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快。低沉磁性的嗓音变得尖锐刺耳,整副躯体连连扭曲搐动。活似一个发作中的癫痫病人。
“费里芒!费里芒!”一双金绿色的眼睛瞪得溜圆,狼川受惊地大喊,“快来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快来!”
科学家也束手无策。直到发出一连串“胡言乱语”之后,失控的奥利维尔终于自己平静下来。彻底折断的脑袋歪斜地垂在肩膀上,嘴角旁仍挂着一抹迷人微笑:
“晚安,狼川。”
☆、81 你自梦中来(2)
手术进行前;费里芒又提出了一个担忧。
“这和一般截肢手术全然不同;我不能等他的伤口愈合变成陈旧性的伤疤后再为他装上机械肢体;因为那样就等于剖开他;让他等死。可这样一来;这个手术就完成不了……而且他会在手术过程中大出血,准备再多的血浆恐怕都不够……”
“你想说什么,”停在那种医用的防护罩面前,年轻人一眼不眨地望着睡在里面的那个男人——霍兰奚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半张人类的脸庞惨白消瘦,酷似大理石像。
“这只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揣想;尚未得到科学验证。”费里芒举了个例子;他将霍兰奚的手术形容为因伤口溃破而引起的截肢,但消除感染还需要抗生素。“……根据魏柏伦的笔记记载;“濒死之绿”实验的成功关键或许与梅隆星人的体液相关。我们本可以有一支或许能解救霍兰奚的‘抗生素’,可它被议会长夺了去,我想我们再也不可能得到它了……”
“我的血……”狼川伏在防护罩上,拿脸隔着玻璃轻蹭自己的情人,“可以试试看我的血……”
不知怎么,防护罩里的霍兰奚突然睁开了眼睛。
“天!”费里芒被那双带着血丝的灰白色瞳仁吓得往后退去大步,可狼川却丝毫不感到害怕,他一眼不眨地凝神望着他,微笑着说,“嗨,美人儿。”
霍兰奚动了动那只已经变异的指爪,隔着防护罩留下了一只巨大的手印,狼川便也把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
他的手掌在那变形如军刀的手指前显得很小,十指轻贴的瞬间霍兰奚又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颠倒了位置,但一切都似当初那样。
狼川忽然想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愿意与霍兰奚亲近,极有可能就是受了身体里梅隆星人体液的影响,他们是一类人。但这显然是无关紧要的,即使没有受到同样的感染,他们还是会不可遏制地向着对方靠近。就像两只独自啁鸣的鸟,最终还是会凭着只有对方能听懂的歌声找到彼此。
手术花费的时间非常漫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血液被机器缓缓抽离狼川的血管然后又注入了霍兰奚体内,他一次次感到自己就快被抽干了。体表微微发烫,全速开启的自愈机制让他浑身都不舒服,手术过程中甚至短暂出现了心脏休克的情况。ωωω·féīfāńτxτ·cōm
但只要清醒的时候,他就会侧头望着情人的脸,一双金碧色的眼睛光芒四射,贪婪描摹着对方的英挺轮廓。
即使费里芒也不知道,这家伙的血液到底是否有效,这场手术的结果也听天由命,无从预料。
整整一天之后,霍兰奚从术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发现了和自己几乎密不可分的狼川。
身下的情人醒了,睡着了的年轻人也很快醒了过来,以手臂支撑起自己,与他一上一下地平行对视着。科学家的活儿干得不算漂亮,空军少校的半边脸上像糊了一层面具,人造皮肤代替了被剔除的鳞甲,植皮的痕迹尤为明显。机械与肉体咬合的地方留下了非常可怖的伤疤,但好在这具身体上的疮疤收得很快,那双深长眼睛里的灰白色也褪了干净,瞳仁重又变得灰蓝深邃。
意识到霍兰奚恢复了神智,狼川慢慢松开了拧紧的眉头。他伏在他的身上,俯下视线注视着他,一双金绿色的眼睛简直能将人烧得畏缩。
喉咙里和吞了一口炭火一样干涩,全身都疼,疼得他一时间都忘却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霍兰奚勉强动了动嘴唇,问,“……我是谁?”
