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呢喃出声,恍然陷入回忆里,如陷沼泽,万念俱成了枯骨。
记忆,最容易在时光中被遗忘。
记忆,亦是最无法磨灭的不朽。
……
曾几何时?紫竹林中,月色之下,焦尾琴前,温润高贵的男子温柔的脸庞上也会泛起苦涩而孤注一掷的决然神色,对他道:“若我说,这曲《凤求凰》,是给你的呢?”
不山盟海誓,不刻骨铭心,一支曲,一句话,就让狡黠桀骜如雍沉血也轻轻易易震惊在原地。
原因无它,只因为那时候的他同样心中暗恋却说不出口。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原来不是谁都可以变成梧桐树上比翼双飞的凤凰佳偶,原来即使是人尽皆之的天作之合四个字终究还是出自人心而非天意。
……
相见陌路不如从此不见,我温润如谦谦君子的双祭啊,为何我们的未来会变得如此难堪?
雍沉血直起身来,朝水牢的大门徐徐走去,水红华丽的纱衣拖曳在黑红污垢的地面上,长长的青丝四散着被夜幕吞没了它的颜色。双祭,这次,你一定恨我了吧!
十指相扣,一生厮守。
我那么年轻那么无知那么骄傲得不知进退,许下太过美好的誓言,你还我一个宁负天下不负卿,如此固执如此痴情如此疯狂得撞了南墙才知回头才知离开,如今我怯懦的亲手背弃我的承诺,你该有多恨?
恨就恨吧,我只要你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未来。
……
第二卷:菊殇(108)
镜花城,素白的灯笼散发着惨淡的白光,光线未及之处,是铺天盖地的用十指都无法穿透的暗沉,夜神的羽翼将一切笼罩,犹如那传说中吞噬了月球的天狗。
雍沉血停了下来,抬头,仰望无月无星的天穹。
东方未白,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啊,一如他们的未来……
沉重的步伐由远及近,青衣长剑的刚毅男子出现在他面前,隔的距离有点远,脸色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阴郁得再也看不见过往的爽朗。
雍沉血垂下视线看他,眼神有些恍惚,“雷大哥……”
原来,真的人人都会变的,变得陌生变得陌路变得遥不可及,连年幼之时拉钩上吊一百年的单纯信任友谊都会幻灭成了遥远的不真实的回忆,何况是相处不过几年的善变的凡人。
孙雷看着他,然后笑了,弯着唇,笑得很冷,字字轻而森然,犹如恶魂低语:“雍沉血,你除了放弃了背叛,你什么都没有给他……”
他容忍不了的,唯一唾弃的,就是背叛!
“你会后悔的,你很快就会后悔的!!!”句句胜似恶鬼的诅咒!
也许是秋日的夜风太大,一衣水红的花妖男子在他的笑容下硬生生地打了一个冷战,注视着孙雷来去匆匆的消失在夜色里,瞳色变幻不休。
就在此时,仿佛是在验证着什么,墨色的苍穹骤然剧变,翻腾的云雾像是失了控的万马奔腾,瞬息之间在远处的天幕上聚集起一个巨大的旋涡,散发出令人恐惧得止不住颤栗的惊悚气息,一道道电光轻易撕裂了半边夜幕,闪烁的毁灭性的惨光可怕得仿佛要将整个妖界吞噬,寂静悄然退场,接二连三的雷声惊天动地,憾然了一界生灵!!
猝不及防间,雍沉血脑子乍然一空!
……
镜花城,水牢不远处,正准备回房的一蓝一黑二人也被惊得立时站住,狂惧暴烈的雷电即使隔得遥远难及也炸得他们头皮发麻。
百里梦鄢骇然地盯着那巨大的渐渐蔓延出猩红血色光芒的旋涡,淡漠如他都禁不住手脚变冷:“五雷神劫……”
“什……么?”司浅旭愣住。
年轻的术士丹凤眼中掠过一抹掩饰不住的惊恐:“罪恶滔天,违逆天道者,地狱难数其罪,当施以雷劫之刑,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梦境的尽头,被华丽到凄绝的靡音覆没。
……
“沉血,你爱我?”
