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藏用话语中,透着幸灾乐祸。
而陈子昂却双目微合,看着他,半晌也不言语。
“伯玉这么看我作甚?”
“子潜,莫非是不得已吗?”
陈子昂说话,显得云山雾罩,可是卢藏用却听得明白。
他而今,是二张的手下,在许多人眼里,特别是一些清流名士眼中,和宋之问一样,都是自甘堕落的代表人物。
没错,张易之兄弟有武则天的宠信,把持奉宸府,监视文武百官,权势熏天。
但是在不少人的眼中,特别是那些把李唐视为正统的人的眼中,二张不过是两个小丑罢了。
卢藏用苦涩一笑,轻声道:“伯玉,你应知我。
我虽爱慕虚荣,好功名利禄,但至少能分得清楚是非。当初我在终南山隐居,也不过是想借此手段,得到朝廷的重视。可谁料想,朝廷未曾重视,却遭遇张易之兄弟逼迫。当时又有宋之问在一旁劝说,我知道,若不答应,必遭二张的迫害……”
“如此说来,子潜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卢藏用叹了口气,“舍伯玉,谁知我心中之苦呢?”
“七里亭,白水塘!”
陈子昂说着话,从挎兜里,取出了一张字条,放在桌案上。
这六个字出口,卢藏用心里一颤,抬头向陈子昂看去。
却见陈子昂面带笑容,轻声道:“子潜怕是没想到,当初的示警字条,却在我手中。
虽然子潜故意用左手书写,掩饰笔迹。
可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写字的习惯,更知道你,除了右手之外,左手书法同样不凡。
子潜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在长安时,曾多次比试……别人识不得你的笔迹,可要想瞒过我,却不太可能。当日我返回洛阳,从文宣手中得到了字条,便知是你了。”
卢藏用面颊抽搐,看着陈子昂,半晌后露出了苦笑。
“知我者,伯玉也。”
“子潜,我要感谢你。”
陈子昂说着,便把那字条扯碎,丢进了一旁的香炉之中,而后用火折子点燃。
“你之所以示警,怕是因为当初我从洛阳离开时,曾托付你要代为关照青之吧。”
卢藏用也笑了,点点头。
“世人皆以为卢子潜好功名利禄,乃卑鄙小人。
独伯玉你视我为知己……我不喜欢杨守文,他锋芒太露,会让我感到很羞愧,也让我很嫉妒。但他是你的晚辈,当初你托我关照他,虽然他并不需要关照,我却不能负你所托……二张,对杨守文无比嫉妒,所以当初他南下长洲,便想要设计陷害。
我讨厌杨青之,但却不能眼看着他遇险。”
陈子昂闻听,哈哈大笑。
他指着卢藏用道:“子潜,我果然没看错你。”
说到这里,陈子昂话锋却突然一转,低声道:“其实,我也一直想找机会问你,为何要为二张效力。如今既然知道了原因,那也就好办了……我知子潜所虑,担心脱离二张后,会遭遇报复。现在,我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使子潜他日能洗脱骂名。”
卢藏用闻听,顿时振奋。
“伯玉,还请指点。”
陈子昂看左右没有人,于是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间’字。
“你是说……”
陈子昂点头,而后轻声道:“你继续留在奉宸府,不必担心其他。
你的事情,我会告知青之……青之其人,最重感情。他若知道当初你帮过他,绝不会对你袖手旁观。这次,二张动手,鸿胪寺少不得要参与其中。你不要参与这件事情,只管让二张行动。青之既然敢如此大胆的行走于街市,其背后定有所持。
我会设法,助你登上鸿胪寺卿之职,你可愿意?”
卢藏用凝视陈子昂,良久后,突然笑了。
他轻轻点头,“富贵险中求,若能洗脱骂名,又能高升,便是留在二张身边,亦无不可。”
第七百四十章 闭门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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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归德坊之后,杨守文并不敢纵马在长街奔驰。
没办法,街道上行人太多,若纵马飞驰,就算他骑术精湛,也难免会危及旁人。
他并非纨绔子弟,骨子里还是普通人。
所以,小心翼翼的催马行进,在城门口验了腰牌后,行出洛阳城。
“老陈,那人是何来历?”
有门卒走到班头面前,低声询问。
刚才杨守文出城时,班头显得非常小心,只扫了一眼腰牌,便开闸放行。
自家班头是个什么脾气?
门卒当然清楚。
可是……
陈班头看了那门卒一眼,低声道:“认准那四只獒犬,还有他身后那个随从,你还不知道他是何人吗?”
四只獒犬?
门卒一怔,思忖片刻后,旋即露出惊讶之色。
“他是……”
“他回来了,这洛阳,怕是要热闹了!
