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踪影,音讯全无,叫他如何不恼!
米行倒闭之事他掩得甚紧,本无太多人知晓,却不知何人将此事传出,于是,宇竭门将垮的流言再度如雨后春笋般“欣欣向荣”。当此时,宇竭门内部很需要些喜庆之事,冲开这郁抑惶惑的气氛,至少和喜气拉点交情,沾点边。
最后,拣来挑去,最近的喜事只有左护法裴迹的四十生辰了。裴迹今年其实是三十九,只是按着当地的风俗,“男近女满”,男人的整寿提前一年做,女人才是当年做。越谈也不理会当事人意愿如何,硬是下令五堂正副堂主并香主,总坛七航有职衔之人俱得出席寿筵,否则以抗命罪论处。
这一来,苦的却是裴迹。他向来烦厌此类繁冗缛节,简炎为门主时,他能推的宴席尽量都推掉,简炎也不来勉强。可这越谈刚愎自用,不由分说的就把他卖了出去。本来还想二月初三那天找上几个从前白虎堂里的兄弟出去喝几杯,醉一醉便罢,谁知……唉……
他烦归烦,还是只能听命行事。越谈近来疑心极重,若人稍有异议,他便要横加猜疑,搞得门里人人自危,互相畏忌。即若简炎在位时门内兄弟关系称不上相亲相爱,总也比如今这乌烟瘴气要好得多。
“宇竭门已是风雨摇曳,岌岌可危了……”只是万事有合必有分,有始必有终,又何曾有过永垂不朽?
*
裴迹站在自家的院落外的台阶上僵硬的维持着微笑,机械的一次次和源源不断的来人躬背拱手问好接礼,他分明是寿星佬,却比宾客还累。托越谈的福,来参加他四十“大”寿的人,全是门里的头面人物,没一个能得罪的。
他虽是左护法,由于不擅钻营,门里实无甚亲近之人。孤掌难鸣,众人也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今次若非越谈严令,他这四十“大”寿怕会如往年般过得冷冷清清。
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拥挤的摆了十余桌,各位堂主、香主、航主连同他们的侍从护卫共有百余人,申末酉初,乱糟糟的众人总算是到齐坐定喝上茶了。越谈还没来。
已近吉时,阿才请示了几次是否开席,裴迹无奈的苦笑叫再等等。这寿筵与其说是为他办的,不如说是越谈的亲下之策。越谈这主角不到,他这跑龙套的慌个什么劲儿。
正心焦无措间,一个家丁捧着个红色的礼盒疾步冲入后堂,裴迹见到他略现慌乱的神色,心中一凛。那家丁递上礼盒,声音有些抖,道:“公子,这东西在大门口发现的,大伙儿眼睛没眨过,吓人得很,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
裴迹不去打开,问道:“何时的事?”那家丁迷惑的想想,道:“就是……刚刚吧。”裴迹嗯了声,皱眉沉吟半晌,大笑道:“这是哪位前辈和咱们开玩笑呢。你把这礼盒和其他礼品放一块儿去。”那家丁犹疑着,裴迹已不再理会,他只得悻悻照办,心中却是不以为然,暗想:万一这里面是什么毒虫恶蛊,岂不糟糕?一时越想越怕,端盒子的手不免失礼的颤了起来。
裴迹待那家丁出了后堂,唤来阿才,沉声吩咐道:“你和阿海带上几个人去屋外周围仔细搜一搜,别惊动了客人。自己小心些。”阿才看到裴迹阴郁的神色,不敢多问,迅速答应退了出去。
裴迹不是神仙,他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可是凭着直觉,他感到对方来意不善。不开盒子,尚有转圜的余地;一打开,就戳破了那张欲盖弥彰的薄纸,失了良机。他是否应该派人通知越谈不要前来呢?不管有无危险,总是谨慎些为好。
边想着,裴迹边往前院走去,毫无头绪的猜测着那送盒之人的真意,是恶作剧?是故弄玄虚?还是威胁暗示……
