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什么。”陶钧摇摇头,伸手舔了舔笔尖,将帛书上的几个名字抄录进了名录里。
安永不知道陶钧是否察觉到异样,可即便察觉了又能如何?他想不出办法拒绝司马澈的要求,甚至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平静地服从——也许是他知道真正的崔永安会如何做,因此不忍心违逆这身体真正的主人,至于这个决定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眼下也只有自欺欺人罢了。
。。。。。。。
时光在短暂的平静中荏苒流逝,转眼安永已换上冬衣。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经历的第一个冬天,就像所有远方的来客那样,他沉浸在魏国五光十色的年节风情里,时常竟能忘记许多往事。
“啊啊啊,公子!您为什么要执意学骑马呢?”冬奴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满脸委屈地望着自家公子,喋喋不休地抱怨,“您想去哪里,只管坐牛车就好了嘛。这畜牲不易驾驭,摔到哪里可如何是好?”
安永伏在马背上,笑着回头对他道:“牛车太慢,还是骑马自由,想去哪里都方便。”
“可是骑马太危险了呀!”冬奴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急得指天画地直蹦跶,“今天眼看就要下雪了,这时候您还要往哪里去?”
“你这小家伙懂什么?”在一旁负责传授骑术的陶钧拍了一下冬奴的脑袋,乐呵呵笑道,“你家公子学骑马是件好事,也省得以后外出办事,总累我等他。”
安永惭愧地笑了笑,这一下更加勤谨用心,下决心要把骑马的本事学好。他耐心哄了冬奴两句,便跟着陶钧打马出了新丰城,一路越跑越快,直到得心应手,能够在郊外萧瑟的旷野上恣意疾驰。
当一段行程结束,两人翻身下马,忍不住在寒风里相视大笑,之后又相携登高,俯瞰千金渠静如长练,只觉得一扫胸中积郁,畅快至极。
这时陶钧举起马鞭遥遥指向新丰城,兴奋地与安永分享喜悦:“崔三,你瞧,外郭城墙如今挺像样了吧?”
安永顺着陶钧的指向望去,就见一脉灰线寂然横亘在冬季旷远的郊野中,静静围拢住了喧嚣的新丰城,恢弘之外又点缀着枯树、昏鸦和野径上踽踽而行的樵夫,如此一幅寥廓萧索的景象,让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感慨——既带着成就与骄傲,又糅合了孤独和落寞。
就在安永和陶钧沉浸在冬日静谧的景色中时,却听一声尖锐的啸叫划破长空,二人连忙抬头察看,只见一只黑色的鹰隼从他们头顶疾速掠过,安永忍不住低声惊呼,而陶钧在一旁道:“那是柔然人养的鹰,他们在冬狩呢。”
“冬狩?打猎吗?”安永环顾了一圈四周,没发现有何异样,“怎么没听见什么动静?”
“狩猎必往金莲川猎苑,离这儿远着呢。”陶钧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催促安永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冤家路窄撞上柔然人,才叫一个晦气。”
安永点点头,打马紧跟上陶钧,两骑一前一后向新丰驰去。不多时天边果然降下小雪,城外已是暮霭沉沉,在郊野讨生活的百姓惟恐耽误了进城,纷纷争先恐后地涌向修建中的外郭城门。陶钧和安永不敢滋扰百姓,早早便跳下地牵住马,顺着人潮缓缓向城内走去。
“外郭城还没竣工,秩序难免乱些,”陶钧挽着缰绳,与安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到官道铺好,进城自然就顺畅了。”
说话间二人进城再度上马,安永跟在陶钧马后,一路缓缓行进内城。当他又一次经过一处梵音缭绕的建筑时,他不禁轻勒缰绳,目光越过蒙蒙飞雪,落在一处七级宝塔上。这是安永在新丰找到的一处佛寺,但出于某方面的顾虑,他至今还没前去拜访过一次——也不知为何,新丰的士族都信奉道教,佛教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受重视。
原本走在前方的陶钧这时回过头,留意到安永的踟蹰,拨转马头回到他身旁,笑着问道:“崔三,怎么无端停在这里发愣?”
