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娅从未婚夫背上下来,正面迎向他,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一个吻。那薄薄一双唇冰冷得像刀刃,可女人吻起它来就像轻舐蜜糖。而那条大狗还是吐着舌头待在一旁,满眼渴望地望着自己的男主人。虽然霍兰奚常年飞行,平时都是靳娅照顾它,可这条被命名为“闪灵”的雄性大家伙显然还是和男主人更亲近。每次霍兰奚回来,它头两三天便会莫名地焦躁起来,不肯进食,坐立不安,好像总想抢在女主人之前亲近于他似的。
“‘闪灵’,走开。”趁唇舌纠缠的短暂空隙,霍兰奚抬手朝“闪灵”挥了一下,可它依然模样可怜又执拗地不肯离开。不得已,空军少校放开了未婚妻,走向了自己的狗。他伸手揉它,它也乐于与他亲近。他们看来确实亲密无间,霍兰奚那张常年寡漠的脸上竟似浮现了丝丝笑容。
望着自己的未婚夫,靳娅有些无可奈何,“我今天本想与靳宾线上通讯,可他拒绝了我。一定是你又和他起争执了,你们为什么总起争执?”
年轻女人散着一头及腰的淡棕色长卷发,白皙光滑的肌肤堪比凝结的羊脂,在月光下发出一种流动般的光彩,仿似会随着她的微笑颦眉突然融化。除了同样俊美绝伦的脸和一颗缀于右下眼角的泪痣,这对双胞胎姐弟再无一处地方相似。靳宾高大强壮,但靳娅纤瘦得像一株暴风中柔弱的草,也像得了病。
俩人的婚礼本该在三年前举行,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婚礼一拖再拖。
放不下对弟弟的担忧,靳娅继续对未婚夫说,“爸爸一病不起后靳宾就担起了总指挥官的责任,可他毕竟只有二十七岁。国会一盘散沙,安德烈总试图颠覆现有的政权,谁都知道那些与科技公司的合作能让他捞到大票的好处。梅隆星人对我们虎视眈眈,一百多年来一刻不肯放弃侵略的念头,可人民总希望尽早结束战争。”顿了顿,她挑眉露出一笑,“他曾和我说过,他需要你的支持。”
“他不会那么说。”霍兰奚摇了摇头,轻易就戳穿了未婚妻的善意谎言。靳宾是手握御杖、长处云霄的男人,他的笑容骄傲如烈阳,他的目光像剑戟交锋一样崭亮犀利,怎么会轻易向旁人泄露心底的软弱。
“好吧,他没说。”靳娅柔声叹气,不一会儿又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狡赖,“可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能知道他的想法。我们血脉相连,心有灵犀。”
“我忘了,你们是同胞姐弟。”霍兰奚抱起靳娅,将她抱到了床上,还不忘回头以眼神警告“闪灵”不准跟来。那条大狗只得乖乖听话。
两个人抵头相靠,霍兰奚闭着眼睛,睫毛的阴影清晰落于下眼睑上。他仿佛呼吸都停止了般地躺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突然出声,“靳宾有没有向你提过‘濒死之绿’?”
