,红殷殷地染在轻薄的春衫袖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永安,你小小年纪,五内怎会如此虚弱?”二老皱眉看着安永,不无担忧道。
“祖父外公无需担心,这原是年初受的旧伤,到如今已大致痊愈,只是偶尔牵动伤口,疼得叫人烦闷。”安永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一向乐观,觉得伤好了就是好了,何来元气一说。
“原来如此,祖父我倒是有个妙方,可以让你精神振作。”崔老立刻神神秘秘,招呼着安永跟自己走,“不消告知你父亲,只管随我来。”
说罢两个老人笑着携安永走到他们住的院落。脱鞋登堂后,外公郗老吩咐僮仆温酒,崔老坐在灶边,待炉中黄酒温热后,取过铫子倒上满满一碗,又将一包细细的粉末化在酒里,递给安永喝:“服下它,什么烦闷都没了,包你高枕无忧。”
安永半信半疑,不忍拂了二老的好意,便取过酒碗乖乖饮尽。
不曾想这一碗药酒,竟让他真的高枕无忧,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到最后他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竟又活转,周遭围着一群参加婚礼的宾客,脸色都是惊惶苍白,而他自己则湿漉漉地站在沈洛面前,怔怔地面对着沈洛又惊又喜又担忧的脸。
“好好地为何跳进水里?”沈洛皱着眉,口气不善地抱怨,“还是你故意在我眼前寻短见,好寻我的晦气?”
“不,不是。”安永哆嗦着双唇解释,眉眼却都因为喜悦而亮起来,惹眼得让沈洛目不转睛,“我是为了救人,刚刚有个孩子落进水里了。”
说着他回过头去寻找,却实在看不见什么小孩子,只好又悻悻回过头,向沈洛道歉:“算了,我不该耽误你的大事,你快去吧。”
“去哪儿?被你这么一闹,什么大事都给搅散了。”沈洛狠狠瞪了他一眼,径自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冲他吼,“还傻站着,快过来!”
“哎,你在叫我?”安永睁大眼,张皇地望了望左右,“你要走?你不会打算丢下这里不管吧?”
“这里需要我管什么?”沈洛不耐烦地反问他,脸已是越来越臭。
“婚礼呀,”安永慌忙快步跟上他,有些担心地低声问,“你丢下新娘,不要紧么?”
“新娘?”安永的话让沈洛不禁长眉一挑,冷笑道,“这里除了你和我还算沾点关系,哪来的新娘?我看你是发昏。”
他的讥嘲让安永喉咙发堵,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来,只好跟着他气冲冲的步子挤出围观人群:“好了我跟你走就是,这里的路我不认识,你走慢些。”
“车就停在前面,走几步路还怕崴了脚?”
沈洛的冷嗤却换来安永莫名的坚持,他在众目睽睽下忽然牵住沈洛的手,几乎是哽咽般颤着嗓子要求:“我不想坐车,你陪着我走回去吧。”
他的话让沈洛一愣,二人指间传递的温暖使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再深再急促都解不开这一刻胸口窒息的感觉。陷入尴尬的沈洛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又迈开步子,任安永牵着自己手,亦步亦趋地跟从。
当四周清净到容得两人说悄悄话时,一直目视前方的沈洛才低声开口道:“方才那场风波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从今天一进城就开始……在我面前占尽风光,比我更像这里的主人……”
“怎么可能?”安永双眸瞠得大大的,眼眶微微发红,说的话里也带着委屈,“你都不知道,我能够这样回到你面前,走了多长的一段路,说起来就像一场梦……还有,你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怎么可能抢你的风头?从最初我就一直在偷偷看你,其实你早就知道吧?”
安永急急忙忙的辩白终于让沈洛心情好起来,于是他回过头一脸自负地问道:“真的?”