“你是我的爱人。”
“……我从哪里来?”
“你自我的梦中来。”
脸色依然惨白得吓人,霍兰奚沉沉地眨动了一下眼睛,旋即就不再睁开。他看似极其疲倦地问:“那你还在等什么?”
狼川把自己的嘴唇贴上霍兰奚的嘴唇,温软湿热的舌头探过对方的齿列,送往深处。
他们很快就将舌头缠作一块儿,如同两道潺湲的暖流深推浅送,一寸寸梳理深埋心中的思念。
他们飞得太久,太远,飞过了莽原、丛林,飞过了火山熔岩不曾退缩屈服,飞过了精灵仙境也不曾流连不前,只为来到彼此身边。一直吻到两个人都险些窒息才暂且分开,狼川对霍兰奚说:“美人儿,就在刚才,我发现我爱你爱得发了狂。”
潦草地“嗯”了一声,霍兰奚动了动手臂,将狼川揽进怀里。
年轻人本想收拢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情人,但又怕触及他的伤口,于是只能小心把脸埋进他的颈间。他面带微笑地轻拥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与满足。这个毫无空隙的长吻过后,他们看上去都已精疲力尽,阖起眼睛,沉沉睡去。
送走了从波利厄医院请来的医生,费里芒与童原悄悄退了出去。小个子科学家摘掉了粉红框的眼镜,不住抹着眼睛。
“哭什么?手术不是成功了么?”话虽如此,骄傲的卫队长一样陷在那种强烈而温柔的感情中难以抽身,他眼神发怔,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石头。
门外有客人来访。
令他们都大感惊讶的是,出现在门口的是几个穿着黑色蜂党制服的年轻人。童原对这身帅极了的制服再熟悉不过,微微皱着眉问:“你们是来找我的?”
“不,长官。”卫队士兵的其中一个对童原摇了摇头,还算客气地回答,“我们是来抓人的。”他朝对方身旁瞥了瞥眼睛,冰冷的目光扣住了那个小个子男人,说,“所有参与‘濒死之绿’的实验人员都将受审,这是来自议会的最高命令。所以我们要带走费里芒。”
如果换作以前,这家伙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向自己的军人朋友求救。可费里芒一撇头看见了从卧室里走出来的茱妮,他马上想到了这可怜的小女孩不久前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这颗破碎的童心好容易才被慢慢挽救了回来,他怎么也不忍心她一再受到亲人离去的伤害。
“请别在孩子面前铐我,我不会逃跑。”低声说完,费里芒回头朝茱妮做了一个怪脸,想把眉头紧锁的小姑娘给咯咯逗笑。“像我这样的聪明人真是哪里都缺不了!你看,议会长火急火燎地要请我去谈话,大概是想把什么重要任务交到我的手里。”
童原本想阻止卫队士兵强行带人的行为,但顺着费里芒的目光看了茱妮一眼,也同样心存不忍。他捏着拳头埋下了头,不再抗辩。
卫队士兵们的飞行器停在距离“伊甸园”较远的地方,费里芒被迫走在这群年轻人的中间,还不时回头朝着茱妮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做出一副乐不可支的傻样子。
可小女孩依然皱着眉头,抿紧着嘴唇。她几乎立即就读懂了这个男人笑容背后的悲怆,相似的内容她曾在自己父亲的眼里读到过。
她突然拔腿奔跑起来,追在他的身后,大声叫喊,“爸爸!”
意识到自己又将面临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个敏感聪慧的小女孩哭得肝肠寸断,一直追在费里芒的身后,一直跑,一直跑。一大团白色的云气在天空中流动蔓延,一会儿又如白色花朵般徐徐绽放,仿似也在追寻着她的脚步,追出很远。
“爸爸,别走!别丢下茱妮!”
