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煤油灯已经灭了,但是月正当空,整个房间被月光照得明亮。他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到身上,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人却再也没有睡意。
他不知道沈川走了之后他又睡了多久,感觉好像没多久,只不过闭了一下眼,片刻的工夫而已,但心里的不安却逐渐扩大。
他知道这地方有些怪,不过因为是云初阳带他过来的,所以他并不想猜忌什么。只是他的目的原本很明确,现在,却有些不清楚了。
叹了口气,陆绚从床上坐起来,身上好几个地方还是又酸又疼,他不禁感叹自己老了。
只是想到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又不知道等自己真的老到不能动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
穿上衣服之后,他走到窗口看了一眼窗外,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夹杂着一股凉意,让人瞬间清醒不少。
那一刻,一直仿徨的事似乎有了结果。
想了想,他伸手关上窗,转身出了房间。
来到外面,陆绚在宅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透了这里,房子虽然多,但是人却少得像稀有动物,想遇到个活人也只能靠运气,别说云初阳,连沈川都不见人影——他是死到哪里去了啊?
走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正在心里腹诽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好像走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宅子的后面。
成片的树林在月光下呈现墨蓝色,还有一条河,河边站着一个人,河面上飘浮着一层水气,乍看之下绝对是让人望而却步的画面。
不过他没有走,不是他胆大包天,而是因为他看出那个人是云初阳。
云初阳似乎也发现有人来了,缓缓转过身。
陆绚没说话,踩着湿润的泥土朝他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云初阳淡淡一笑,月光照在他脸上,使清秀的脸庞更加莹润,「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也不怕掉到河里去!」陆绚半开玩笑地说。虽然今晚月亮很亮,但是云初阳又看不见,一个人在河边晃怎么说都很危险。
「嗯,」云初阳竟然点了一下头,「刚才差点踩进河里。」
陆绚一低头,果然,云初阳的裤子湿了一段,正好到膝盖的位置。
「你搞什么啊!」他皱着眉,伸手拉住云初阳的手臂,「走吧,回去换衣服,你还想在这里自然风干啊?」
「不用。」云初阳摇了一下头,「陪我在这里聊一会儿吧。」
他的样子让陆绚觉得有些奇怪,但云初阳只是没有任何表情地望回河面。
松开手,陆绚站到他身边,知道有些事总是要说清楚的。
只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望着平静的河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水草腐烂的气味,没来由的让陆绚突然想抽烟,就在他要翻找口袋的时候,云初阳终于出声。
「你看到那棵树了?」
他稍稍一楞,然后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只剩一根烟的烟盒,抽出来放到嘴边,「嗯。」虽然只是在梦里。
云初阳嘴角扬起一抹苦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在树下看到的人,基本上都是已经死了,或者是将要死的人。」
嘴边的烟不知不觉掉了下来,陆绚怔怔地看着他,「……什么?」
云初阳没有回答,也没有理会陆绚的讶异,径自往河边走了两步。
身后的陆绚想了想,跟了上去。
月光映在河面上,泛着冷清的白,也衬得这人烟稀少的村子更加孤寂。陆绚低下头,看着河面上的水波越来越大,迷蒙的水气像是汇成了什么图案一样——
「看到了吗?」云初阳问。
陆绚知道这是云初阳最基本的能力,但是仍然摇头,「没有。」
没说话,云初阳继续看着河面,几秒钟后又问了一遍。「看到什么了?」
这次,陆绚拧起眉,他真的看到了。
「一棵树……」跟他梦里的那棵很像,但是又不太一样。这棵树更大一些,满树的红色叶子,还有硕大的果实——
「还想看到什么,就继续想下去吧。」云初阳说,「你会知道自己想要的。」
陆绚觉得这像是个实现梦想的游戏,但是思绪却不受控制起来。云初阳说他想要看到什么就自己想,但是他发现眼前渐渐浮现的东西,完全不是他想要的,像是那个梦一样,铺天盖地的血腥遮蔽了他的双眼,他在血腥的夹缝中,看到被撕掉翅膀的祁少武倒在血泊里——
瞳孔瞬间放大,陆绚整个人抽搐了一下,当他想朝祁少武伸出手的时候,场景突然变了。
成片的血红变成白色,漫天的大雪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树下——
他突然湿了眼眶,只因他看到那个人走到树下,朝男孩伸出手。
那个漫天大雪的日子,直到今天还异常真实地留在他心里,仿佛除了那天,他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事。
