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奇无动于衷,淡淡道:“蠢货,为了个男人毁了前程,你叫我一番心血白花了吗?”
卓琅几乎把额头磕出血来,沈明奇终是顾念着血缘之情,数了几粒药丸给他。
“等事情过了,我再为他解毒,你的心太软,会坏了大事。”
卓琅忙又磕头谢了,把药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沈明奇命人扶起卓琅,看了看他的额头,心疼道:“快叫福生给你擦擦药,要是破了相可就不好了。”
卓琅道:“谢过舅父。”
沈明奇只笑,命人上了早点,叫卓琅同坐。
才拿起筷子,一人匆匆前来,禀报道:“盟主,有人送上一些礼品,正停在门口。”
说着递上一张帖子。
威吓
卓琅一见那字,腾地站起来,抓住那人道:“谁送来的?”
那人吓着了,哆哆嗦嗦地回道:“是几个镖头。”
卓琅闻言,忙到了府衙门口,只见四四方方共四个红木盒子停在那里。
那盒子一般大小,均是三尺见方,表面只有清漆,别无纹饰,似乎是极重,上头捆着扁担,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抬起来。
而把东西送来的那八个人也被扣在那里,不得离开。
卓琅围着那些盒子转了几圈,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问道:“是谁差你们送来的?”
为首的一个道:“一个四方大脸的粗汉找到我们镖局,给了许多银子说要运镖,就是运到这里,其余我们便不知道了。”
卓琅知这一家镖局底细,谅他们也不敢欺瞒,便不再多问,抽出一柄长刀,割断捆扎在外层的绳子,然后用刀尖轻轻地挑开外面一层木板。
一股刺鼻的气味登时喷涌出来。
里面呈现出来的东西令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有些承受不住的已经吓得晕过去,甚至扑在地上狂呕。
卓琅不敢置信地退了几步,饶是镇定,面孔也蘧然惨白。
原来那木盒中竟然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颗头颅!
有些还新鲜,皮肉颜色仿佛如生,有些却是陈旧了,似是被人保存许久才重见天日,皮肉萎缩,几可见骨头。
但无一例外的是,所有的头颅都保存完好,下面切口用石灰封住,又用各种香料腌制,再加上此时天气严寒,因此并未太过腐烂。这些头颅整齐地排列在一处,甚是骇人。
卓琅定了定神,把另外几个盒子也打开了。
数了数人头数目,不多不少正巧六十四个。
卓琅拿起一颗还新鲜的,下面的端口处隐隐透着血红,皮肉柔软,显然是才死没多久就被人割掉了脑袋。
这个人卓琅认得,他前不久还给卓琅写过一封信,详细描述了长江一战白衣教船只分布的地点。
帖子上写得清清楚楚——物归原主。
他心中顿时如天地崩塌,许久回不过神来。
沈明奇闻讯而来,一见眼前之物吓得坐在了地上,指着卓琅手中的人头惊惧道:“这……这……”
卓琅漠然地把人头放回去,手上还沾着一些血渍。他扶起沈明奇,低声道:“舅父,我们的人,都在这里了。”
沈明奇接连遭逢重击,毕竟缺了江湖中人的血性,两腿发软,嫌恶地说道:“快拿走!”
卓琅便命几个胆子大的把这些人头抬出去烧了,在场人都得了一笔丰厚的银子用来封口。
沈明奇坐下来喝了一口酒,才渐渐回神,见自己衣服上也沾着血渍,忙脱下来丢在地上,嫌恶道:“你也去洗一洗再来!”