“茱妮!解决了议会长的难题,我马上就回来!”始终挂着装模作样的笑脸,费里芒被卫队士兵押上了飞行器。面向紧追不放的茱妮,他抬起手臂指向童原,一边笑着大喊,一边又忍不住热泪盈眶:“茱妮!照顾好你的‘妈妈’!”
这个男人没结过婚,自然也没有女儿,甚至除了可人的西红柿小姐,他都没接触过女人。可这一刻他突然满心都是成为了一个父亲的勇气与责任感。望着始终追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儿,他突然莫名地有些担心,担心这个可爱的女孩长大后会变成个毫无女人味的野姑娘;更担心自己无法如掘金人般守护完好她这份无价的宝藏。
飞行器突入天空,留下一些被扫落在地的密叶与花朵。
童原知道这次费里芒恐怕凶多吉少,他将被关入芬布尔监狱,再以“反人类罪”的罪名接受审判。莫勒已经随同靳宾一起被处死了,别的实验参与人员也不可能脱罪。遇袭的人们需要一个交代,统治者们为了挽回形象,最后总会让那些科学家来背黑锅。
紧握拳头,紧咬着牙,童原站在原地狠狠打颤半晌,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他在小女孩身前单膝跪下,对她说:“我们去把‘爸爸’救回来,好不好?”
擦干脸上的泪水,茱妮朝着童愿敬了个礼,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是军人,我会开枪!你知道我的枪法很好的!”
童原当然知道,茱妮的枪法就是自己教的。他点了点头,告诉这个小丫头,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今晚上他们就行动。
☆、82 你自梦中来(3)
“你是队长的朋友;”
穿着一身款式老旧的囚衣;科学家急于摆脱釜底游鱼的困境;一听见问话就忙不迭地朝着眼前这个卫队士兵点头——靳宾真是个可怕的极端主义者;这些卫队青年都清一色的高大漂亮;穿着有型有款的黑色制服,戴着黑色军帽与红色袖标,远看过去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人。
芬布尔监狱还未从暴乱中完全恢复,处处透露着一种烛芯将熄的阴冷气息,惨白冰冷的灯光罩于头顶。看守的卫队士兵完成了一次交接班,现在守卫科学家的两个青年早见过他好多次;一次在审判霍兰奚的顿河广场;一次在V1中队的驻军基地,一次在扣押他上路的蔬菜园……记不清了;反正这家伙每次出现都跟着他们的队长童原,活像一块追随英俊武士的盾牌。
另一个卫队士兵问:“你知道自己可能被枪决吗?”
费里芒又点了点头,黯然地垂下了脑袋。他还不想死,明明从未有一刻心甘情愿地加入这些惨无人道的实验,他觉得自己挺冤枉。
两个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倏然拔枪打开了科学家手腕上的镣铐,随即就说说笑笑着背过身去。
费里芒吃了一惊,然后马上意识到这两个人根本是故意疏于对自己的看管,应该是冲着童原的面子放了自己一马。
身穿囚衣的小个子男人转身要跑,突然又被身后的士兵喊了住。
“你就这样出去,当别人都是瞎的吗?”
费里芒担心对方改了主意,可没想到那人只是一脸厌弃地皱着眉头,用目光指了指扔在一边的一件黑色制服。
这些士兵连说话、睨眼的模样都和他们的队长一个德行,费里芒不满地撇了撇嘴,却一刻不待地捡起地上的制服套在身上,还煞有介事地佩戴起了袖标与帽子。穿戴齐整的那刻,这家伙刻意压低了帽檐,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可心里早觉得自己帅呆了!