然后,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欢愉的奔跑着,那种幸福感到现在都还能感觉得到。突然他跌倒了,趴在地上不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哭,但是似乎又知道自己不能哭。
陆绚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小时候的自己面前,他想朝自己伸出手,但是另一个男人从他身后走过来,穿过了他的身体,把趴在地上的小陆绚抱了起来。
这个画面,他的记忆中并没有,那像是一块缺失的记忆,他唯一记得关于那个人的,只有他在雪天中向他伸出手的画面而已。
男人像是慈祥的父亲一样抱着小陆绚,伸出手用指尖温柔地帮他擦掉眼泪,陆绚耳边依稀能听见他们的笑声。他闭上眼,耳边充斥着笑声,还有男人一遍一遍叫着他名字的声音——
小绚,你要快点长大——
要不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然后,他听到小时候的自己说:「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原来,誓言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陆绚?陆绚!」
陆绚猛然睁眼,眼前的影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云初阳担忧的脸。
「你没事吧?」
擦了擦眼角,陆绚摇头,「我看到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你以前的记忆,也许是将来会发生的事,但那些到底是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云初阳说着,叹了口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应该向你道歉——」
陆绚不明所以地皱眉。
原本云初阳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最后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那些了。」
陆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为什么我死不了?你能告诉我吗?」
云初阳顿了一下,然后别过头看着陆绚,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事一样。
他的表情让陆绚更加怀疑,「你知道是不是?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没有说话,云初阳像是在考虑,但是最后他还是摇了两下头,「有些事,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好,你就当作自己不知道,不要想那么多了。」
「你认识沈川吗?」陆绚又问。
云初阳并不惊讶他会这样问,「不记得了,这次,是真的不记得。而且世界上相似的人太多,哪怕长得一模一样,也不见得就是同一个人。」
他的话正中要害,陆绚沉默不语,眉头拧得像打了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问云初阳这个问题,也许是在无意中把云初阳当成了答案的揭晓者,但云初阳明明从来都不想这样。
「抱歉,我——」陆绚话说到一半,云初阳就打断了他。
「明天你们就回去吧。」
「我们?那你呢?」
云初阳没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才笑说:「我还有事,不走了。就算走,也无处可去——」
「我——」陆绚刚要开口,云初阳又对他摇了摇头,伸手在半空中摸索,像是要碰他。
陆绚没有动,让云初阳冰冷的手覆上他的脸,然后一点一点的移到他的右眼上。
片刻之后,云初阳才放下了手,莫名其妙冒出一句,「想解脱的话,或许和我一样变成瞎子会好一些吧。」
陆绚皱眉,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问,但是看着云初阳突然又问不出口。
「很晚了,睡吧。」云初阳轻轻说。
想了想,陆绚说:「我送你。」然后想拉住他的手,但是云初阳摇了摇头,自己转身慢慢的走了。
只是走没几步,他就低下头开始一阵剧烈的重咳。
就在陆绚忍不住想要过去拍他背的时候,云初阳突然又说了一句,「不要接近那棵树。」
他不知道「那棵树」指的到底是什么,是他梦里的那棵,还是别有其他。
这时走了几十步远的云初阳突然又停住,在陆绚以为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又继续迈开步伐,陆绚看着他的背影,那种感觉,跟当初祁少武走的时候一样。
等再也看不见云初阳后,陆绚又站在河边半晌,最后弯腰捡起一颗石头,狠狠扔到河里。
操!一个一个都这样——
人有时候忧郁起来,似乎就停不下来了。在河边吹了半天的风,月亮已经跑到天的另一头,连天边都泛白了,河面上的水气也已散去不少,河水竟然是极深的蓝色,像是海一样,看久了会让人从心底升起恐惧。
等回宅子的时候,陆绚觉得自己的脑子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更混沌了。从碰到云初阳开始,一切都像是作梦一样,梦境和现实他越来越分不清楚。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并不是后悔,只是他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告诉关俊言云初阳的事,会怎么样?