“他隐隐约约地提过一些,可我记不清了。”靳娅只能记得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基因改造计划,又被赋予一个非常美妙的名称,濒死之绿。当时与梅隆星人的战争刚刚打响,帝国元首希望通过基因改造让人类变得更为聪慧与强大,可以抵御恶劣环境与生化侵害。可那些悖逆上帝的实验残忍至极,如同一夜间瘟疫横行,大量受实验者承受了各种痛彻骨髓的疾病与实验伤害后死亡,以致于国会不得不强行中止了实验,并判处了实验负责人许朗特博士的死刑。两年前靳宾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得到了部分“濒死之绿”的实验信息,自此便心心念念想要重启这个计划。
“如果你不能劝他放弃这个计划,至少该劝他小心行事。”霍兰奚的神情依然淡漠,看上去昏沉欲睡,他说,“国会没有批准基因实验,他如果一再落人口舌,总指挥官的位置就坐不长久。”
“可是比起这个计划,我更担心的是过几天机器人‘奥利维尔’的第三次模拟飞行试演。前两次空军的王牌飞行员都在‘奥利维尔’面前一败涂地,如果这次人类飞行员再失败,恐怕国会就会批准人工智能进入军事领域。无人机的研究停滞不前,现役飞行员却越来越少,可靳宾始终认为人工智能只能用于家政服务领域,如果让它们穿上军装驶入太空,后果将不堪设想。”靳娅有些吞吐地说,“你能不能帮帮他……”
“不能。”霍兰奚的回答斩钉截铁,“服从命令是一个军人的天职,我不能不闻召唤,擅自行动。”
“可是……”靳娅还想说服未婚夫替自己的弟弟出战,但对方已经用实际行动封堵住了她的嘴。
性爱时候的空军少校与平日判若两人,既不冷漠也不克制,反倒是有些粗鲁且直接的。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吻她的脸颊、眼睛、下巴……尽管从未有过舐着耳际的甜蜜情话,狂热的吻却能滑过她肌肤的每一寸……
一场甜蜜的性爱过后,霍兰奚把脸埋在靳娅的颈窝,闭着眼睛,呼吸着她长发中沁人的香气。激情后的汗液凝结于这具修长强壮的身体上,她轻轻抚摸着他宽阔的后背,既能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声,也能感受到那砰然有力的心跳。只有这个时候,靳娅才觉得这个男人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他们又一次谈到了婚礼。无论她说什么,他也只简单地回一两声,你喜欢都好。
靳娅不傻,她能察觉出每次和霍兰奚交谈时他都在努力掩饰自己眼中的敷衍,可女人总是甘愿像飞蛾一样投入一个英雄的怀抱。霍兰奚是整个帝国的骄傲,她知道自己不能要求更多了。这个男人从来都缺乏热情,那胸腔中的方寸之地住着整个宇宙,他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女人,甚至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能留有偶见温存的一隅给自己已属难得。
然而一腔衷情永远得不到等价的回应,靳娅总不免感到委屈:论地位、论样貌,他远比不上自己的孪生弟弟靳宾。靳宾是像玫瑰一样瑰丽、像太阳一样热烈的男人,而霍兰奚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秉持着那种令人乏味的冷淡与严肃,比耸入云霄的冰川都更不易动情融化。他会长时间地阅读莲华经、古兰经和圣经,可最后却说他找不到自己要寻找的奥义。
这个女人如此渴慕于自己的情人,可她的情人却只渴慕天空。天空让靳娅感到害怕,太空更让她魂不附体。无法掩饰自己对太空的不喜欢,当第一次看见霍兰奚从歼敌机中走出来时,靳娅突然失控地嚎啕大哭,她说,你的灵魂飞行在高处,我跟不上。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靳娅没来由地赌气似的说:“那还不如搭乘宇宙飞船在太空举行婚礼!”
可那双永远不带温度的灰蓝色眼睛就这么睁了开,并且透出了一丝丝冰川消融般的暖光。霍兰奚没有听出未婚妻的抱怨之意,居然还很认真地提议说,两个月后木星即将合月,我们可以登陆月球,再看一场每小时滑落七十至八十颗的流星雨。
靳娅知道未婚夫当了真,赶忙以为难的语气推说自己的身体太差了,受不得极速飞行,甚至还没离开地球的臭氧层或许就会殒命。
霍兰奚不再说话,重又阖上了眼睛。
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3、唯死者永守秘密(3)
因为旧伤复发,霍兰奚正处于休假期,前所未有地在家中一连待上了近一周的时间。他们的房子坐落于一整片高大树木的怀抱里,卧室朝着大海。那是靳娅的主意,她知道霍兰奚喜欢所有与广袤、壮阔、自由相关的事物,比如满天星斗的夜空,比如皑皑茫茫的雪地,比如一望无际的海面。
一个巨大的火球冉冉而起,将海水染成明亮的金红色,海面被晨风轻抚成一匹起伏不定的丝绒。这里没有玻璃大厦,没有憧憧人影,只有树叶婆娑生响,海潮轻轻拍岸,像合唱了一首唤人醒来的歌谣。
将霍兰奚从睡眠中唤醒的却是费里芒的来电,他在线路那头大叫大嚷,“我惹上大麻烦了!帮帮我,霍兰奚!”