甫入前堂,便有人高喊:“喂——寿星公来了——”众人随之起哄,裴迹暗自苦笑,缓缓走过去,却是提高了十二分警惕,运气至五官,耳目霎时清明,周围的事物声音都清晰起来。
四处并无异样,裴迹不由得松了口气,正要回几句客套话,一声似有还无的轻笑霹雳般闪蹿入脑中。他断然回身,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大门走去。心随着脚步越跳越急,恨不能从胸膛里蹦出来。
远远的似乎听到熟悉的口音,闻到相识的气味,应该是幻觉吧?“……小的这可不敢做主,请您稍待,小的这便去请示……”恍恍惚惚的绕过照壁,正对上那殷殷笑语,亲切得无害:“那就烦劳小哥了。这是我的名贴——”
他抬目斜睇,触到照壁前呆立的裴迹,眼中一亮,粲然笑道:“啊,裴兄!你好!”裴迹许久没能从他的笑容中脱出,料峭夜风拂过,裴迹倏凛,收摄心神,冷冷道:“那礼盒是你的?”简炎似笑非笑的神情令他莫名的着恼。
简炎无视他的敌意泰然迈入大门,指指身后道:“是我和——他合送的。”裴迹顺着他的指引向他身后望去,微一怔后,雄躯剧震,眼眶登红。那一直垂着头,浑身散发着浓烈杀意的褐衫人,唇角边虽蓄着淡青的胡须,可那轮廓、那眉眼在在让他忆起——
“舒扬……”
裴迹喉中生生哽住,目中已是模糊不清。他伸手欲握舒扬,却遭后者嫌恶的摔袖避过。舒扬倨傲的昂着头,紧抿薄唇,不发一言。简炎漫不经心的道:“徒儿不得无礼,裴‘前辈’在和你说话呢。”
裴迹顾不得惊异舒扬的出现以及何以成了简炎的徒弟,他听到简炎咬重了“前辈”二字,显是听到了适才他在后堂所说的话。他,是有备而来的!
裴迹身形一晃,移位到怡然自得步入厅堂的简炎身前,低声喝问:“你到底所为何来?”简炎笑看他一眼,身子倾前,贴着他的耳际,吹气道:“探望故人。”裴迹不知是因他呼吸的潮暖,还是他侧目触到舒扬的冷冽目光,而颤了颤。
舒扬的怨恨愈深了……那天一个懦弱的决定害了舒扬,也害了他。不论舒扬是否他的儿子,他绝不该将他拱手送出的。他悔得心裂肠断,也是徒劳……他活该被舒扬——自己的儿子——恨上一辈子,是他活该……
他勉强定定神,扯住简炎,沉声警告道:“你不要命了吗?里面全是越谈的部下,你二人……”
简炎浅笑打断:“我是来祝寿的,又不是来打架的,再说——”他将裴迹上下打量——“你不是最盼着我死的一个吗?”说着又向内走了几步。
裴迹脸现怒气,贴身上拦,未及说话,舒扬已踏步而前,袖中隐闪着刀刃银光。简炎斥着“不得无礼!”转向裴迹道:“越谈转瞬即至,我是来和他了结些旧账的,裴兄可不——”
“越门主到——”唱名的小厮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院落,纠缠的二人一惊恐一坦然的望向大门方向。惊恐的是裴迹,坦然的是简炎。面无表情的是舒扬。
裴迹头回感到人的脚步声有杀死人的效果,越谈那微不可闻的步伐一声声木桩般打在心头,激得人心绪纷乱。回看简炎,他却是漫不经心,而舒扬更是满面的不以为然。
“人都到齐了么?裴护法呢——”回廊那端传来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身憔悴灰衣的人目光投落在十丈外含笑而视的简炎身上。越谈目光触到他一旁峭然而立的裴迹,寒光显迸,面上闪过青影,转而长笑道:“稀客,稀客!裴护法,既有远客驾临,何以不早些知会与本座?”他表现得甚是轻松,但那声笑许是转得急了而听来有些生硬。
越谈举步上前,看似平常的步法中隐含着玄门至道,气贯奇经八脉,将五脏六腑护得严密。他立定在简炎身外一丈处,右手背后,颇亲和的道:“简兄,好久不见。”他身后的两人却是张牙舞爪,像随时要冲过来。
简炎只如不见,笑道:“确是很久没见了。不过,越兄倒是丝毫未改。在下是来祝寿的,身上没捆火药,越兄何必拒人于千里外?”
