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薇气得连鼻孔都张大了,但她沉默不语。
“听着,”诺曼继续说,“还记得吗?我们前年是在威莉家里庆祝新年的,有许多客人,过得很快活,对吗?”
“怎么不记得?你的鸡尾酒都洒在我身上了。”
“那鸡尾酒不算一回事。我想说的是,威莉是你最好的朋友,在我们结婚以前,你们俩就好上许多年了。”
“那又怎样?”
“而珍妮和威莉也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
“就这样,你和珍妮反正都是在威莉那儿过的新年,不管我是和谁结的婚。现在让他给我们放一下那个晚上会是什么样子的,假如我是和珍妮结婚了,我敢打赌,你在那里一定也有了未婚夫,要末就是和丈夫在一起。”
丽薇犹疑不决,坦白说,她心里正是害怕这一点。
“怎么样,打退堂鼓了吧!敢试试吗?”诺曼问。
“我什么也不怕!我肯定也结婚了,才不会为你单相思呢!我倒有兴趣想看看,你是怎么把香槟泼在珍妮身上的,她不给你个耳光才怪呐。不必难为情,我了解她。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拼板游戏拼得如何了。”
于是丽薇把双手赌气地往胸前一抱,眼睁睁地毅然直视前方。
诺曼望了下对面的人,事实上根本无需请求,那人已经早把毛玻璃屏放在膝上。车外夕阳斜射,给秃顶周围的一圈灰发抹上了玫瑰色。
“你准备好了吗?”诺曼的声调透出了紧张。
丽薇点点头,这会儿他们又开始听不见火车车轮的轰隆声了。
……严寒使脸面冻得通红,丽薇在进口处停了下来,她脱去了大衣,那上面的雪花刚开始融化,露出的手感到寒冷彻骨。
友人们的叫声迎接了她:“新年快乐!”而她也同样作了回答。大家都嚷得想压倒无线电里的音乐声。她刚踏进房间,就听到珍妮那尖细的声音。此刻珍妮正向她走来,她已有好几个月既没见到珍妮,也没见到诺曼了。
“丽薇,难道就您一个人,您那朋友迪克呢?”
丽薇淡淡地说:
“我想,迪克也许等一下会来,他手边可能有些事。”
“噢,可是诺曼倒在这里。”珍妮说,勉强地笑了一下。她拿腔拿调地扬起一条眉毛——这是她新近学会的时髦举止——并且说:“这样你不会感到寂寞的,亲爱的。”
这时从厨房里走出了诺曼,他手里拿着高脚大酒杯,冰块在鸡尾酒里就象响板似地叮里当啷作响。他向周围人说:
“嗨,你们想尝尝我调制的美酒吗?真是妙不可言……”咦,丽薇!”
他向她走过来,显得兴高采烈。
“您上哪儿去了?我都有一百年没见到您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迪克总不能老把您藏起来呀!”
“给我倒一杯酒,诺曼!”珍妮生硬地说。
“就来,”诺曼连瞧都没瞧她就回答说,“要给您倒吗,丽薇?我去找杯子。”
他转过身子,事儿就在那时发生了。
“当心!”丽薇高声叫道。
她已看出要出什么事了,她甚至有种模糊的感觉,就象是往事重演一样,而且是势在必行和不可避免的。诺曼的鞋后跟被地毯绊了一下,他顿时东倒西歪,枉然地想保持平衡,高脚杯几乎就从他手上飞了出来——整整一品脱冰凉的鸡尾酒浇得丽薇上下浑身湿透。
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起先是一片寂静,在极为难堪的那瞬间她只是徒然地在抖动衣裙,后来诺曼越来越响一迭声地重复说:
“该死,该死……啊,真该死……”
珍妮又在冷冷地说:
“真抱歉,出了这种事,丽薇。以前谁也没出过这样的事呢,好在这件衣服象是并不太贵似的……”
丽薇扭身跑出了房间,在卧室里至少不再有人也几乎听不到喧闹声。梳妆台上的台灯光,被带流苏的灯罩挡着,朦胧中她在床上的一大堆衣物中翻找替换合身的。
诺曼来到了她的身后。
“听着,丽薇,请别把她的话语放在心上,我简直毫无办法,连心都快碎了……”
“没关系,您没有错。”她急忙眨了下眼,避免去瞧他,低声说,“我要回家去换衣服了。”
“但您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不。”
“听着,丽薇……”
于是他火热的手掌贴到了她的肩上……
她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奇怪地猝然中断,就好象整个人从一张粘乎乎的蜘蛛网上掉落下去一样,而且……
……而且她又重新听见了铁轨连续的咣当声。
一切都还和原来一样……而在毛玻璃屏里却象是另一个世界……现在天已经黑了,车厢的灯也亮了。重要的是,她那种内心中令人心碎的、难忍的隐痛感稍许平息了一些。
诺曼用手指擦擦眼。
“出了什么事情?”他问。
“只不过是一切都结束了,”丽薇说,“是突然一下子结束的。”
“我想,火车已经要到纽赫文市了。”诺曼不知所措地说,他看看表又摇摇头。丽薇困惑不解地说:
“你怎么还是把鸡尾酒倒在了我的身上?”
