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的异动不是没有过,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强烈。陆绚一直有种感觉,右眼虽然长在他身上,却从来不属于他。
就在他发怔的瞬间,眼前再次模糊起来,像是被泼了墨一样,染上一层又一层的红,接着,一阵疼痛像是刺穿了皮肉一样,从右眼沿着神经传到四肢百骸。
他脚下一软,整个人跪到了地上。
「啊——」
右眼像是一只要冲破牢笼的鸟,那种感觉已经不能用疼痛来形容。陆绚一只手捂着右眼,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地面,想找些东西制止自己。现在他有自残的欲望,甚至希望可以马上死掉,只因痛苦大大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那种被灼伤的感觉,像是被腐蚀一般——
他仰起头吼叫,疼痛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最无法忍耐的,而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叫嚣,像是要从他体内挣脱一样。
四周的干尸像是有思考能力一样,在他跪到地上的瞬间全部扑了上去,就在陆绚坚持不住地倒下时,一阵灼热的火光猛然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周围的干尸烧得一乾二净。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陆绚短暂地失去了一会儿知觉,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沈川。
还真的把他叫来了。他余悸犹存的想。
「陆绚,没事了。」沈川紧紧抱住他,不停摸着他汗湿的头发,「没事了。」
仍然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陆绚长长舒了口气,一开口就挤出一个字,「痛——」
沈川顿时哭笑不得,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头。「我叫你不要乱跑,你却总是不听话。」
陆绚连白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鬼知道……会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东西……」
「这个村子里的人早就都死了,只是被束缚在这里,没办法转世投胎,平时只有阴气重的时候才出来,怎么知道你一来就把他们都引出来了。」沈川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脸。
妈的,那是他引出来的吗?!陆绚气到不想跟他争了。
「那老头到底是谁?为什么这村子里就他一个活口?」
沈川又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灰尘,才说:「这就是原因。他用村人的精气来延长自己的寿命,现在他看起来是七、八十岁,但其实可能已经好几百岁了。」
又他妈的一个妖怪!陆绚啐了一口,低头看了看自己腿上的伤,已经止血了,但是被咬过的地方泛着黑紫色,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咬的。
「一个个都有病,成天想着长生不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靠。」
沈川手停了一下,随口问:「你难道不想长生不老?」
听起来的确很有诱惑力,但是陆绚摇了摇头。「不想。活得好,一辈子就够了,活得不好,不死就更没意义。」
沈川没说话。
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良久之后,沈川问陆绚,「好点了吗?好了的话我们就先走吧。」说完就要伸手拉他。
陆绚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是谁?」
沈川皱眉,「怎么了?」
「别跟我装傻,我刚才虽然狼狈,但是还没到眼瞎耳聋的地步。」陆绚胸口上下起伏,盯着沈川的眼神却再认真不过,刚才那阵火他很熟悉。
当初祁少武去救祁少阳的时候,何彦那幢莫名其妙烧起来的房子,跟刚才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当时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火,却不知道是谁放的,直到刚才沈川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沈川,你到底还骗了我多少事情?!「把我当猴子一样耍,很有意思是不是?」陆绚冷笑。
没说话,沈川缓缓收回手。
「我怕你知道了,会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他很快反问,「你做了什么会让我恨你的事?」
沈川沉默不语。
陆绚突然开始害怕起来。
「沈川,我们是不是见过?」
沈川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回答,陆绚猛地推开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
「陆绚——」沈川想伸手扶他,却被粗鲁地推开。
「你不说,我自己会去找答案。」陆绚回过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只不过到时候你就不要再跟我解释。」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是走没几步就眼前一黑,再度失去了意识。
看着他倔强的样子,沈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靠近村子口的树下,流火靠在树干上,嘴里咬着一根草,百无聊赖地看着天。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没过多久,远处果真有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流火看到了,吐掉嘴里的草,确定来者是关俊言之后,又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嘴边浮上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关俊言慢慢地走了过来,身上已经被雨水打湿,头发也湿漉漉地垂在额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啧啧!你在雨里走了多久啊?」流火一声怪叫。
关俊言没说话,径自绕过流火要继续走。
「你还真下得了手——」流火倚在树旁,视线往下看向关俊言手中用黑布包起来的东西,鲜血从布里渗出,缓缓滴在地上。
关俊言仍然一言不发,脸上像冰一样冷。
「要不要我帮你拿?」像是故意似的,流火伸手要去拿他手上的东西。
「别碰他!」吼了一声,男人的怒火让四周的空气都锋利得可以杀人。
虽然飞快收回手,却还是迟了一点,流火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低头看自己手臂上细小的伤口,又抬起头看关俊言急步离开的背影,小声嘀咕,「人都杀了,还这么——真是可怜。」
但是关俊言可怜,他何尝又不是呢?