越谈有些尴尬,背在身后的右手放下身侧,一会又背了回去,冷笑数声不答。裴迹暗叹,张臂道:“请。”简炎向越谈颇有意味的笑着,偏让开身,道:“越兄请。”
越谈的目光在简炎和裴迹身上转了几圈,冷冷一哼,倏然举步,两个随从狠瞪简炎一眼,跟了上去。简炎走在他后面,凑到裴迹耳边快速压低声道:“这小子比从前还跋扈呢!”裴迹只会苦笑,他身为主人本因领客,可他一看到舒扬心中即时烦乱忧痴,哪顾得上那许多礼数。
舒扬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跟在简炎身后,陶褐色的劲服配着青黑的束腰,简易的线条勾勒出年轻挺拔的身躯。发髻精神的绑在脑后,梳得纹丝不乱,全身上下透着股干净的少年人气质。唯有……一脸显而易见长久不曾打理的淡青色胡须,使之打了个折扣。
裴迹心中伤感,一叹,自语般道:“当年你娘是最爱干净的。”舒扬闷声一哂,加快脚步。
裴迹上前拽住他手指,舒扬愤然摔开,回头怒目相视。裴迹因他眸中浓沉难化的恨意而怔,舒扬趁势脱开。裴迹大恸,又急又恼,冲口道:“你可以不信我的话,难道你连你娘的话也不信?舒扬!你娘生前一直念着你的名字,你就要如此辜负她。你看,这不是你的——” 裴迹从怀中掏出个银灰色的命牌,上面歪歪斜斜刻着一排小字,夜色昏暗下一时也看不清。
“我娘没死!!”舒扬倏地转身,几乎撞在裴迹身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我娘没死!我娘不是丑八怪!”一语掷落,众人俱怔。
舒扬微张着口,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裴迹看着他,不是震惊生气,而是深切的怜爱悔恨。简炎看他们一眼,漠然向宾客聚集的前院走去,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他?
“你娘自然不丑。”裴迹想上前揽着舒扬,又怕他拒绝,却终将银命牌塞到了舒扬手中,“收好,这是你娘生前交给我的,现下我把他给回你,你收好。在我心中,你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你和她长得真像……她成了那样子,是我害的,不关他人……”说到后来,已哽得接不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舒扬无意识的紧攥着命牌,一阵虚弱的茫然,突然疯痴的喊着,“我没见过娘的模样,我没见过……”他复又狠瞪着裴迹,切齿道:“我娘没死,你再胡说,小心我不客气!”猛转头,逃命似的跌跑开。
裴迹哀痛的摇头沉叹,紧步随上。究竟为何舒扬不肯认他?为何不肯信依兰已死?为何……
18
“不对……这……怎……”越谈等众人阴沉着脸站在前院的台阶上,目瞪口呆的俯瞰着喜气洋洋的筵席。原该嘈杂淆乱的地方此下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人尚在——只是不动了。
百余个人——尸体——或趴或卧或坐或倒,在桌上、地上、椅上、同伴身上。仍维持着生前的表情,笑的、怒的、嗔的……栩栩如生的模样在黯淡的夜色和摇曳的烛火下尤为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四下除了他们一行人,别无气息,只余鬼“气”森森。料峭的寒风不再是热情下意外的凉爽,反成了阎魔忠实的喽罗,吹得人背脊透凉,冷汗涔涔。
“你!是你!”一人惊惧的叫着,是越谈其中一个随从,凄厉的声音喊得人随之颤栗。他指着简炎,现出愤恨恐慌,边喊边退。“是你下的毒!”
简炎镇定如恒,不予理会那人的质疑,向越谈道:“你的人里有奸细。”
越谈面如铁石,一字一顿冷冷的道:“当然有!否则怎会让你得逞!”杀气已从字里行间泄露。
简炎回瞥见裴迹低头不语,走了过去,越谈等以为他要逃,立时摆出阻拦的态势,简炎哂笑,与裴迹四目相投,眸光深注,缓缓道:“你信不信我?”
裴迹只是平静的看着他,清眸微转,环绕着他的深潭,一圈又一圈,仿佛要在里面捞出浊色。然而他摇头,简炎心中一沉,只听裴迹道:“简炎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必用毒。”简炎登时轻喜,听到后一句,嗔怪的睇他一眼,心中却是大慰,只要裴迹信他,天下人弃他、疑他又如何?