“为什么我会听见你的声音?”没有打开通讯视频,甚至没有摁下置于床头的通话控键,可那个喊叫声就那么环绕在了屋子里,吵得人头疼。赤着上身的空军少校坐起在床上,略有些费劲地动了动肩膀,后背靠近后心的位置很疼。疼痛并非来自昨夜里未婚妻留于他背脊的掐痕,那个部位曾在与梅隆星人的战争中受过伤,时时隐隐作疼,近来发作得尤其频繁。
霍兰奚将脸转向卧室的窗外,靳娅光脚站在海滩上,正在清晨的阳光下练习几个舞蹈动作。她穿着简单的白棉背心和短裤,身体就像风中柔软的枝条,为整片沙滩留下一抹婀娜的风景。她似乎能预感到未婚夫已经醒来,于是转过脸来朝他微笑。
粒子屏障内,阳光不再轻易向大地吐露心声。可那一刻天空和海面都将脸臊得更红,似也为这美丽的姑娘惊艳。
“上次我来你家,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侵入了你房子的计算机控制系统,植了一个……呃,小小的木马,所以只要我想,你随时都会听见我的声音。还有就是……嗯……”那个十万火急的男人声音忽而变得磕磕巴巴,停了一会儿才说,“不是我想偷看,可昨晚上我百无聊赖,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你们的,呃,性爱现场……我不得不说,无论从你的身体还是表现上来说,你都不愧是整个帝国的骄傲!还有靳娅,她可真美,就是有些瘦……”
“你死定了。”被人打扰了睡眠让他很不高兴,霍兰奚打算强行切断整个控制系统。
“先别收线,听我说,听我说完!”费里芒急得大嚷,“今早上我在伊甸园里和我的南瓜先生说话,南瓜先生昨天已经学会了如何向我弯腰问好,还有我的西红柿小姐,天气一热她就会生气,从翡翠绿变成了玫瑰红,又从玫瑰红变成了宝蓝色……”
“重点。”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
“重点是在我那些可爱的小蔬菜里,居然出现了一群嗡嗡嗡的小蜜蜂!我猜他们一定是靳宾派来抓我的……我现在躲在我可爱的小草垛后面……噢!我的天!他们就要看见我了!”
“你可以嚷得再大声些。”费里芒或许是有史以来罗帝斯特最杰出的科学家,他在多个领域的成就都令人叹为观止,但在生活上却是个毫无疑问的白痴。
“你得救我!他们会用酷刑折磨我,直到我低头为止,可你了解我的执着,我绝不会低头。”费里芒仍然扯着嗓门在嚷,“该死的!从我向他的脸吐去口水的那刻起我就发过誓,绝不会为那些毫无人道主义精神的基因实验向他低头!”