卓琅不语,自退下了。
沈明奇愤恨地几乎捏碎了酒杯。
十余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他父辈与白衣教交好,然而正因如此,沈家在西北一带富贵无双,却在江南处处受挫,甚至因为与白衣教的关系,引来杀身之祸。沈明奇自是不甘心被白衣教所制,他从父亲去世后,便谋划向南发展,甚至不惜毁了妹妹的婚约做主为她与卓家结亲,可惜卓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两家面上还算和颜悦色,私底下斗得你死我活。
沈明奇不是傻子,既然联姻不成,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违背约定,暗地里资助正派,妄图黑白通吃,屡屡挑起正邪争斗,他在其中坐收渔利,几乎富可敌国。
那杜尚仁正是在他的资助下才能东山再起,位居武林盟盟主之位,因此当卓琅投到他身边,杜尚仁正处沉疴不起之时,他便卖了沈家一个面子,收卓琅为入室弟子,接任盟主之位,自此武林盟几乎掌握在沈家之手,白衣教更是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处之而后快。
沈明奇一面贿赂,一面用药,逐渐收买了白衣教中六十四个大大小小的人物为自己所用,上至长老,下至喽啰,隐藏极深,连卓琅也只知其中几个关键的。
所有人的名字都被记载在一张羊皮卷上,从赵钱孙李开始,一直到唐六十四,以不同的徽章代表他们在白衣教中的地位,即便羊皮卷被人盗走,那也不能猜透它到底什么意思。
之前在南阳,羊皮卷被人窃取,沈明奇并不担心,因为无人知晓它的含义,如今那些人头正是按着羊皮卷上的顺序排列着,让沈明奇不禁暗自悔恨。
悔恨之余,他心中也难免猜忌。
知道羊皮卷内容的人只有几个人,沈福生从小被他养大,还是个天聋地哑,自然不能泄密,还有一个人已经死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剩下的只有……
卓琅。
卓琅净了手,回到房中,林之卿已经醒了,拿着一个苹果啃。
这种时节能吃到苹果说过实在是难得的奢侈,林之卿爱吃这些,卓琅自然备得齐全。
卓琅莞尔:“林大哥,你可是饿了?”
林之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苹果核放桌上:“昨晚你很快醉了,吐了一床,我就没有多少胃口吃了。”
“抱歉。”卓琅抓抓头皮:“你要是不够,我再给你拿一些。”
林之卿在衣摆上擦擦手,道:“够了,反正快晌午了,咱一起吃饭。”
卓琅之前被恶心了一下,此时并没有胃口,但不好影响林之卿,只得笑道:“那我嘱咐厨房早点上菜。”
林之卿微觉不对,但说不上哪里不对,便应了。
一顿饭卓琅几乎没有动筷子,林之卿胃口倒好,说说笑笑。
卓琅陪他用过了,便出去了。
林之卿收起笑容,搓了搓笑僵了的下巴。
“也不知道三哥他们怎么样了,到现在都没有来信。”
照他们的约定,若是天亮事成,必定会命陈道来接他出去,但是若事不成,林之卿也只能虚与委蛇,拖得一时是一时,最后伺机逃出来。
他们赌的就是殷承煜不会放任林之卿落到卓琅手中。
林之卿这边胡思乱想,却不知那边一夜惊魂,
白年素来不喜与人多废话,无心子虽是强撑着一身正气坚决不肯被他所救,但白年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当惯了索性继续作恶,轻飘飘地把他点晕了命人抗在肩上背出去,里面的几个人如法炮制。
他见到虚弱不堪的无需子,还忍不住出口讥诮一番:“你个老牛鼻子,居然还活着。”
无需子已经承受不住他的点穴,白年暂时亦不想闹出人命,叫人把他小心着抬走了。
几个暗卫把庵中上下搜查一遍,确认再无遗漏后回来复命。
白年毫不犹豫道:“死了的那些人扒了衣裳,先埋了,你们先换上,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陈缑闻言,笑道:“白教主,这人手可不太够。”
他仍是易容成卓琅的模样,笑吟吟的模样像极了白年曾经见过的少年卓琅。
白年心生厌恶,道:“他们几个杀几个人还是够的,武林盟的云符拿来。”
陈缑道:“教主,这个东西不能给。”
白年道:“你们既然已经做了仿品送回去,还想留着原件做什么。”
陈缑笑嘻嘻道:“那玩意是纯金的,弟兄们见识少,手头紧,不舍得就这样送出去。”
白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道:“那多给你十万两,足够你买一百个这样的金块。”
陈缑立刻道:“一言为定?”