“我爱你。”
“你坚持不下去?”
“我太累了。”
男子平静到了可怕的声音映入脑海,一点一点地唤醒他麻木的理智。
耳边是啸唳的风声,飞扬的长发和纱衣似乎快要被极致滑翔的速度撕碎,发出裂帛一般的响声,眼神是模糊成斑驳陆离的景物,幻化成影看不清晰,风变成了锐利的刀刃,在裸露的皮肤上肆意起舞。
血红旋涡雷电落地的方向,是澜陵城边缘的……紫竹林。
雍沉血觉得自己的脑子很空,可是又好像装着很多很多的东西,争相着涌了出来,喧嚣不堪,快要挤爆了他的脑袋。
第二卷:菊殇(109)
青石堤,绿柳岸,少年温润如玉,宛若谪仙,悠似明月,是他华美而盛大的梦境的源头。
亦是,关于雍沉血和炙双祭永世纠缠的源头。
那时候,温润如玉的少年将腰间别着的墨绿折扇化作了一支竹笛,一曲《乌夜啼》,惊了春日的姹紫嫣红。
雍容华贵的少年合着曲轻轻哼唱,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煞了一江平静的水面。
他微笑如悠悠明月,温柔得几乎可以渗出水,墨绿衣袂翻飞如摇曳的飞鸟,“有缘再见。”
他抿唇,一身水红桀骜不驯,眉目含笑之间倾城倾国,“呐,双祭,下回见面,我还要听《乌夜啼》。”
少年点头应允。
这一个“有缘”,却是一等就等了到百年之后。
彼时,当年还有几分稚气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双十模样的男子了。
却依旧在惊鸿一瞥之中,他们于滚滚人流里捕捉到彼此的身影。
花飞花落花满天,斑斓了一天碧蓝的苍穹,雍容华贵的红衣花妖神采飞扬,衣若翔凤颜倾城,琉璃眸里满满的温情犹如最绚烂的虹光。
掌心相抵,十指贴合,无缝无隙,男子笑着说:“十指相扣,听说可以一生厮守,双祭,你可信么?”
一身墨绿的他笑得轻柔,握紧了头发编织成的同心结,“你知道吗?凡人有个习俗,会在新婚之夜将头发编成同心结,象征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你看,我们现在就叫做结发夫妻。”
结发盟誓。
生能同眠白首。
死愿同辰共穴。
“结发盟誓,碧落黄泉,天老不离……”
“十指相扣,一生厮守,这是你当日说要许我的诺言。”
“所以,我许你一个碧落黄泉,天老不离……”
“无论未来会如何……”
“无论身置何地,炙双祭……”
“都是雍沉血的结发之人……”
“生死相随,此生不悔……”
他轻声低语,虔诚如朝圣路上一步一跪一叩的礼佛人,一语成谶,便是束缚永生无法违背的誓言,也不愿违背。
然后。
至死。
方休。
当年,是谁桀骜不驯,意气风发,执鞭傲然而立?
当年,是谁温润如玉,悠似明月,甘愿站在他身后?
天作之合……
听到这四个字,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也会禁不住眉开眼笑,说,沉血,老天注定我们会在一起,你可一辈子都不许逃哦!
“若是将来有一天,你后悔认识我了,怎么办?”
柳眉一弯,那人的杏眸迷离而朦胧,那笑容胜似三月春光,温柔得就像毒药,引人沉沦,“结发盟誓,碧落黄泉,天老不离,”他垂下眼帘,微笑,“炙双祭何其有幸,修得三生福缘,换于你一世相守……”
“遇见你,爱上你,便是上天给予我的恩赐……”
炙双祭信命,也信天。
可惜,七日冢的毒,腐蚀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寒了他们彼此的心。
“宁负天下不负卿,天下那么重,我一个人,背不起怎么办……”
“有时候就会想,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我不准你死!沉血,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我不想死,可是好像天不从人愿。”
“你不会死的,别说瞎话!”