“没什么,只是听一听,”安永指了指墙内,示意陶钧细听寺中传出的唱经声,“难得听到,觉得怪好听的。”
陶钧立刻促狭笑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永安公子这是要离经叛道了!”
安永望着他赧然一笑,刚要打马前行,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气势汹汹的马蹄声,风驰电掣般奔向他和陶钧。胯…下的骏马听到这般动静,立刻不安地挣动起来,安永慌忙抓紧了缰绳,拼命安抚住受惊的坐骑。
他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回过头,片刻后就见一支劲装骑队黑压压踏雪而来,一马当先的正是一身猎装的尉迟奕洛瑰。他此刻狩猎归来,马前倒悬着一串串猎物,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笑。
安永赶紧牵马避让,奕洛瑰却还是在马上一眼就瞥见了他——那刻意躲在街角的人,一身缟素,尖尖的下颌半藏在棕色的紫貂皮领子里,乌黑的眼珠映衬落雪的傍晚,深幽幽地勾招着旁人,只此惊鸿一瞥,竟胜过他狩猎一天获得的满足。
“好久不见了,崔永安。”奕洛瑰双唇轻轻嗫嚅,到底没把这句话念出声,却趁着快马越过崔永安的一瞬,径自扬起手臂,将一串花褐色的毛禽扔在了他的怀里。
安永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没跌下马背,待到他扶稳了马鞍,定睛看清怀里的猎物时,奕洛瑰的笑声已离得很远。
“这是什么?”安永双眉紧皱,翻看着手中软塌塌的禽鸟。这些鸟类花色古怪,每一只都被长箭穿刺而过,在身上留下狰狞的血洞。
“这是花尾榛鸡,用来做羹,味道很鲜美的!”陶钧在一旁凑过来看,不无羡慕地回答他。
安永笑了笑,随手将那串榛鸡挂在陶钧的马鞍上,做了顺水人情。
这一年的元旦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在太极殿丹陛之下,向尉迟奕洛瑰拜贺。奕洛瑰出人意料地沿用了魏国的国号,只是将年号改为神麚元年,惹得百官议论纷纷,却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朝会之后,奕洛瑰偕同百官登上宫城城楼,摆出一副与民同乐的架势。安永也随大流地混在人群当中,与陶钧一并站在城头上俯视着新丰内城,讨论外郭城墙的工程进度。忽然陶钧抱拳轻咳了一声,往后退开两步躬身下跪,安永纳闷地回过头,才发现奕洛瑰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后。
安永赶紧转过身,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簇拥在奕洛瑰身旁的内侍,被他们谄媚的笑容噎住,一时竟忘了行礼。奕洛瑰也不以为忤,径自走到他身旁,在寒风中笑着低声问:“好好地为什么学骑马?”
“……”安永一时找不到好理由,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因为方便。”
奕洛瑰被安永这句话给逗笑了,他手撑着女墙,陪在安永身旁看了一会儿风景,才在他耳畔低声道:“修得挺好的,以后我派你去云中,也像这般打造我的盛乐城,你可愿意?”
“行。”安永点点头,竟十分干脆地答应下来,倒教奕洛瑰吃了一惊。
“你这人……”奕洛瑰一哂,刚想说些什么,偏偏却望见哥哥尉迟贺麟从城楼另一端向自己走来,他立刻像调皮被捉的顽童,心虚地撇下安永转身离去。
“哎,”安永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陛下改朝换代,为什么还要沿用大魏的国号?”