白年冷哼道:“本座何须出尔反尔。”
陈缑这才磨磨蹭蹭地交出了云符。
白年确认无误后,方道:“本座已经践行了承诺,希望你们也一样。”
陈缑道:“待我们把小林与青城派安全送出城,保证再也不踏进中土半步。”
白年点点头。
庵门前的守卫已经换成了白衣教的死士,白年去了面巾,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盖住了地上的血迹和脚印,白年低低一笑,掐指算了算,他那醉醺醺的师弟应该还会再睡上几个时辰。
既然如此,他不如干干脆脆来个了断,省的夜长梦多。
于是天亮之时,卓琅收到了一份足够的惊喜。
天已大亮,可依旧是阴沉沉的,雪花如盐屑一般从空中洒下,细细看去那其实是一粒一粒小冰珠,砸在剑上叮当作响。
一夜的忙碌,一夜的烦乱似乎都没有在白年脸上留下困倦痕迹。
他执掌白衣教多年,亲手将白衣教由衰扶至极盛,又亲眼目睹了教中各种龌龊勾当与勾心斗角,自是不为人情所惑。
亲手在数位长老眼前斩杀叛逆,不过是以儆效尤。
白年的衣角上滴下许多血迹,与冰珠子一样的雪花混合在一起很快渗入地下,艳丽仿佛盛开的腊梅。
他徐徐提起剑。
这把剑已经有两年没有饮血,再次杀人便是饱饮鲜血,他仿佛能听到这把嗜血的长剑在兴奋地嘶鸣。
白年转过身,凝视着白皑皑的荆州城,轻声道:“本座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午时之前,本座要亲眼看到武林盟的旗子在我眼前倒下。”
跪着的人纷纷称是。
自从白年重出江湖的消息传出,不仅白衣教内震动,连江湖中人亦是一片哗然。
教中人自长江大败,殷承煜下落不明后群龙无首,宛如一盘散沙,只有一些衷心的长老还维持着教中日常事务,其余一些人早就阳奉阴违,打起了别样的主意,白年的手段要比殷承煜更加毒辣,那一撮心存侥幸的怎会不害怕白年的严惩,竟是纠结在一起要把白年剿灭。
可惜白年根基太深,虽然消失两年但余威不减,今日所杀之人便是那些企图叛教的。
这无疑是给白衣教中人敲响了警钟。
而江湖中人……
白年擦净了剑刃,收剑入鞘,朗声道:“叫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瞧瞧,本座偏要叫那邪也能胜正!”
蓄势
沈明奇忽然嗅到空气中忽然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他以为是早晨闻到的恶臭还未散去,不悦地捂住了鼻子,道:“再点些香。”
可当上好的篆香点燃,由丫鬟捧到他面前时,他深深地吸了几口香气,鼻腔中萦绕不散的还是那股子血腥味。
而且那味道越来越浓重,仿佛近在眼前。
沈明奇心生不安,转头看着一直贴身的下人沈福生,道:“福生,你闻到什么味儿了吗?”
福生虽然不能言语,耳朵也听不见,可他看得懂唇语。
他抽了抽鼻子,摇摇头。
“这就奇了……”沈明奇踱了步,那不安之感越来越强,让他不能安定。
他道:“福生,你去叫卓少爷来。”
沈福生点头,正要走,沈明奇又叫住他道:“等等,你……你去找人,到城外驿站。按说每天这时候,总有从京城来的信件,为何今日没有。”
沈福生忙去了。
沈明奇坐立不安,因羊皮卷一时,他对卓琅的怀疑陡然加深。
毕竟他这个半道捡来的外甥心思狠辣,从屠灭卓家之时便可见一斑。连对自己血亲都能下此毒手,保不齐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背叛沈家。
因着下雪的缘故,院子里显得分外冷清,他在茫茫雪地中,呼吸到清冷的空气,才觉得舒服了一些,胸口的烦闷也散去不少。
沈明奇忧心忡忡地往卓琅屋中走,门口的守卫见他来了,忙着行礼。
沈明奇道:“盟主可在?”