“真是牛脾气,太犟……”
爱上了一个人,真是深渊啊……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的,沉血,没有人可以……”
他看着炙双祭手起剑落地剜开被笛声迷惑的人类的胸膛,挖出鲜血淋漓的心脏,堆在一旁,他说不出话来,他听不见声音,目光空洞地望着他眼中的默剧。
炙双祭为他解毒,也替他挨下这一万条人命的债。
背景的浓墨重彩的黑暗,是万人堆砌的尸山,是漫天遍地的鲜血,明明杀人的是炙双祭,他却在他的怀里,剧烈而无声地哭泣。
“沉血,不要觉得我残忍,拜托你,不要……”
“沉血,我们会坚持下去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沉血,对不对?……”
只是,侵了血的良玉,又如何能够回复最初的温润?
“就算七日冢是我娘亲手下在我身上的,我也不会怪她,”那是他的娘亲,是他最亲的亲人,“双祭,宁负天下不负卿,这样的代价,我给不起。”
进不得相言,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陪,冬欲白首。
弱小的凡人都可以携手白头,强大如妖类的他们却不得厮守。
因为,为了和雍沉血在一起,炙双祭设计害死了吟烟夫人,几乎毁了镜花城。
“双祭,恨我吗……”
“恨……”他为情而狂,不惜手染血腥,却只得他一句“宁负天下不负卿,这样的代价,我给不起。”
只是……
只是……
“怎么恨,恨不起来……”
恨在片刻,爱却铭心永世。
“你不走?”
“我不走。”
“沉血,你爱我?”
“我爱你。”
“你坚持不下去?”
“我太累了。”
……
……
他错了。
他错了!!
那些血腥,那些尸山,那些无辜的凡人,那些族民的惨叫,那些犹如海洋般铺陈的鲜血,那些无法逃脱的罪孽都是炙双祭为他承担下来的,他居然愚蠢的认为他已经懂得撞了南墙才知回头才知离开……
殊不知,水牢中,那么平静的对话,却是他对他们的爱情的最后的挽回!
雍沉血很傻,连孙雷都已经明白,他却傻到亲手放弃他,亲手将他送到五雷轰顶的神劫之下!
雍沉血居然还不明白,宁负天下不负卿的炙双祭,承诺碧落黄泉天老不离的炙双祭,宁可违逆天道也不让他死的炙双祭,怎么可能会轻易选择离开!
他只是寒心了。
他只是绝望了。
连雍沉血都不再有勇气坚持下去,炙双祭又如何才能一个人走到未来?
