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你没有地方去,不如就跟着我们兄弟四个闯一闯。”
林之卿惊讶地看着他。
陈继道:“我们四个,实际上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陈继识人上很是在行,一眼就看出林之卿是个心地单纯的少年,也不怕他会四处乱说,便毫无隐瞒地将他们来京城的事情细说了。
“我们是异姓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前河南老家遭了蝗灾,人吃人,村子里都死绝了,我们四个便跑了出来,相依为命。”
陈继抽出腰间一杆烟袋,把下面布兜里的烟丝拈出一缕塞进烟锅里,火石点火,深深抽了一口。
“后来就干上了这一行,靠卖命吃饭。”他黑黄的指甲似乎不怕烟火灼烧一样,在冒着火星的烟丝上按了几下。
“你要是吃得来苦,就跟着我们兄弟,什么都不少你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之卿低着头,沉默半晌,然后坚定地点头道:“大哥。”
陈继嘿嘿一笑,把外面赶车的老二陈鸣叫住,然后与骑马的老三老四招呼一声,四个人就在荒郊野地撮土为香,结义金兰。
一晃两年过去,林之卿已经彻底长成为一个精明坚忍的男人。
若说他年少时,身上还总带着一股幼稚与天真,如今已经被雕琢得不漏半分形色,精瘦的躯干上常年裹着灰蓝薄衫,长发也削得刚刚能束在脑后,原本浅麦色的皮肤晒得黝黑,脸庞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如今的林之卿,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只余一双暗含精光的眸子还依稀能看得出曾经的年少意气。
鸡鸣狗盗四人能做得那不入流的勾当,自然是靠花样百出的奇淫巧计。
老大年纪不小,如今许多事情已经不用他出手,江湖上往来联络都是经由他处理,人们知道鸡鸣狗盗有四个人,可真的站在大家面前,能认得出的也只有老大陈继。
老二陈鸣是他们当中功夫最高的一个,可即便如此,那也只能算江湖上的三流高手,但他使得一手好暗器,据说是小时候饿的不行用弹弓打鸟充饥练出来的,眼睛毒得很,手段也毒得很。
老三陈缑不消说是会易容术的,可这手艺似乎也不怎么到家,平日里走的是野路子,自云人皮面具那种高级事物他只在说书人嘴里听说过,实轮到他易容,也只是面粉颜料往人脸上一抹。实际上他最精通的正是做人皮面具,更兼一把学谁像谁的好嗓子,瞒天过海是他的拿手好戏。
老四陈道是个惯偷,三只手从来不歇着,冷不丁就会从路人身上揪一点什么出来,时候久了,若是那手里不偷摸点东西还不习惯,兄弟们都被他偷得麻木了,因为偷惯了,连带着作假的手段也高明无比,仿制笔迹器物难辨真假,足以以假乱真。
林之卿论哪样都比不上他们四个,连武功也被殷承煜废了个七七八八,与平常人无异,而且还因为受了那许多折磨,身体很是虚弱,开始时被他们嘲笑了许久像个娘们。
林之卿倔脾气一上来,居然下定决心苦练,大半年时间就回复了强健的体魄,武功也渐渐恢复,内力虽然还是不足,可也能独撑一面,这才让四个人对他佩服起来。
之前头次相遇,鸡鸣狗盗自称是教给了他看家本事,但直到真的开始仔细学,林之卿才暗骂道:“四个混账,也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他们四个都已经是不惑之年,却还打着光棍,林之卿年不到二十,就像他们的子侄一样。
鸡鸣狗盗自知一辈子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想有个孩子太难了,见林之卿为人耿直善良,心里疼爱他,虽然是兄弟相称,竟然有父子的情谊。
林之卿与他们在一起,渐渐地也有了家的感觉。
这是跟在师门中完全不一样的家。