上了楼,陆绚顺着走廊一步一步走,脚下虽然铺了地毯,却仍然偶尔会有木头被挤压的声音响起。
偌大的宅子里静得吓人,又没有灯,如果不是白天走过,可能会连方向也分不清。
只不过走了几步之后,陆绚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一样,这感觉他不是没有过,此时却格外清晰。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像是开窗的声音,他静静站了一下,走到不远处的一间房间门口。
门是半掩着的,他缓缓推开门,一股凉风从房间里吹了出来。
只见那个叫小六的男人站在窗前,在黑暗中脸色更显惨白,没有绑起来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发丝随风偶尔飘动。
平心而论,突然看到这个光景,不吓得尖叫就已经不错了。
看着眼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男人,陆绚一言不发。
听到开门声,小六转过身,看到陆绚时笑了一下,靠在窗边看着他问:「天都要亮了,怎么还不去休息?」他脸上带着笑,只是比起白天似乎多了点什么。「有什么需要吗?吩咐小的一声就行了——」
陆绚眯起眼,看着眼前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流火。」
小六先是楞了一下,像是有点茫然,不过最后还是咧开嘴笑了出来。
「终于还是被你认出来了,陆绚。」像是无可奈何一般,他伸出手开始擦拭脸颊,苍白立即被抹去,像是蜕下一层皮,接着整张脸都改变了。
死气沉沉的苍白脸孔变得生动,直到最后一层伪装被卸下,回归原本面目的流火露出善意的微笑。
「亏我特地减了一个星期的肥,连裤子尺码都小了一号。」
陆绚拧起眉,语重心长地说:「就你那副德性,想要别人认不出来只能去整容。」
「你的嘴巴比以前坏多了,真让人欣慰。」流火笑着摇了摇头,「整容是小事,但是被你认出来就是大事了。」
在这里碰到以前的旧识,绝对不可能是凑巧那么简单,陆绚心里已经开始怀疑,但是表面上仍然无所谓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打工。」他耸耸肩,「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流火嘴角抽搐了两下,双手环在胸前瞪他,「我就说以前大家怎么会觉得你是个冷情的家伙呢?」
大概是在外面待太久,皮也厚了吧。陆绚在心里回答。「你一个人?」
流火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已经说明那是不可能的。
一瞬间,陆绚有了不好的感觉,非常的不好。
流火又说:「现在,你是选择乖乖跟我走,还是要我把你打包带走?」
陆绚挑眉,「你倒是跟以前一样,就只有嘴上说的最欢乐。」
流火挑高眉,唇间轻轻吐出一个字,「手。」
「呼」地一声,陆绚的左手就像是火苗遇上酒精一样,瞬间燃烧起来。
啧!陆绚一咬牙,握紧拳头用力挥了两下,甩掉火苗。手并没有受伤,但是袖子被烧掉了半只。
恶劣地笑了笑,流火咧着嘴说:「这次要不要烧你的小弟弟?烧出个洞好方便你办事。」
流火的能力像是种恶作剧,他能不借助任何外力就让物体烧起来,说的明白一点就是他想烧哪里就烧哪里,但是燃烧的程度会因物体本身而异,材料越好,那他发挥的空间也越大。
陆绚永远记得他十几岁的时候被流火烧光了身上的衣服,彻底裸奔了一次。虽然后来流火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仇恨的种子往往就是在幼年时埋下的,从那时候开始,两个人就相互看对方不顺眼。
虽然男人的友情有一半是靠打出来的,但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交集,年少时的童趣也被残酷的生活磨得连一点残渣都没有,他们最后只剩下活下去的念头,再也装不下别的了。
「我不会跟你走。」陆绚说,「有本事你把我放倒,或者弄死扛回去。」
流火噗哧一声笑了,笑过之后,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我可不敢,把你弄死了,他怎么舍得?」
云初阳一路摸索着进了房间,他的手指越来越僵硬,脚也开始不灵活,明明回来才几天而已。
他还剩下多久时间,能不能坚持到最后一秒?这些事他已经不想再想了。
走没几步,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他没有支撑住,整个人倒了下去,四肢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很疼。
他趴在地上没有起来,突然开始恨这样子的自己,像个废物一样。
胸口一阵抽痛,他慢慢的从地上坐起来,刚想伸手去揉跌疼的膝盖,另一只手已经先一步覆了上去。
温热的大手温柔地揉着他的膝头,一如那个时候——
云初阳瞬间红了眼眶,连忙低下头,努力止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终于还是来了。
「很疼?」来人问了一句,语气里满是爱惜。
摇了摇头,云初阳不说话,任由他继续,直到男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之后,他才叹息一声。
明明等了那么久,现在真的等到了,却又如此的不真实。
他跟关俊言,就像是水中和岸上的生物,永远只能看着对方,而不能在一起。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关俊言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胸口,让他听那仿佛是为他跳动的心跳。
「我知道你会来……」闭上眼,近乎贪婪地嗅着属于男人的气息,感觉他的温度,云初阳知道,只有在这个男人身边的时候,他才是最幸福的,像是真正活着一样。他紧紧抓住关俊言的手臂,「我一直在等你,一等就等了十年。」他的命也没几个十年好过。
「初阳……」关俊言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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