雷声震震,但是入不了他的耳,闪电劈下,也入不了他的眼。
五雷神劫之下的空间动荡不安,雍沉血用尽全力闯进去,庞大的压迫力逼得他手脚的皮肤遍布裂痕,渗出嫣红的血丝,最后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掌心擦出长长的一道口子。
他咬牙站了起来,却在下一瞬怔愣在原地。
眼前,是澜陵城,紫竹林。
没有血云,没有雷电,没有神劫……
第二卷:菊殇(110)
夜色之下的紫竹林翠浪翻滚,无尾的浣熊抱着高枝入睡,绿草茵然,隐隐可以听见流水淙淙,入秋了的紫竹竹身泛起了黑色的斑点,叶子飘零,悠悠荡荡,一如既往,平静安宁,仿佛它的主人从来不曾出门远行。
鲜血顺着指尖滑下,啪哒一声,惊醒了一林的安静氛围。
像是虚空中蓦然映出的镜像,铺天盖地的飞叶从上而下交织成了一个人形,宛如谪仙撤云,徐徐落到了实地上。
弯弯的柳眉,色如晕墨的杏眸,一点迷离一点朦胧,涌动着比月色更温柔的淡淡流光,圆润的鼻,朱色的唇,上挑的嘴角看起来像是时时刻刻都在笑似的,精致的容颜,温润的气质,惊为天人脱俗出尘的绝美,墨绿的长衣连袂而扬,腕间的玉镯苍翠如竹,长发舞跃,眼波流转,男子看着他,眉眼中倾尽了此生的情深不寿。
炙双祭,永远都希望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让雍沉血记住的炙双祭。
夜如泼墨,紫竹万顷,人似温玉。
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雍沉血真的以为时光在此刻停止了它永远残酷的脚步,没有背叛,没有离弃,没有伤害。
仅仅只是一刹那。
竹妖男子弯着眉眼,笑颜胜似三月花开千遍,那笑是蚀骨腐心的毒。
“双祭……”低低的唤声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早已哽噎到了嘶哑。
炙双祭缓缓走到他身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冰凉冰凉的,比他的眼泪还凉,“别哭……”
雍沉血想去抓他的手,却僵硬着身子动弹不得。
“听话,不要哭,”炙双祭温柔地笑着,眼底却有着比海更深的绝望,比星更多的眷恋,深情不殆,至死方休,慢慢归之于古井不波的平静,“沉血,你知道吗?到今日为止,我们在一起十年了……”
十年前,紫竹林,一曲《凤求凰》,诉尽两个人欲说还休的求不得。
他们相识百年,即使知根究底,即使知道一方有着未婚的妻子,即使有未亡人的诅咒,即使却还是忍不住要占有对方,忍不住将彼此握在手里,攥在心底。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的,”有无数个十年,有无数个三千六百五十天,“我不惜代价去找齐六件灵器,因为只有它们,才可以帮我渡过五雷神劫,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星六坠。”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炙双祭轻轻地笑,笑容有些虚弱。
他的手指插入花妖男子的墨发之间,慢慢滑下,再抬起。
雍沉血恍然记得,炙双祭总是很喜欢为他梳发,微笑着念凡间的嫁娶时的俗语。
一梳梳到尾,
二梳举案齐眉,
三梳白头到老。
世人都说妖无情,其实妖最痴情,恋上一个人,便是千年万世,不改不休。
可是妖却不如凡人,白头到老对于他们来说显得如此奢侈。
“对不起,要留下你一个人……”
其实我真的不放心,可是我不这么做,诅咒就永无休止。
雍沉血用力去握紧他的手,呜咽着难以开口,泪流满面。
炙双祭摸到满手的泪,杏眸里云雾聚散翻涌,笑中掩饰不尽的哀绝,温润的声音依然平稳,“沉血,你听着,用你的性命来记住一点,炙双祭他不爱雍沉血。用你的余生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记住,永远不要忘记。”
………炙双祭他不爱雍沉血。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可怕的诅咒,将一个逝去的人,永远扼杀在暗无天日的记忆深处,一辈子深埋地底,一辈子永不超生。
妖的生命太过漫长,终有一天,你会忘记我的存在,我的体温,我的微笑,我的血液,我的深情。你会有一个没有伤害和眼泪的未来,会遇到另一个女子或男子,会喜欢上他(她),然后像凡人那样结发盟誓,相敬如宾,携手不离。
这是我,惟一的遗愿。
……
炙双祭他不爱雍沉血。
只有不爱,才能不恨。
只有这样,才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雍沉血,炙双祭希望他好好的活下去。
只有这样,炙双祭才能死得安心。
“不要!!!”凄厉的喊声带着太深太无望的撕心裂肺。
我不要你的不爱,我不要你的不恨!我只要你活着,我可以放弃镜花城,我爱你,求求你……
他想用力抱住他,留住他,却在触及到他的身体的刹那,一滴泪终于溢出了那晕墨的杏瞳,炙双祭骤然化作满天星屑,飞溅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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