一言不合他们就会拳脚相向,可遇到事情又会团结对外,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当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之卿打心底里敬重他们,行为举止仍是恪守对待前辈的礼仪,让四个人对他更加疼爱,虽然教导时打骂不断,但平时都是好到了极点。
一年后,林之卿开始正式接触活计。
第一次杀人,是要杀一个采花贼。
四个人怕林之卿心软,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出手帮他,反而引着采花贼发现林之卿的行迹,几乎要了林之卿的命。
等林之卿被逼到极点,不得不挥刀割断采花贼的喉咙时,陈鸣才从暗处跳出来,把身上染满鲜血,握着刀不住颤抖的林之卿拖到一旁。
“第一次杀人?”陈鸣很干瘦,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但他冷冷地看着脚下死尸时,却坚定得像一座山。
林之卿两手神经地在衣襟上擦,仿佛这样能擦去上面的血腥。
“以后就好了。”陈鸣搂过他的肩膀,宽慰道:“我杀的第一个人,在吃我娘的肉。”
林之卿缓缓停下,静静听着。
“那年饥荒,人吃人,我娘饿死了,我把她埋到地里,才挖好坑,就发现我娘被别人拖去分着吃了。”
“所以你杀了他?”林之卿问道。
“嗯,那时候才十二岁。”陈鸣扶着林之卿慢慢走回去:“我很怕,不过后来就不怕了,杀人这种事情,多了就不怕了。”
林之卿被他冰冷的手掌握着,心里那种恐惧忽然消失了。
后来他有陆续接了几次任务,有单独行动的,有与其他人合作的,有需要杀人的,有不需要杀人的,一次次下来,林之卿做的越来越得心应手,连挑剔的陈缑都对他表扬了几回。
这两年,不仅林之卿变了,江湖也变了。
三家血案,还有那场疫病,统统被算到了白衣教头上,白年似乎根本不屑去解释,对这一切都默认,引起了轩然大波,群情激奋,白衣教从一个只是想入主中原武林的邪门歪道,彻底沦为魔教,人人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而殷承煜……
林之卿稍稍抬起头,眼前微微晃动的芦苇丛,距离他不到五丈之外,一个男人身披青色薄呢斗篷,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薄唇紧抿,神情是秋风一样的凛冽,可眉眼婉转时,仍是说不出的风流。
林之卿抓紧掌中一把泥土,暗暗压下心里升腾而起的恨意。
这不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殷承煜。
自从半年前白衣教攻下徐州,江北彻底成为他们的天下后,殷承煜也忽然现身其中,好似白衣教大半都掌控在他的手中。
鸡鸣狗盗虽然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一直不算与武林中人直接接触,但为金钱所动,于是也接了一些刺探白衣教行迹的生意。
林之卿竭力忍住想要割断他喉咙的冲动,静静地观察他们的言行。
江湖
“好了,有屁快放。”殷承煜似乎很是不耐烦,握在掌中的长剑缓缓转动,修长苍白的手指在剑柄上缠着的细麻绳上细细抚摸。
站在他对面的,是十几个白衣汉子,挑头的那个黑脸长须,一眼就能看出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姓殷的,别拿根鸡毛当令箭,教主如今不在教中,你也休得嚣张!”
殷承煜不怒反笑:“周德成,白年不在,可他的教主令在,怎么,你还想叛教不成?”
周德成哈哈大笑:“你这个杂种,还有脸说老子叛教!你自己做过什么大家心里清楚,若不是我们小心,教中老人早就被你这杂种杀的一干二净!”
殷承煜仍是不动怒,慢悠悠道:“呵呵,你把我一个人约出来,就是为了骂我一顿?”
周德成道:“今日我就要替教主清理门户,杀了你这个兔崽子!”
殷承煜紧了紧脖子上的扣子,侧头一笑:“就凭你?”