“回舅老爷,盟主适才出去了,尚未归来。”
“去哪里了?”
“不知。”
“那林公子呢?”
“我在。”林之卿早就听到他们的对话,再不出来未免失礼,忙推开门,让沈明奇进去。
沈明奇见了他,慈祥笑道:“我是想找那小子商量些事儿,不想他不在。”
林之卿道:“外面冷,还下着雪,您先进来吧。”
沈明奇道:“不了,我再去前面寻他。”
林之卿客套一下也就成了,便目送他离开,随后问门口那人:“小哥,可否带我去趟书房,在屋里着实闷得慌,可下了雪我竟然又不记得路了。”
守卫只知林之卿是贵客,怠慢不得,忙在前面引路。
林之卿跟在他身后,走得不紧不慢,因为是雪地,脚步还有些蹒跚,走到廊下,忽然就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守卫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林之卿紧皱眉头,按着自己的脚踝,皱眉道:“嘶……似乎是扭到了。”
那守卫忙道:“我先扶您去坐坐。”
林之卿坐下后脱了鞋袜,脚踝果然青紫一片。
守卫独自一人又不能背他回去,只好道:“林公子,您先在这里坐一坐,我去找人把您扶回去。”
林之卿痛得额头渗出一些冷汗,说不出话来。
那守卫急忙去寻人了。
守卫才转过回廊,林之卿便飞速穿回了鞋袜,狡黠一笑,掏出匕首在青砖缝隙之间轻巧地刺入,顺势借力一下便攀上了屋檐,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屋脊溜到了后门口。
往日这里也是戒备森严,今日可能是因为下雪,竟只有两人一左一右守着。
林之卿想了想,又折回去,在屋顶瞧了半天,见墙下的确是无人路过,才一个鹞子翻身跃下去。
现在这条路是他熟悉的,那日从林子中返回时就是走的这条路,十分偏僻。
只是今天的确是有点怪,居然叫他如此轻易地逃了出来,连藏在手心里的匕首都没能用上。
可林之卿仍是不敢大意。
以往的经历告诉他,越是如此,越是危险,他必须速速离开。
不出一顿饭工夫,林之卿已然回到了鸡鸣狗盗的住处。
他翻墙进去,里面静得诡异,门口雪很厚,也没有脚印。
林之卿心中警觉,抽出匕首,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叩了门。
先三声,然后停一下,再叩四声,最后叩一声。
这也是他们的惯例。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道见了他,欣喜地把他拽进屋里,急匆匆道:“小林!我就知道你能自己出来!”
林之卿却是顾不得这些,问道:“我师尊他们……”
“都在屋里……哎!”陈道跺脚,喊道:“是在东厢!”
林之卿连敲门的规矩也不管了,直接踹开门,只见秦之平一脸讶然地端着药碗,结结巴巴道:“是……师兄?”
林之卿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他大步跨过去,紧紧抱住秦之平。
“之平……”说话间已经有了哭腔。
秦之平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是活生生的林之卿,直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抱着林之卿大哭起来。
他已经成年,可此时哭得像孩子一般。
秦之平一面哭,一面道:“师兄,你快看看师尊吧,他快不行了。”
林之卿一听,心中一颤。
秦之平拉着林之卿的手走到床前。
林之卿呆呆地看着床上枯槁的老人,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个头,哽咽道:“不肖弟子林之卿,拜见师尊……!”
丁丑年正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