不过你也别担心他会惹事,那是个本份人,只要不去招惹,他还是非常和善……嘿嘿,昨日那个倭人的模样,可看清楚了?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也是个非常友善的人。谪仙人归来,少不得要有些事故。想当初,他可是连武家楼都敢烧的主儿。
传话给弟兄们,让大家招子放亮一点。
谁若敢在谪仙人面前惹是生非,到时候死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班头,你好像很敬重他?”
“废话,这洛阳城里,谁不敬重谪仙人?
赵客缦胡缨,污垢霜雪明……哈哈,谁敢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班头也喜欢侠客行?”
“当然,想当初谪仙人做侠客行的时候,我可是在一旁看着呢。杨十六,谪仙人,乃我心中之英雄。”
这陈班头,居然是杨守文的迷弟。
他说完,便摇头晃脑,一边哼着侠客行,一边继续检查过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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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文并不知道,他这招摇过市,使得不少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在他想来,阔别洛阳数载。
特别是这一年多来,他更未踏足神都,应该没多少人能认得他。殊不知,他这些年虽少踏足洛阳,可是关于他的传说,却广为流传。圣历元年,为救小妹,千里跋涉追凶,并刺杀静难军使慕容玄崱;圣历二年,为保护母亲坟茔,不惜舍身搏命,堪称孝子典范;一部西游,传唱神州;总仙宫诗会上,醉酒诗百篇,名动京华。
寻宝藏、夺武魁,却在人生巅峰时,出家修行。
火烧武家楼,迫的武卫将军武崇训跳河逃生;为寻幼娘,不惜犯法,越狱逃亡,更关键的是,还怪带走了出家修行的安乐公主;之后在梓州,大败飞乌蛮,横扫东剑南道,又千里行军,平定安南之乱……这一桩桩故事,足以为他祝早出一个传奇。
只是,杨守文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他现在最在意的,是能够早些见到裹儿。
梓州一别近一载,着实有些想念那小可人儿……也不知道,她如今在翠云峰过的如何?
出城后,杨守文纵马扬鞭。
天空中大玉盘旋,地面上獒犬奔走。
那滋味……
杨守文忍不住纵声高歌:“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本是后世苏仙所做《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
在武唐时期,词乃诗之余,多在青楼教坊之中流传,而且大多是一些艳词小调。
士大夫多不屑于写词,认为那不登大雅之堂。
可不得不说,苏仙的《江城子》却与时下的艳词小曲截然不同,别有一番豪放之意。
官路上,车水马龙,颇为喧嚣。
两人两骑,一鹰四犬在大路上奔行,本就令人侧目。
而杨守文这突然高歌,更引得不少人驻足。
一辆马车,本在官道上行进,正朝着洛阳行去。
车中端坐一中年妇人,身着胡服,却端庄稳重,并透出一种英武气概。
“停车!”
她听到歌声,突然喝令车马停下,挑起了车帘。
而这时候,杨守文则纵马行过。那妇人只看到了杨守文的侧影,于是便探出身来。
“方才放歌者,何人?”
“启禀王妃,并未看得真切。”
车夫连忙回道:“不过,观其鹰犬,神都治下,怕唯有杨谪仙一人。”
“杨守文回来了?”
“可能吧。”
“这词倒是极好,虽不登大雅之堂,却极尽豪放韵味,绝非当下那青楼教坊中传唱的艳词可以比拟。
未曾想,这杨青之诗作得好,还精于填词。
只是……这老夫聊发少年狂……才多大年纪,也敢这般称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端地有趣,有趣啊!”
这中年妇人,名叫慕容真如海,乃世袭吴王李千里的妻子,本为北燕皇族后裔。
她看着杨守文远去的背影,眼珠子却突然一转。
“吴王今在何处?”
“大王最近一段时日,都深居简出,很少出门。
想必今日,应该也在府中才是。”
“如此,咱们马上回府。”
“王妃,不是要去拜访太子妃吗?”
“呵呵,太子妃随时都可以拜访,但眼下的机会却不可多得。
王爷近来,多有忧思,今日观杨谪仙这般气概,我想他也应该早作决断,免得耽误了机会。”
“小人明白。”
慕容真如海说完,又退回车中,放下了车帘。
马车再次启程,朝着洛阳城门方向疾驰。
而车中,慕容真如海却凤目微合,流露出思忖之色。
杨守文并不知,他随行高歌,却引来了吴王妃的关注。
此时此刻,他纵马疾驰,眼见离翠云峰越来越近,他这心里,也就越发的期盼起来。
也不知道,裹儿现在做些什么?
是在诵经,亦或者又带着小铃铛和小馒头在戏耍呢?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情也就越发急迫!