「你不用去了。」他在身后叫了关俊言一声,后者停了下来,但是没有回头。
叹了口气,流火又说:「他马上就来了。」
关俊言怔了一下,就听到流火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他抬起头,看到前方雾中渐渐走出一个人影,慢慢变了脸色。
一身黑色长风衣的男人打着黑色的伞,在雨中缓缓前行。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但是仍然掩盖不住英俊的面孔,微微扬起的嘴角有种慵懒的性感。
走到关俊言面前,他伸手把伞撑到两人头上,看着一动不动的关俊言,笑得格外亲切。
「怎么湿透了?」
关俊言皱了一下眉,「森——」
森,是男人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森也不是他的全名,然而名字在他心里并不重要,对他来说,只要有一个字代表就可以了。
森低下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淡淡一笑。
「你果然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俊言。」
关俊言闭上眼,雨水从发间滴下,缓缓划过他的脸颊。
「亲手杀了爱人的感觉如何?」森伸出手,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水,像是闲聊般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关俊言冷冷地回答,握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森轻笑了两声。他一向如此,像是从来没有生气的时候。
流火仍然在离两人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他们之间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的气氛,一时间竟然有些伤感。
但是,他并不能阻止什么。
天空突然传出一声轰鸣,雷声震得山林里的鸟一阵逃散。
「很恨我,对不对?」森问。
关俊言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但是答案两人似乎早已心知肚明。
叹了口气,森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拿下沾了水的眼镜。「这天气像是好不了了。」
这时关俊言突然开口,「能让我带初阳离开吗?」
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森低下头,重新戴回眼镜,看着他问:「然后呢?」
关俊言的嘴唇微微发抖,像是在竭力抑制情绪。
「他已经死了,你带他走又能做什么?你想为一个死人背叛我?」
「我不想背叛你!」关俊言打断他,「但是我不能离开初阳!我不会再离开他。」
他欠云初阳的,这辈子、下辈子也还不清。
雨渐渐开始变大,一时间除了雨点打到伞上的声音之外,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森看着关俊言,这个男人曾经是他最得力的副手,当然现在也是,只是似乎马上就要不是了。
他垂下眼,又看了一眼关俊言手上的布包,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然后看向关俊言。「初阳有没有为你预言过?」
关俊言一楞,然后摇头,「他说过,不会为他认识的人预测——」
「没错。」森点点头,「他的原则就是不帮熟悉的人看未来。预知者和被预知者,无论是谁,都是违背天命,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
云初阳一直知道这一点,所以早就知道自己最后的结果,但是能死在最爱的人手里,已经是他最满足的瞬间。
看着关俊言苍白的脸色,森笑了笑,「但是他帮我预言过。」
关俊言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这时森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甩了一下之后,直接用嘴含住最上面的那根。
关俊言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到他面前,替他点燃。
这是两人之间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已经演变成一种习惯。
缓缓抽了一口烟,森透过薄烟,眯起眼看着他,仿佛在回忆过去。
「三年前,他说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啪!」手里的打火机掉到地上,关俊言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不得不说,这是个让人兴奋的等待过程。我从来没有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森笑了出来,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扔掉手里的伞。「但是,你们可能不知道,预言之人一死,预言就破了。」
大雨几乎掩盖了他的声音。
「人人都想改变命运,却没有想过,只有替自己预知命运的人死了才能真正改变。」森笑得讽刺,感觉不到什么愉悦,但也没有半分伤感,「死并不可怕,但是我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关俊言整个人都在颤抖,「你——」这一刻,他不知道应该恨森还是恨自己。
「不要自责。」森摘下眼镜看他,「你是为他好,与其让他死在别人手上,不如由你送他一程。同样的,与其让你痛苦的活着,不如现在由我送你一程。」
这是个打着爱的名义的残忍过程。