两个卫队士兵重又背过身去,他们聊起了一些与梅隆星人相关的话题,还提到了议会长已经关闭了许多星际航道上的“美杜莎之盾”,似乎是为了进一步得到军方与帝国财阀的支持……他们只当身后那个蹑手蹑脚的小个子不存在,任由他悄悄离开了监狱的审讯室。
一开始还只是慢慢往外挪着脚步,当他意识到整座监狱都疏于守卫,简直就可以算得上是撒腿飞奔。
这个夜晚雾气出奇浓重,盘踞在墙垣、树腰、高压铁丝网以及视线可及的每一个地方。费里芒跑得很急,每一步都大有向前栽倒之虞,寒冷的气体从嘴里直接灌入肺腔,刺得他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尽管没跑几步就感到体力近于透支,但这个毫无运动细胞的科学家一刻也未放缓脚步。他一心只想赶快见到他的“小女儿”。
还有那个脾气糟糕透顶的家伙。
就在芬布尔监狱外,童原刚刚干掉了一个卫队士兵。他清楚了解芬布尔监狱每一处布防的暗哨,潜入进去并不太难,但却没料到会暴露行踪节外生枝。国防卫队里有的是愿意为他拼命的兄弟,当然也有不买账的家伙——被童原干掉的这个男人是罗曼的亲信,虽然新任的卫队长倒了台,他也不可能对老的那个太过恭敬。今天早上他还带着一票士兵前来抓走了费里芒,这会儿又撞破了童原的行迹,打算将他一并拿下。
暴露行迹后两个男人真刀真枪地搏杀起来,互相挥击重拳,殴打对方的要害部位,很快就血溅当场。最后稍占上风的卫队长扭过了对方持枪的胳膊,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心脏位置,连着扣动扳机十来下。
小丫头茱妮惊呆在一旁,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士兵的尸体,就像两只蛀出黑洞的臼齿。
“下次做点什么,好吗!”童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拖动尸体,一边对身旁的茱妮恶声恶气地下令,“别忘了,你是军人。你曾发誓要向敌人开枪!”
卫队长理所当然地感到有些恼火,倒也不全是因为自己和士兵搏杀时,身旁的小女孩却袖手旁观。“如果我还是队长,这些家伙绝不敢向我动手,甚至……”
甚至他们应该主动释放他的朋友,甚至他们根本不该带走他。
“你来放哨,可以吗?”童原懊丧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吩咐完茱妮,又把那尸体往别的地方拖动起——他打算把尸体藏在一个隐秘些的地方,否则会被监狱高墙上不断旋摆的监视器发现。
小丫头重重点了点头,随后就将手枪握在了指间,提醒自己必须全神贯注,决不任人再打扰他们的救援行动。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人朝着自己奔跑过来。弥漫四周的夜雾让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却能认出那身独属于卫队士兵的制服,认出那闪亮的牛皮腰带、轮廓硬挺的军帽还有臂上的红色袖标,这个小女孩突然满心愤怒,为自己死去的父亲,为被抓走的另一个。
她毫不犹豫地抬起了童原送给自己的枪,对着那个飞扑向自己的卫队士兵扣动了扳机。激光束洞穿身体的瞬间只发出非常微弱的声响,发出开犹如开启了欢庆的香槟。那个士兵轻轻“哼”了声就倒向地面,再没爬起来。
一枪就撂倒了那个奔跑中的卫队士兵,茱妮觉得自己干了一件非常勇敢的事儿,迫不及待地向童原邀起功来:“你看,我打中他了!”
“好样的!”童原将一具士兵的尸体拖向了灌木丛中,又着手去处理被茱妮干掉的另一个。
他向那个倒在地上的士兵走过去,即将来到那家伙身前时,突然僵硬不动了。
茱妮看见童原前进中的脚步极其突兀地停滞了住,然后整个人就似过电般颤栗起来。他颤得那样厉害,张口瞠目,拳头紧捏,手背上爬满了战栗的青筋。
倒在地上的费里芒意识到童原走近了自己,就支起脑袋,使劲朝他挤了挤眼睛。他艰难地动了动沾满鲜血的嘴唇,本想说上一句“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或者“嘿,你看我穿这身有多帅!”
可由于脖子上的动脉已被一枪贯穿,这家伙除了发出“嘶嘶”的声音,什么话也没能留下。
他朝茱妮在的方向转了转眼球,抬起胳膊做了个“嘘”的手势,便笑盈盈地咽了气。
在这四目交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