“什么?”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抵达翠云峰山口之后,就被守护在翠云峰外的千牛卫所阻拦。
阻拦他的人,倒也不算陌生,正是当初曾与他在昌平并肩作战的千牛卫敬虎。
不过,而今的敬虎,已是千牛卫将军。
他拦住了杨守文道:“杨君,非是敬虎刁难,实乃道长有命:她乃清修之人,不宜与俗世太多纠缠,所以不方便与杨君相见。”
杨守文听闻,顿时呆愣住了。
他看着敬虎,感觉有些发懵……
清修之人,不宜与俗世太多纠缠?不方便与我相见?
杨守文脱口而出道:“裹儿又想耍什么把戏?”
第七百四十一章 兄弟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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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峪谷内,裹儿挥舞着手中的宝剑,百无聊赖劈砍着面前的花丛。
那本该是缤纷绽放的鲜花,而今却莫名其妙的遭遇璀璨,花瓣散落一地,格外凄凉。
小铃铛一阵小跑的过来,气喘吁吁。
那张俏丽的小脸上,更因为跑得太急,泛起一抹红晕。
“公主,杨公子走了!”
裹儿闻听,立刻转过身来。
“他当时什么反应?走的时候又是什么表情?是不是生气了?”
那焦急的模样,让小铃铛有些不知所措。
“公主,既然怕他生气,你干嘛不见他呢?”
“才不要见他!”裹儿气呼呼说道:“他有那个小妖精陪在身边,不知道有多快活呢,我干嘛要见他?”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
可眨眼功夫,她又转身回来,紧张看着小铃铛道:“快说,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生气?”
“生气倒是没发现,不过感觉,杨公子有点失望。”
“只失望吗?”
“还有点不知所措,有点奇怪。”
小铃铛也是跟着裹儿久了,说话很是随意道:“公主,既然你想提醒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才不要告诉他,让他自己去想。
哼,三年了……他如今还俗,身边还有一个娇滴滴的小妖精,恐怕都忘记了,我如今还在修行。若不教训他一下,他岂不是得意的紧?嗯,姑姑说的不错,就该让他主动一些。”
一旁小馒头道:“可我觉得,杨公子未必能想清楚。”
“为什么?”
“公主你难道不觉得,杨公子在这方面其实很痴的,好多事情你不说清楚,他根本就想不清楚。万一他想不清楚,你又被困在这桃花峪,那个小妖精跟在他身边久了,说不定会使出什么狐媚子的手段。杨公子又不会提防,到时候岂不着了道?”
李裹儿闻听,顿时变了脸色。
她气急败坏道:“小馒头,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奴婢哪知道公主的打算……昨日你与太平公主说完话就休息了,今天匆匆忙忙的吩咐下来,奴婢甚至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又怎么提醒?”
“坏了,那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裹儿有些焦躁,在花丛前来回走动。
她真不想见杨守文吗?
当然不是!
若她不想见杨守文,就不会那么急切的跑去找武则天,为杨守文求情。
昨日太平公主前来,和她聊了许久。
期间就说到了杨守文和她的婚事……太平公主说,你不管怎样,都是皇家贵胄,怎可以那么主动呢?男人一向是喜新厌旧,你太过主动了,他反而不会去珍惜的。
于是,太平公主出主意,让裹儿不要见杨守文,迫他向东宫提亲。
这样一来,太子可以顺水推舟,让裹儿还俗,而裹儿呢,也能够大大方方嫁给杨守文。
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主动一些。
裹儿认真考虑之后,也觉得太平公主说的很有道理。
事实上,她和杨守文虽然有娃娃亲,但相识以来,都是她主动,却少见杨守文主动。
杨守文唯一一次的主动,怕还是那次冒险上山,就见李过。
但在那之后,他又变成了一个呆子。
所以,裹儿认为,这一次应该让杨守文再主动一点。
可现在听了小馒头的话之后,裹儿又慌了手脚。
她当然了解杨守文,别看杨守文有才华,对她也极好,但其实,又是个有些木讷的人。
万一他真想不明白,岂不是……
“小馒头,你平日里最聪明,快给我想个办法出来。”
“办法,那是说想就能想出来的?”
“我不管,你若是不想出来,那就三天不许吃肉。”
一听不让吃肉,小馒头也急了。
“公主你别急,我想,我这就想……”
小馒头可是一个无肉不欢的女生,怎可能忍得下三天不许吃肉的惩罚?
她蹙眉沉思,片刻后道:“公主,奴婢以为,这件事你也不必太紧张。
今天你已决定不见他,也别急着就想挽回,那样的话,你公主的颜面,可就没有了。
奴婢记得,詹事府那位新任主簿,似乎与杨公子很熟悉?”
“你是说张九龄,张文学吗?”
“就是他!”
“他和兕子哥哥当然熟悉,好像认识了好多年……而且,他进士及第之前,一直是住在铜马陌,还做过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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