越谈完全不受他们眉目传情的感动,狞笑道:“那么敢问简兄,是何人能在瞬息间毒杀百余名高手,而不被察觉?”
简炎无奈的笑道:“哪有人巴巴的跑来做活耙等着给怀疑的?”暗骂越谈愚不可及,蠢不待发。
越谈沉吟不语,他身后的随从甲斥道:“那也未必,苦肉计向来好用得紧!”
简炎未答,一直沉默的舒扬冷笑道:“我们要有灭门杀人之意,又何必亲来,只要等你们醉生梦死之际,一把火烧了庄子便是。这等下作的手段,也只有你们这些狗腿子才想得出!”两个随从勃然大怒,抽刀眦目欲待上前,被越谈一臂拦下,淡道:“此等时刻,决不可起内讧,需得尽快查察清楚真相。”说了这话,便是信了简炎。
简炎正待答话,院墙外一阵骚动,听来竟似喊杀拼抖之声,众人失色看过去,只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摔落在地。裴迹等大惊,难道此时有敌来攻?
身旁光影一晃,舒扬抢上前去,却是扶起了那人,急切的道:“柳叔,怎么了?”柳江单膝扑跪倒在简炎面前,悲声道:“公子,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联众来攻,已将此处团团围住。我等奋力赶回报信,还是来迟一步。阿杉……阿杉他们……”语不成声。
简炎合目数息,长声一叹,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常日的明澈。“来了多少人?”那映照着半天赤红的火把亮光已然昭示了来数之众。
柳江克制着悲痛,勉力道:“少说也有三四百人。此处易攻难守,没有任何设防措施,他们——”
“宇竭妖人,你等已被包围了!若是此时弃暗投明,除杀妖众,尚可将功折罪,还你等一条生路。否则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简炎等冷笑。
越谈的两个随从忍不住破口大骂,愤慨不已。简炎向越谈讪笑道:“这喜宴还真是热闹呢。”又朝着裴迹道:“你四十寿辰有这许多人为你庆贺,你可心慰了。”转见舒扬红着眼望着大门处,一双手捏得死紧,瞠目欲狂。
简炎低叱道:“不得胡来!”舒扬目光如电,直视他怒吼道:“阿杉他们随你多年,忠心耿耿,他们为你而死,你半点也不伤心吗?!”简炎寒冰也似的看着他,终于,舒扬急喘几息,忿忿转头,不再言语。
简炎暗松口气,见裴迹眉间盈着哀痛,不由得怜惜,上前目光相询。裴迹叹道:“我不该叫阿才他们出去察看,唉,本来是为了防你的。”两人相对无言。
墙外的劝降声再度响起,柳江道:“适才我们冲进来报信,刚开始每一层守得水泄不通,临近宅子了,反放我们进来似的。”
裴迹苦笑道:“把人赶往一块儿,不是更方便他们下手么。”
“且毒发时间将至,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简炎漠然接道。
“只是他们算差了……”舒扬冷笑。
“没想到我迟到这么多。”越谈说完,众人面面相觑,哄然而笑。生死之际,过去的恩怨相对似不那么重要了。
“……将你们困个十天半月,我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墙外的各路人马似已有些恼羞成怒。
随从甲——名为阿季,颓然道:“要是有条地道就好了。”柳江不耐的瞪他一眼,差点脱口骂出。
简炎一声暴喝,登将外面的杂音压下:“本人简炎,有本事和我来单打独斗,一场定胜负!我们若输了,自然束手就擒,你们输了,就滚回你们的老窝,打扫干净等宇竭门人来拜山!”
“简施主,回头是岸,切莫欺人欺心啊。”声音并不甚大,却绵绵细细传入前院,犹如细语在耳。
越谈讶道:“是岑木禅师。”话语中颇有宽慰。众人不解,裴迹耐心解释道:“岑木禅师心胸宽大,备受崇敬,或予我们是一线生机。”
简炎三人互视良久,眼中透出坚定之意,偕同走向大门。绕过照壁,紧闭的大门上从门闩上滑下一道血手印痕,一人倒毙在门下,正是阿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