话音才落,殷承煜竟然好像原地消失一般,忽然出现在周德成眼前。
长剑已然出鞘,明晃晃地横在周德成脖子上,薄薄的剑刃抵在他皮肉上。
身后的手下纷纷拿出武器,偏偏领头人的性命捏在他手上,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
“蠢货。”殷承煜冷冷道:“留你何用!”分身一跃,软剑从周德成脖子上斩过,殷承煜则借着他倒下的身躯,越过那群手下的头顶,
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周德成头颅掉到地上,鬼魅一样的殷承煜阴测测地持剑,在他们身后讽道:“一群蠢货。”
那群人眼见已经是撕破脸皮,干脆拼个鱼死网破,一群人扑上来要凭人多势众趁乱斩杀殷承煜。
殷承煜却是丝毫没有畏惧,身形越发飘忽,在刀林剑雨中游鱼一般穿梭,找准破绽便要挑死一条人命。
但寡不敌众,殷承煜开始尚能占得上风,可后来拼得久了气力缺钱,他自忖拖延下去绝非好事,抽身向后一跃,将身上披风扯下,迎着北风往那群人头上一丢,登时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而他则趁机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之卿目睹完一切,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殷承煜好像冲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强撑到那群人抬着周德成死不瞑目的尸体退散,除了风声水声,再没有其他声音,才慢吞吞地从芦苇丛中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躯。
那个被他卧了两个多时辰的草丛已经留下一个明显的人形。
林之卿背后也插着许多根芦苇,头上衣服上全是泥土,林之卿拔掉背后的芦苇,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把方才潜伏过的地方烧了个一干二净,确认不会有痕迹留下,才飘然离去。
这一次是崆峒亲自下的帖子,要江湖上三教九流人士协助刺探白衣教行踪。
殷承煜虽然已经算是教主,但他并不藏藏掖掖,反而时常抛头露面,一改从前隐没人后不为人知的作风,大肆张扬。
林之卿与他狭路相逢数次,殷承煜不是在青楼妓馆寻欢作乐,便是与一干属下出现在酒楼里,全然不怕正道人士对他不利,狂妄至极。
没想到这一次……
这一次的线索是由崆峒派掌门提供,林之卿只思索,便察觉其中的猫腻。他原本是应该带回去白衣教内讧,殷承煜被杀死的消息,没想到中途有变,不仅让他擒贼擒王,还逃出生天。
林之卿也不禁在心中暗骂周德成:“蠢货!”
他到江边,清洗掉脸上的泥沙,才抄小路回到他们新的据点——徐州城外荒山上一所小木屋。
这里是夏季猎户上山打猎时的暂居之地,虽然粗陋,但锅灶器具一应俱全,此时将近初冬,已经极少有人上山,此地倒是个极好的藏身地点。
自从来到徐州,几个人兵分两路,老大老二老四一起潜藏在城中,而林之卿与老三一起藏在城外,里应外合,以免麻烦。
林之卿回去时,陈缑已经生了炉火,听到他进来,便把一块烤到火候的白薯丢到他怀里。
“先暖和着。”
林之卿赶忙脱掉身上潮湿冷硬的薄衫,赤着上身围到火炉旁,把白薯皮剥掉一口咬上去,支支吾吾道:“今天真他妈冷,我在野地里都要冻死了。”
陈缑的平淡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早说不接这桩生意了,你偏偏答应,自找苦吃。”
林之卿嘿嘿一笑,几口吃了白薯,打了盆热水把身上都擦洗一遍。
同脸色一样黝黑光滑的皮肤上好似打了一层油光,在篝火暗红的映照下散发着融融的光泽。
他把毛巾拧成长条,在背上也擦拭过,脊背上深凹下去的曲线上干干净净,毫无瑕疵,但胳膊腰腹间似乎有一些旧伤,在光洁的皮肤上尤其显眼。
林之卿找出一身干净衣服穿好,才重新坐回火炉边,倒了一碗温过的烈酒,与陈缑一碰碗,仰头喝下。
“这一次太冒险了。”陈缑听完了林之卿所说的经过,拨了拨烧红的木柴,道:“崆峒派与他们狗咬狗,偏偏要拉我们垫背,我看那个周德成也是个草包,居然这样没脑子,敢把殷承煜单独喊出来灭口。”