“真的。”安永郑重其事地点头。
两人间的气氛陡然变得愉快,让这一路不知何时悄悄走到尽头,转眼已变作满室生春。趁着耳鬓厮磨之时,沈洛的双唇依偎在安永耳边,满怀歉意地悄声问:“这次我伤你伤得不轻,现在还疼不疼?”
安永摇摇头,直到现在他仍是挂着一脸恍惚的笑意,始终回不过神来:“不疼了,已经不疼了。”
说罢安永紧紧拥抱住沈洛,闭上眼,笑着听他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
“你我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也想了许多。手边那么多事等着做,为什么偏偏还要与你纠缠不清,其实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到底把你放在什么位置,才能不妨碍我脚下的路?”
“其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没关系的。洛,我早就有觉悟,你我性格不同,你迟早会走上娶妻生子这一条路。今天你肯为我悔这一场婚,我已经……”安永话说到一半,整个人便已被狠狠摁倒在榻上,他猝不及防,只能满脸茫然地望着眼前人。
“你溺一次水就中邪了?”奕洛瑰怒目圆睁,瞪视着安永泛着蓝晕视焦散乱的双眼,咬牙怒道,“还是早先我那一刀,就已经让你中邪了?”
23第二十二章 梦境
戌时三刻,冬奴不合时宜地跪在大殿当中,低着头鼻尖吻地,却暗暗翻了个白眼。
此时尉迟奕洛瑰高高坐在殿上,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再次确认:“你是说,你家公子服了千金散,才会变得如此颠三倒四?”
“……”冬奴实在不知如何与蛮人沟通,只好板着脸再次回答:“是的,服了千金散,能够镇痛解郁、使神明开朗,见心中所想、忘心中所憎。”
“哼,不过是让人神志不清的东西,倒让你如此吹嘘。”奕洛瑰脸色大坏,咬着牙问冬奴道,“这该死的玩意儿,是谁给他吃的?”
“是公子的祖父,崔家的老主公。”冬奴理直气壮地回答,脸上满是对牛弹琴的麻木之色。
“他的祖父?”奕洛瑰听了这答案,颇有些啼笑皆非,“为人祖辈,竟给自己的孙子服用这种毒药,简直是不可理喻。”
冬奴听见奕洛瑰如此非议中原风物,气得一时忘了自己在面见皇帝,猛地抬头带着一脸“你才不可理喻,你们全族都不可理喻!”的震惊,抢白道:“千金散乃是名士风雅之物,又兼具疗效,我家公子服用有何不妥?”
“他服药后胡言乱语、神智错乱,就是大大的不妥!”奕洛瑰不以为然地冷笑,“你们中原士族沉溺于此,还想治国领兵,难怪一败涂地。”
“陛下的亲族酗酒后不也胡言乱语、神智错乱?陛下觉得可有不妥?”冬奴少年心性一时按捺不住,不要命地反驳道。
奕洛瑰一怔,旋即大怒,冷眼看着冬奴:“好犟嘴的小僮,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冬奴这才惊觉大祸临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忙用两手护着脖子往后缩,一脸惊惧地盯着奕洛瑰:“天、天子之道,贵在以德服人……”
“哼,当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想的是什么?你们只当我是夷狄蛮主,何曾有过半点服膺?”奕洛瑰冷着脸起身走到冬奴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瑟瑟发抖的膝盖,“我且问你,这千金散何药可解?”
“千金散又不是毒药,何需再用药……”冬奴依旧手圈着脖子,心虚地咕哝道,“只要停止服用,慢慢就解了呗……”
“慢慢要多久?”奕洛瑰横眉瞪着冬奴,一脸不耐烦。
“三五天而已,”冬奴撅着嘴,再次很不甘心地、小心翼翼地强调道,“我家公子他很喜欢千金散的,从前就常服用,战、战后隔了许久,最近才又爱上了……”
“他陷在美梦里,当然不愿醒,”奕洛瑰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咬牙,鼻中冷哼了一声,又问冬奴,“这药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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