“因为方便。”奕洛瑰以牙还牙,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
奕洛瑰向来在沙场上战无不胜,因此自诩神武,再料不到哥哥派人调查那日在火场被他射杀的可疑人物,最后竟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这让他时而疑惑于崔永安的态度,又时而怀疑自己的直觉,心神耗尽,却终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只好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将崔永安请入廷尉,由自己亲自鞫审,冀望能问个明白。
“这是在那人身上发现的火绒,”奕洛瑰拈着指间轻软的绒团,双眼紧盯着跪坐在堂中的安永,低声道,“火灾之后,我们因为初驻京城,一时无从查起,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才查出他生前是大长公主的近侍。”
大长公主是司马澈的胞妹,早在新丰城失守之时殉国。安永至今对魏国皇家复杂的人物关系还不熟悉,却也能模糊地猜出个中利害。
“所以,我是不是有理由相信那日是由司马澈命人纵火?”奕洛瑰面色铁青地凝视着安永,咬牙道,“我是不是也有理由相信,当初是你的那封奏折,给他出了这个好主意?”
安永这才省悟,为何司马澈那日可以如此巧妙地抓住时机,趁着火灾派人来接自己入宫。虽然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有与司马澈里应外合,但火灾背后一连串的秘辛,又让安永想撇清自己与火灾无关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何况在那之后,司马澈还交付给自己……一个更大的秘密。
奕洛瑰眼看安永陷入沉默,只当他默认了自己的指责,盛怒之下,却神使鬼差地笑了起来:“好,好。这事的确怪我糊涂,竟被你如此骗过!”
说罢他转身离去,只命廷尉监继续将安永羁押在天牢,留待下次提审。
作者有话要说:戒微博、戒天涯、戒百度知道,再犯打手!/(tot)/~~
21第二十章 褫爵
安永莫名其妙地身陷囹圄,只能逆来顺受。好在经历过时空穿越后,任何境遇上的改变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眼下他罪名未定,被收监后不准外人探视,吃穿用度都与犯人无异。廷尉大牢供应的被褥很薄,入夜后冷风便会从四壁窜进来,安永只好钻进铺在地上的干草里取暖。狱中每日三餐都是混着麻籽和豆类的干饭,没有任何佐餐的小菜,让他很难下咽。
三天后他的生物钟就彻底颠倒,白天当阳光晒进牢房时他会准时入睡,而夜晚则听着老鼠与虫蚁的窸窣声消磨时间,想象如今外界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崔府不消说,必定是乱成一团。也许冬奴会担心得哭鼻子,而母亲必然在四处打点,找人探听他在狱中的消息;至于父亲,说不定会为他少喝一些酒,多少关心一下他的死活。
还有司马澈,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尉迟奕洛瑰既然能够将自己关入天牢,必定也会对他发难。安永对这个亡国皇帝多少怀有些恻隐之心,所以哪怕此刻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却仍然记挂着他的安危。
眼下这情形,竟有点像他读大学时经历过的一次风波,当年他所在的寝室丢了东西,先是惊动了辅导员,后来连警方都来调查,他分明清楚自己的无辜,却因为性格上的被动,陷入了一种动辄得咎的惶恐中,连高声为自己开脱一句都做不到。
最后还是身为学生会会长的沈洛为他说了几句硬话,才打消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而直到案子告破时,才发现整件事中表现得最理直气壮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黑手。
无论是窃钩还是窃国,既然已被卷入风波之中,再无辜也难以脱身。只是这一次,安永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喊冤,而当初那个肯为他仗义执言的人,已经不在。
当狱中的第四个早晨来临,安永如前日一样在温热的阳光中入睡,却不料牢门忽然被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冲开,为首的将官将他从被褥中一把拽起,推推搡搡地赶他出狱。
安永整个人睡得迷迷糊糊,以为是尉迟奕洛瑰又要提审他,直到士卒们将他带出廷尉,他才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是要上哪儿?”安永浑身被凛凛寒风冻得发颤,牙齿格格打战,几乎连字都咬不清。
押解他的柔然士兵并不答话,也许是根本听不懂安永的话,又或者是接收到某项特殊的命令,使他们三缄其口。安永就这样被他们粗鲁地推进一辆囚车,飞快地奔上了官道。逼仄的囚车根本无法让人伸展四肢,他只得蜷缩着身子,在颠簸中头昏脑胀地想:这一次莫非是尉迟奕洛瑰耐心尽失,打算直接将他斩首示众了?