林之卿点头道:“白衣教内讧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的,自从白年半年前消失,白衣教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不过是殷承煜苦苦撑着而已。”
“话不能这样说。”陈缑道:“殷承煜这人还是有手段的。”
林之卿顿时沉默起来。
他原本也很看不起殷承煜,认为这人除了色欲毫无建树,也就会玩个男人,可自从离开他从远处看他,才发现这人并不简单。
且不论他行事如何狠辣,但从杀死周德成那一幕,武功就已经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跟大哥说一声,以后这些事情,少接为妙。如今江湖太乱,我们这种小虾米,还是明哲保身的好。”陈缑扒拉出一个白薯,吹着气剥了自己吃:“明天我们早点进城,把这桩生意交接了就离开徐州城。”
林之卿心里还想着事,便随意附和他说了几句,两人又闲话一会儿,早早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赶着城门刚开就进了城,找到另外三个人。
林之卿把见到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陈继又把细节都确认了,才在竹简上刻下消息,出门了半个多时辰,怀揣一小袋金银回来。
这桩生意才算完结,他们不约而同地舒口气,当即就按之前的计划离开徐州。
这一次身形矮小的陈鸣被陈缑套上一身女装,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脸上,与陈继扮作夫妻,陈缑陈道和林之卿则谎称是他们的家人,糊弄着出了城。
林之卿记挂着那天殷承煜临走时的一眼,他自认没什么破绽,可凭借与那人的朝夕相处,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头。
陈继见他心事重重,与他所说的跟殷承煜的仇怨一联系,也不难理解。
“在想他?”
林之卿隐在暗处的脸一冷,点点头。
“照你说的,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想报仇还得从长计议。”陈继照例抽着烟袋锅。
他们之前手头紧,烟丝也买不起好的,陈继烟瘾上了只能闻闻烟丝的问道过瘾,最近宽松了,他鸟枪换炮,把陈旧的烟杆换成黄梨木的,上头的铜锅子擦得亮到晃眼,里头烟丝也换成上好的爪哇烟。
林之卿道:“若是还有这样的生意,再替我接下来吧。”
陈继看了他良久,才点头答应。
一路无话,陈继抽完一袋烟,换了烟丝刚点上,就听到外面有人拦住:“停下,搜查逃犯!”
陈缑笑嘻嘻地勒住马,跳下车弓着背道:“这位官爷,咱都是一家人去走亲戚,您给行个方便?”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吊铜钱,从底下偷偷塞到那人手里。
那官差接了银子,与同伴使个颜色,吆喝道:“这当然是给乡亲们方便了,就看一眼。”佯装撩起帘子,往里看了看。
车厢里黑漆漆的,陈鸣扮作中年女人挡在前面,后面有什么都看不清。
官差仔细瞧了瞧陈鸣的脸,被这个女人丑到极点的容貌吓了一下,连忙撂下帘子放他们过了。
陈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跳上车赶着马慢悠悠离开,躲在最后的林之卿与陈道才松口气,从被子里钻出来。
“狗日的官府,和白衣教穿一条裤子!”陈道骂了一句,翻到外面坐着。
林之卿皱了皱眉。
从他那次去兰州伊始,白衣教似乎就已经与官府扯上关系,如今徐州也这样,倒是不足为奇。
徐州城门上张贴的榜文,悬赏捉拿的正是武林盟新出任的盟主梁濯。褚遂之前并不为人所知,两年前林之卿被殷承煜捉住那段时间上任武林盟盟主杜尚仁去世,梁濯出现在众人眼前,成为新的盟主,但有许多人不服他,武林盟一度四分五裂,后来还是在少林武当两方协调下,才暂时安定。
“梁濯到底是何人?”一直没出声的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