雨打在身上的瞬间,关俊言终于明白森要干什么,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就是这一瞬间,便足以让一切结束。
那时,他为了在森身边辅佐,而没有答应云初阳带他一起离开组织,同样是感情,他对这两者完全不同。他爱云初阳,只有变得强大才能保护他,让他过幸福的生活,实现自己那个一辈子不离开他的诺言,只是他还是失约了。
不过,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地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开他们。
「要怎么处理他们?」流火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全身蒙上一层白霜的关俊言,然后抬起头看森。
森背对着他,像是在想事情,良久才捡起地上的伞。掏出烟准备放到嘴里的时候,他突然停止动作。
细微的血丝顺着脸上的伤口淌了下来。到最后,关俊言终究没有向他下手。轻轻叹了口气,他对身后的流火说:「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但是——把他们葬在一起。」
流火平静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等到森走了之后,流火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和他手里抱着的东西,有些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又抬头看了一眼灰色的天空,然后伸出手抹了一把脸,皱着眉,小声骂道:「妈的!下这么大的雨!老子都湿透了——」
这个村子的人,世代都守护着这棵树。
没有人知道这棵树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种下,随着时间流逝,这些答案已经没有人想探究,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守着它,慢慢的经历生老病死。
沈川抬起头,看着满树红叶,枯萎的枝叶还在继续蔓延。
这时,有东西向他靠了过来。是仍然留在这里的村民怨魂。
即使肉身已经被烧,但是灵魂仍然还在。
死灵从四面八方涌来,垂涎地向沈川爬去,他身上散发出的美味气息让鬼魂垂涎不已。
看着爬到自己脚边的死灵,沈川眉一皱,瞬间,火光将四周包围,一阵尖锐的嘶叫声之后,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再次把目光移回树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最后伸手覆上已经干枯的树干,下一秒,火苗从他掌心窜出,很快点燃了整棵树。
但是与此同时,一阵冰冷的寒气突兀地飘了过来,沈川察觉到了,但是并没有继续下去,他收回了手。几秒钟后,就见整棵树被冰冻起来,浮现一层白茫茫的凉意。
转过身,他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
这次的见面隔了多久,似乎已经没人记得了。
没有什么客套的寒暄,连一个久违的眼神也没有,两人都知道对方的脾气,所以在旁人看来正常的一切都显得多余。
森看了一眼沈川身后的树,扬起嘴角问:「怎么,又想毁掉证明你存在的东西了?」
沈川双手环在胸前,「什么叫『又』?你看过几次?」
「我不用看也知道。」森笑了起来,朝他走来,「我了解你,为了达到目的,会用尽一切手段。」
「这点我们彼此彼此。」
「陆绚呢?」来到沈川面前,森直接问。
这是沈川最不想回答的问题,所以他选择沉默。
似乎知道他的想法,森轻笑了一声,笑容里有太多深意。
「你扰乱他的记忆,是想让他连我都记不起来吗?」
「……没有那个必要。」
「那你想把他变成什么样子?一个离不开你的废物?像吸毒一样?」
尽管不喜欢这些话由森口中说出来,但是沈川还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的确就像他说的那样。
「那你最好让他把能忘的都忘了,不然,迟早有一天他会恨你的。」
沈川看着森,问:「这算是你善意的提醒吗?」
「不。」森又笑了起来,「我只是想看好戏而已。」
闭上眼,沈川一哼。「那么,我就让你如愿吧。」
树上的冰开始一点一点的融化,滴下来的水却是红色的,积在地上像血一样,让人心惊。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者捂着手臂踉踉跄跄地来到树下,鞋子和裤子上已经沾满血水。像是害怕被人发现一样,他一边走一边张望,看到已经枯得奄奄一息的树时,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苦守了半生,最后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他什么都没有了。
抬起头,他看着慢慢开始雕零的树叶,感觉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被抽走,花白的头发开始慢慢掉落,当他回过神,蓦地发现四周已经站满死去的村民,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跟死去时一样,死死地盯着他。
他浑身颤抖,终于感觉到比死亡更强烈的恐惧。这是他犯下的罪,欠下的债,终有偿还的一天。
这时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引起他的注意,看着那个穿着桃红色旗袍的年轻女人,老者再也忍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
「秀香!秀香我对不起你啊!秀香——」
曾经他们很相爱,秀香一直以为可以跟他过一辈子,却不知道一辈子对他来说根本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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