“那有什么,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可本来我是你的妻子,而这一次你是应该把酒洒在珍妮身上才对。多么奇怪,对吗?”
而她脑子里却老是在想:那时诺曼是怎么跟在她身后,又怎么把手放在她肩上的……
她举眼向他,怀着强烈的骄傲感说:
“我没有结婚!”
“不错,没结婚。不过你已经和谁挺不错了——是叫迪克的吗?”
“是的。”
“也许,你会准备嫁给他的吧?”
“你吃醋吗?”
“吃什么醋?吃那块毛玻璃的醋吗?当然不!”
“我才不想嫁给迪克呢。”
“知道。可惜,突然就中断了,我总觉得下面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嗫嚅起来,后来才慢慢地说,“我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宁愿把酒洒在任何人身上,只要不是你。”
“连洒在珍妮身上也行吗?”
“对她我也不要,当然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也许我相信,”丽薇抬起了头,“我多么愚蠢,诺曼,让我们还是生活在真正的世界里,别再去玩弄那些可能发生,但又没有发生的把戏。”
但是诺曼急速地把她的手握住:
“不,丽薇,再来一次,是最后一次,看看我们眼下在做什么。丽薇,假如我和珍妮结了婚的话,我们现在会怎样呢?”
丽薇十分害怕。
“不要那样,诺曼!”她清楚地记得当珍妮还站在旁边时,诺曼曾用多么大胆和渴望的目光盯住她瞧。她不想再知道下面是什么,还是让一切就象现在才好。火车到了纽赫文市时,诺曼又说:
“我真想试一试,丽薇。”
“好吧,如果你真想试的话……”
她在心里暗自想:没关系!这不会改变什么的,什么也变不了!然而她依然两手紧紧攥着诺曼,不管看到的是什么幻景,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这儿夺走!她想。“再开一下机器。”诺曼朝对面的人说。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切仿佛都变慢了,屏幕微微亮起,如同轻风吹走云雾后那样。
“有点不对头,”诺曼说,“里面只有我们俩,完全和现在一样。”
他说得不错。在火车车厢里,在前面的长椅上,坐着两个极小的身影,图象在一点点变大,拉长……一直到他们和它融化成了一体,只有诺曼的声音在远处轻声说:
“就是这趟火车,”他说,“在窗子上也有着同样的裂缝……”
丽薇由于幸福而心旌摇曳。
“快到纽约了吧!”她说。
“还剩一个小时,亲爱的。”诺曼答,“我想吻吻你。”他冲动地凑了过来,象是连一分钟也等不及似地。
“别在这儿!你怎么啦,诺曼,别人在看呐!”
他这才挪远了一点。
“我们本应乘出租汽车的。”他说。
“从波士顿一直到纽约吗?”
“当然,这样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丽薇笑了起来:
“当你装扮成热恋中的情人时,你真滑稽得可以。”
“我不是在装,”他的声音严肃起来,含意深长地说,“明白吗?问题不仅是还要等上一个小时,我有一种已经等了整整五年的感受。”
“我也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们不能相遇得更早?多少时间给白白浪费了?”
“可怜的珍妮。”丽薇叹息说。
诺曼急不可耐地挥了下手说:
“别可怜她,丽薇。我和她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摆脱她我只有高兴。”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可怜的珍妮。我为她惋惜,她没有真正认清你的价值。”
“而你认清了我,我也认清了你!”
“多奇怪,”丽薇说,“我另外还想,假如你在新年晚会没有洒我一身酒,假如你没有跟我进去,说了那番话,我也许还不会明白你。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完完全全不一样……”
“胡说,事情还会是老样子。不是在这一次就会在另一次……”
“有谁知道呢……”丽薇喃喃悄声说。
车轮的节奏依旧,窗外闪现过星星点点的灯火,渐见人烟稠密——这已是纽约市。车厢里的旅客开始纷乱地整理各人的行李。
只有丽薇一个还超然在这喧嚣之外。最后诺曼不得不碰了下她的肩头,她才握住了他的手说:
“我想,既然我们俩互相很般配,那就是说,不管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我们俩也还是般配的。刚才我白白地折磨了自己一场,懂吗?”
诺曼点点头。
“生活中还会有上千种不同的‘假如’,”丽薇说,“我不再想知道那样会怎样了,我甚至永远不再想说这个词——假如……”
“安静下来,亲爱的,”诺曼说,“这是你的大衣。”
他又提起了手提箱。
丽薇突然尖声问:
“假如先生上哪去了?”
诺曼慢慢转过身子,对面空无一人,两人又环视了整个车厢。
“也许他上别的车厢去了?”诺曼说。
“但是为什么?那他就不会把帽子留在这儿的。”丽薇俯身打算从椅子上把它捡起来。
“什么样的帽子?”诺曼又问。
丽薇呆住了,她的手触到的只是一片空虚。
“它刚才还在这儿……我差一点点就要碰到它了!”丽薇直起了身说,“诺曼,假如……”
诺曼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
“我亲爱的……”
“对不起,”她说,“让我来帮你提箱子。”
火车进入了公园大街下面的隧道,铁轨的碰击声势如雷鸣。
图 龙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