就这样咬牙忍耐了一刻钟,疾驰的囚车总算是停了下来。安永晕头转向地被人从车中拽出来,一落地就两眼发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鱼贯而过的柔然军队,每个奔跑着的士兵都是全副武装,像正面临着一场急战。
这时嗡嗡耳鸣稍有缓解,尘嚣甚上的喧哗声便从四面八方袭来,震得安永完全弄不清状况。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一场战事的最前沿,直到柔然士兵将他推搡着押上外郭城楼,见到了两眼发红怒发冲冠的尉迟奕洛瑰,他才隐隐觉察到危机。
“你总算来了,”奕洛瑰脸上挂着古怪的狞笑,疾步上前一把扯住安永的衣襟,掉过脸冲左右怒吼,“来人哪,给我把他绑上城头,让那匹夫好好看看!”
“你说什么?”安永哆嗦着双唇,震惊之余竟忘了挣扎,任人将自己的手脚绑在一副木架上,被人连着木架推到了外郭城楼的女墙之外。
这一下安永的身体完全悬空,城墙数十米的高度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瞳孔因为恐惧骤然放大,在短暂的失焦之后,便逐渐看清楚了远处那一支正在四面夹击中奋力突围的队伍。
那支队伍的人员都作劳役打扮,却分明训练有素、实力强劲,而被那些人围在中心受到重重保护的那个人,正是原本应该受困于深宫的司马澈!
安永瞬间惊诧到忘记了恐惧,脑中不断闪过各种念头,零零碎碎地为眼前整件事拼凑出一个来龙去脉——起先必然是司马澈背地里的手脚被奕洛瑰察觉,司马澈却又赶在奕洛瑰发难前探得风声,所以他指令心腹策动埋伏在劳役中的士兵,顺着拓宽的水道冲进了宫城,救出了被软禁在碧云殿的司马澈。
安永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场浴血奋战,才使得司马澈能够突破三层城防,在柔然军的包围下冲出新丰城;不过他能够想象,奕洛瑰会如此荒谬地对待自己,心里得有多恼羞成怒。
正这样想时,一把长刀已架上了安永的脖子,他在震天的喧嚣中惊愕地回过头,就看见奕洛瑰面色狰狞地望着城下大喊:“司马澈——”
他的手随着喊声发出震颤,使得刀刃擦着安永的脖子,牵出浅细的血丝。伤口的疼痛细密地扎进安永的心里,让他在来到这一世后,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迫近眼前。然而那一瞬他只是出神地望着奕洛瑰的侧脸,这张脸与当年那个会为自己争取清白的人别无二致,却又陌生得令他倍加绝望。
也许一切就要到此结束了吧?安永转过脸,看着在城外乱军中与自己遥遥相望的那个人,一瞬间心中满怀歉疚——自己并不是他心爱的那个人,真正的崔永安早已死去,如今自己却要李代桃僵,害得司马澈亲眼目睹这一出悲剧,焉非罪过?
他不由得闭上双眼,须臾之后,却在等待中听见奕洛瑰在他耳畔猛然大笑:“哈哈哈,崔永安,睁眼看看吧!亏你是个痴人,可尝过被人负心的滋味?”
安永心头一震,不禁张开双眼,恰好看见司马澈突围后绝尘而去的背影。他的脑中有片刻茫然,之后却无端涌上一股大欢喜,终于明白老天安排自己来这一世的良苦用心——他的确来得不枉,可以一举救赎两个人,让司马澈逃出生天,也让真正的崔永安能够瞑目,到死都认定自己爱对了人。
这样至死不渝的幸福,对于他,早在前一世沈洛提出分手时,就已被束之高阁变成了一份奢望。
安永平静地看着奕洛瑰因暴怒而狰狞扭曲的脸,在一片风起云涌的杀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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