“那就昂起脖子迎接死亡。”为了避免对方的一再骚扰,霍兰奚再次打算切断计算机控制系统。
“你是好人。整个帝国尉官以上的军人里只有你是好人……你不能不顾我的死活……啊!天呐,他们发现我了,他们来了!”那毫无理智的喊叫果然把蜂党引了来,通讯信号又一次产生了噪音,倒真似嗡嗡蜂鸣。费里芒的求救呼号没有一个弱者的哀求之意,反而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傻劲儿,喘息声明显,听上去是他正在为躲避追捕而奔跑,“别忘了我曾救过你的命!我把你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让你还能一次次飞上天空,让你还能和你美丽的未婚妻共度春宵,你不能不顾我的死活——”
霍兰奚真的切断了通讯。
踩着海滩上绵绵软软的白色细沙,靳娅走进屋子时,已经整装一新的霍兰奚正在用早餐。他将T形牛骨旁最好的菲力部分用刀剔了下,随手扔给了“闪灵”——他们十分默契,霍兰奚眼睛未抬头未回,他身后的“闪灵”已将那块肉咬进嘴里。
大狗嗒着舌头,喉中发出小孩儿似的呜呜声音,似乎对刚才的美味还不满足。
“不行。”霍兰奚切下一小条肉质较粗的牛肉塞进嘴里,细细嚼咽下后说,“你最近胖了不少,该瘦身了。”
“闪灵”极通人性,虽然眼里仍有馋涎之色,还是听话地伏下了身子。
“不再吃些吗?”除了给“闪灵”的那块儿,餐盘里的肉几乎没动多少。靳娅看出霍兰奚吃得比平时少了,她知道他虽然闭口不谈,但这次肩伤复发似乎比以往更为严重。
“不了。”摇了摇头,他还是决定到那总爱惹麻烦的家伙那儿去。
费里芒的“伊甸园”趋近第三区的边缘,其实就是一个用来种花种菜的破园子。
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圆脸,圆鼻子,圆眼睛,鼻梁上架着一副桃红色塑料框的眼镜,乱糟糟的棕色鬈发像顶在头上的鸟窝,一身睡衣睡裤的打扮看来也全不够精神。只凭这副容貌,谁也无法将这家伙和“罗帝斯特最杰出的科学家”联系起来,他活像那种成日抱着薯片在沙发上看肥皂剧的懒家伙。当然事实上也是这样。
“我不会和你们走的!”费里芒站在屋顶上,拿着尖刀指着自己的脖子。握着刀柄的手止不住地颤,两条柴棒似的瘦腿也瑟瑟发抖,整个人就好像随时会被风掀倒在地。他扯开嗓门冲团团将自己包围住的蜂党士兵们嚷,“如果你们再敢向我靠近,我就用这把刀子杀死自己,然后再从这屋顶上跳下去!”
卫队士兵们哑然失笑,这么个被誉为是鬼才的科学家,竟然能说出这么不符合逻辑的话。
一个男人从士兵们身后走了上来,黑色披风款款摆动,一身猩红色的军装尤显英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中攒着一只西红柿,正变幻着奇丽的色彩。靳宾轻轻转了转手腕,仰脸笑看着费里芒,问:“即使是我亲自来接你,你也不愿意随我回去吗?”
“你是谁?我们见过吗?”屋顶上的鬈发男人装模作样地耸肩摇头,低头看见靳宾的手中还掂着一只西红柿,又马上心疼地冲他大嚷,“放开她!放开我的西红柿小姐,别用你那染满鲜血的皮手套碰她!”
“这是什么?”元首之子将粉红色的西红柿举在眼前,看着它从粉红色变成深紫色,一会儿又变成了宝蓝色。不顾费里芒的吹须瞪眼,他咬下一口,这些西红柿看来色彩缤纷十分有趣,可尝起来和一般品种全无区别。咽下口中的酸甜果实,靳宾皱了皱眉,“这是会让人吃了后变得更强壮的西红柿?”
“它不能让人变得更强壮,但它能装点你的餐桌。”提及自己种植的蔬菜,费里芒一脸幸福满溢的表情,活像个正在夸耀自己孩子的奶爸,“你的色拉将比你邻居的看起来更为美丽!”
“够了!”无法容忍对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愚蠢的话,靳宾把西红柿扔在地上,用皮靴一脚踩了烂,“上帝赋予你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可你却宁可把它浪费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那一脚就像踩在了费里芒自己的脸上,他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一双常年迷蒙惺忪的眼睛也射出了愤怒的精光。这么僵持了几分钟,屋顶上的科学家小心踩着瓦片走上了前,低头对元首之子示好说:“好吧,关于那个计划我可以向你低头,当然得是在不违背人道主义精神的情况下……你现在过来,听我说……”
靳宾仍微微抬着下巴,一脸狐疑地走上了前——谁知他刚走至对方跟前,身处上方的费里芒就张开嘴,朝他的脸结结实实吐下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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